張氏母女的打算, 宋採唐一無所知,她正坐在李老夫人的車上,一路往回走。
天華寺在城外, 路程稍稍有些遠, 來時趕時間,心情也急迫, 馬車一路飛馳, 她們走的很快,現在無事一身輕, 不趕時間,回程的速度就放慢了, 心情也很放鬆。
外面春光很好,陽光明媚,鳥語花香,李老夫人饒有興致的和宋採唐聊了好一會兒, 可到底年紀大了, 身體耐不住疲憊,沒多久, 就有些乏困。
溫元思是個孝順細心的人,李老夫人所乘馬車是他畫了圖紙,親自盯着匠人做出來的, 老人的各種需求基本都考慮到了, 車裡睡覺完全沒有問題, 還舒適又寬敞, 多一個宋採唐也並不影響。
宋採唐沒有避開,照顧着李老夫人睡下,自己拿了本書,靠在窗邊,有一頁沒一頁的翻。
這幾天夜裡,她總做夢。
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可她的夢,非常奇怪。
每一回,她都在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時而野草狂長,時而大雪紛揚,視野很空曠,可她卻看不到更多的東西。夢境總是從一聲鳥鳴開始,她看着夢裡的那個自己從軟糰子的小人,長到大姑娘。‘她’性格飛揚,眼睛明亮,經歷了很多事,也闖了很多禍。
夢裡一張張臉看不清相貌,可每個人似乎都是鮮活立體的,她能聞到到對方的味道,能觸碰到對方的溫度。這些人或善或惡,帶着她經歷着一場場刻骨銘心的愛恨情仇。
夢的最後,是水。
無邊無際的,似乎永遠也冒不出頭的水。
冰涼又凜冽,上下左右都找不出生路。
這種情況應該很害怕纔對,可她竟然覺得無比溫暖,無比完全,覺得自己一定不會死……
夢中醒來,她總會在自己眼角發現淚痕。
那些驚險事件箇中細節根本記不清,刻骨銘心的感覺也似隔了一層,一切變的朦朧模糊。
這不是她的經歷,卻又出現在她的夢境,爲什麼,往深裡想一想,不難得出結論。
宋採唐手中書卷久久沒翻過一頁。
她有些好奇,前身到底經歷了什麼?
她……是誰?
她有種感覺,有一天,她會找回過往記憶,那些夢裡看不清的人們,早晚,她會想起來。
到時接收的,會是怎樣一個故事呢?
馬車微晃,髮釵上流蘇發出細碎輕響,宋採唐無心看書,乾脆將手中書卷收回,靜靜看車窗外風景。
不知多久,她看到了一個人。
關家做生意,手下鋪子無數,大部分由外祖母和大姐關清掌着,但外祖母很多時候只是掛個名,基本上所有事都是關清管着。關清不說每日出門處理生意,三天兩頭往外跑很常見,家裡也常有掌櫃賬房過來彙報事情。
這個人,宋採唐看到過一次,方臉,薄脣,一雙眼睛很是犀利,每每看去都感覺藏着很多野心,是西街糧鋪的劉掌櫃。
看劉掌櫃的行走路線,應該是往關家去的。
可他行爲……
抄着手,避着人流走,似乎在提防別人注意。
到了關家,從后角門就進去了。
宋採唐長眉微蹙。
關家雖是商家,行事作風也有規矩,非大事要事中門不開,主子親友客人進出基本全走側門,比如她這趟回來,哪怕從行路上看,角門要近一點,但馬車不會停,她也不會下,要一路走到側門。
下人們走角門,身份再低的,才走後角門,關家行商,各鋪掌櫃身份比別人家要高些,來來回回基本都走側門,可這劉掌櫃直接進了后角門……
宋採唐直覺有問題。
沒等她想出什麼,馬車停下,她看到了門口站着的人。
眉細眼圓,眼角尖尖,穿着鵝黃色春裙,笑容嬌俏又溫婉,不是關蓉蓉是誰?
宋採唐有些不適。
嬌俏……還好,這種溫婉表情,關蓉蓉從來沒給過她。
馬車還未停穩,關蓉蓉就走過來了,隔着簾子給李老夫人請安:“蓉蓉見過李老夫人,一路奔波,想是有些渴累,還請老夫人賞面,廳中奉茶。”
步態似大家閨秀,福身禮行的優雅不失美態。
宋採唐就明白了,這溫婉,是衝着老夫人來的。
李老夫人醒了,但並沒準備下車去關家喝茶,她今日只是想送宋採唐回來,直接拒絕了:“離家多日,瑣事繁多,採唐已送到,老身便不多留了。”
關蓉蓉並沒有知難而退,儘管隔着簾子,看不到李老夫人,她還是笑出最溫柔最好看的樣子:“一盞茶用得多少時間?您把採唐妹妹送回來,咱們都還沒道謝呢!”
宋採唐算是看出來了,關蓉蓉這是想纏李老夫人。
她歉意的朝李老夫人笑笑,低聲問:“老夫人這就回了?”
