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言蹲在牆頭, 看着宋採唐借題發揮,循循善誘,各種套話技巧用的行雲流水, 自然大方, 讓人完全看不出這一切都是精心安排好的……
簡直歎爲觀止。
他熱愛看熱鬧,從朝堂到市井, 哪怕黑道江湖, 他都看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局, 各色聰明的人物,很多智慧令他震撼拜服, 也總結出了很多規律:什麼時候可以不帶腦子,閒閒喝兩口茶,什麼時候可以溜開放個水。
宋採唐的表現,卻讓他眼花繚亂, 從不明白到暗搓搓等待, 心裡始終繃着一根弦,完全離不開視線, 各種期待……嗑瓜子放水?
沒時間!
宋採唐站在燦暖陽光下,融在徐徐微風裡,纖手雪膚, 亭亭玉立, 眉眼間匯藏山河靈氣, 裙角側暗卷月華流金, 她就那麼靜靜站着,下巴微揚,世間一切,彷彿瞞不過她的眼睛。
祁言想,這個女人,一定長着顆七竅玲瓏心。
盧光宗案,山間深埋的