李老夫人點頭,促狹的朝宋採唐眨了眨眼,也低着聲音說:“過兩天我給你帖子,你到我家去玩。”
“好啊,”宋採唐歪歪頭,“那我就到時找老夫人玩去!”
至於現在,爲免關蓉蓉纏的厲害,宋採唐麻利的下了車,拉着關蓉蓉就往門裡走:“二表姐這是來接我的呀——”
“老夫人還沒——”
“二表姐這裙子真好看。”
“是吧?這是新來的料子,最新時興的樣式,你等等,老夫人還沒——”
“這是……湘繡?暈色和光澤都很出衆啊。”
“算你有眼力,這就是湘繡,家裡才收的繡娘,聽說打小就練,一手本事在當地都是出挑的,來到咱們欒澤,可不就是頭一份兒?”
……
宋採唐成功的把關蓉蓉注意力調開,讓關蓉蓉驕傲又矜持的大說特說了好一會兒。
等關蓉蓉醒過神,肯定會不高興,不過那時李老夫人都走了,她們關係本就好不到哪裡去,壞麼,也就那樣,她一點都不怕。
可關蓉蓉的反應,出乎她意料。
“你要喜歡,我回頭就拿幾匹料子給你。”關蓉蓉臉上笑容還是那麼溫婉,“算了,我乾脆給你做幾身送來,省得你麻煩了。”
宋採唐心內警鈴大振,有問題!
她微微偏頭,看了眼身後丫鬟琴秀。
經過天華寺一番相處震懾,琴秀明白了她的本事,要說完全忠心,還差點火候,可平常小事來問,已經不敢瞞了。
琴秀搖了搖頭。
宋採唐眼梢眯的就更深了。
琴秀是張氏那邊派來盯梢的,經常互通信息,現在琴秀都不知道……難道是新定的什麼計劃主意?
她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微微笑着,從容走路,以不變應萬變。
果然,關蓉蓉話題很快轉了方向:“你這一路忙,時間極難排,我同娘商量過了,不等了,過幾日,給你辦個接風洗塵宴!”
“接風……洗塵?”宋採唐好奇這主意關蓉蓉是怎麼想的,她來關家有幾個月了,現在接風洗塵?
關蓉蓉也知道這話說出來讓人誤會,就耐心解釋:“實則你來時就該辦的,但那時你不是病了麼?等你醒來,又天天有事,咱們想辦都顧不着時間,現在終於有機會了,怎麼能不辦?”
“採唐你是不知道,幾個月前初初看到你的樣子,我們有多心疼。你是我姑姑的女兒,咱們打斷骨頭連着筋,是最親最親的人,我可喜歡你了!現在你好了,我和娘都迫不及待想讓外邊人看看,咱們關家有多麼好一個表姑娘,她們羨慕都羨慕不來!”
關蓉蓉臉上笑容一直不減,嘴甜如蜜,一番話說下來彷彿與宋採唐是親姐妹似的。但宋採唐是誰?細細一琢磨,就懂了。
還是衝着李老夫人。
她這驗屍手藝在古代不討巧,但誰叫她運氣好,得了有地位的人喜歡了?有地位有本事的人,誰都想認識巴結……
張氏和關蓉蓉這哪是想給她接風,是想靠着她長臉,給自己經營人脈呢。
宋採唐臉上笑意變的極深:“我倒是想,可我沒空呢。”
“你這都回來了,怎麼沒空?”關蓉蓉睜圓了眼睛,感覺宋採唐一定是託詞。
宋採唐指了指身後青巧和琴秀拎着的箱子:“我這些刀用過了,還沒好好洗一洗呢。”
刀……刀?
盯着那兩個箱子,想起宋採唐這些日子幹了什麼,關蓉蓉突然臉色發白,喉頭髮緊,下意識退了一步。
宋採唐:“你也知道,剖過死人,不乾淨,不好好洗,下回就不好用了。”
關蓉蓉臉色終於繃不住了:“那怎麼不在天華寺洗完了回來!”
宋採唐慢條斯理攤手:“程序很多,要洗很多道,還需要一個極大的臺子一一擺開晾曬,天華寺不方便,所以這洗塵宴——我怕是忙不過來。”
關蓉蓉咬着脣,瞪了她一眼:“我和我娘自己辦,自己下貼子請人過來,不用你做什麼,到時候去露個臉就行了!”
宋採唐沒說話。
關蓉蓉恨的很:“宋採唐,別人給你臉面,你也要記得回纔是!”
宋採唐仍然只是笑,沒說話。
徐媽媽就是這個時候過來的:“表小姐,老夫人知您回來,特意讓老奴來迎你。”
徐媽媽是關家老夫人白氏的心腹忠僕,她出現在哪裡,就是老夫人在哪裡。
關蓉蓉一口氣憋住,下不去出不來,很是難受。
宋採唐親切的喚了聲徐媽媽:“正要給外祖母請安。”
她一邊提腳往前走,一邊問關蓉蓉:“二表姐一起麼?”
白氏和張氏不睦,婆媳關係很緊張,關蓉蓉怎會願意親近?
“我晨間請過安了,你自己去吧!”
說完提着裙子,轉身就走。
關蓉蓉一邊跑,一邊提醒自己控制住控制住,千萬別生氣!
溫大人……
溫大人還等着她努力呢!
不知道爲什麼,之前一點沒希望,她也知道不敢肖想,可心一活泛,看到了路,她就覺得,溫大人合該是她的!
不然爲什麼雙方都到了適婚年齡,卻誰都沒有成親訂親,可不就等着對方呢!
宋採唐這個時候醒,這個時候會剖屍,就是來幫她忙的!
她和溫……元思,是上天註定的!
宋採唐看着關蓉蓉走遠,差點笑出聲。
關蓉蓉還是跟以前一樣,裝模作樣時間都久不了,很好激。
某一種層面來說,還挺耿直的。
……
白氏翹首盼望良久,終於看到宋採唐,笑的特別滿足,拉住宋採唐的手就不放。
“這裡的天氣可還適應?”
“菜氏吃得慣麼?”
“衣服夠不夠穿?”
“下人們伺候的可還精心?”
“有什麼想要的,直管跟你大姐說,叫她給你!”
一句又一句,切切問來,白氏沒哭着喊什麼心肝肉,沒提你長的像你娘這種勾淚的話,但所有關心都是真心實意的,感覺的到,宋採唐心裡暖成一片。
“春光很暖,我很喜歡。”
“家裡的菜做的很好吃,天華寺的素齋也很特別。”
“衣服儘夠了。下人們都很規矩,大姐已經給了我很多東西啦!”
宋採唐也認真的,一一答來。
不知道氣氛怎麼起來了,許人與人真就能應‘投緣’二字,祖孫兩個好像沒說什麼重要的話,卻也興致很濃,相談甚歡。
說起關清,宋採唐就問了:“大姐姐呢?”
“她一早就出門了,外頭商行有事。”白氏從牀頭翻出一個小匣子,神神秘秘拉開,遞到宋採唐面前,“來唐唐,吃糖。”
宋採唐:……
“外祖母吃吧。”
白氏笑容更深了,輕輕撫了撫宋採唐的發:“唐唐真乖,知道孝順外祖母。”
宋採唐嘆了口氣,外祖母真的好喜歡吃糖。
不過……
關清一大早出門了,那劉掌櫃過來就不是找她的。
不找她,也不找外祖母,找誰?
人選似乎只有一個,張氏。
張氏又想鬧什麼妖了?
白氏只吃了一塊糖,就很珍惜的把匣子蓋上,藏起來了。
宋採唐便明白,爲什麼關清關婉沒制止這個藏糖行爲,外祖母是個很有自控力的人啊。
誰知這領悟還沒到心底,就被打臉了。
外祖母遺憾的看着匣子的方向:“婉兒要來了,不能被逮住。”
宋採唐:……
果然,沒到半盞茶的時間,關婉就到了。
“呀表姐我不是故意來晚的,我去給你燉了盅蓮子燕窩,你快點來嚐嚐!”
她捧着碗,鼻尖上有微汗,小臉滿是認真與期待,宋採唐幾乎能想象到她做這碗燕窩的樣子。
“多謝你,”宋採唐接過碗,舀了一小勺,放進嘴裡,“嗯,非常好喝!”
不是客套話,是真的很好吃。
關婉似乎有雙魔力的手,吃食經她一過,頓時驚豔。
宋採唐不是沒吃過燕窩,但這一碗,美味程度遠超她的想象。
“你喜歡就好啦。”
關婉很高興,也有些不好意思,沒有盯着宋採唐吃東西,轉頭去看白氏。
白氏笑眯眯的,任她看。
突然,關婉動了動鼻子,小臉鼓起來:“祖母你又偷吃糖了!”
“沒有沒有,祖母這裡哪裡有糖?你聞錯啦!”
“有甜絲絲的味道,我纔不會聞錯!”
祖孫倆熱熱鬧鬧的吵着嘴。
看着看着,宋採唐突然覺得,別看關婉很萌很軟,認真起來很執着,並不好對付。
這一點……和關清很像啊。
祖孫倆吵完,白氏叫了府裡養的說書女先生過來,讓她說段新書。
“人生就是戲,戲就是人生,你們可別小看這些段子故事,很有用的喲。”
宋採唐就知道了,外祖母的愛好,一是糖,二是戲本子。
女先生很有水平,故事段子說的極好,可小姑娘們總是很難對此有長久注意力。
沒一會兒,關婉就開始小聲同宋採唐說話聊天。
旁的,宋採唐都沒怎麼在意,有一條,格外吸引她的注意力。
關婉說,安撫使盧光宗大人,好像失蹤了。
失蹤就失蹤,沒失蹤就沒失蹤,怎麼叫好像?
關婉道:“廚房下人從外面聽到的小道消息,說盧大人數日沒露面,已經壓不下去了,小盧大人,也就是安撫使的兒子,非常着急,看樣子要請張府尹和溫通判幫忙了。”
安撫使盧光宗,盤踞汴梁數年,皇上倍爲倚重,是雲念瑤案件的相關人。如今案子已破,兇手招認,沒任何懸念,盧光宗失蹤,爲什麼?
這個時間點,很微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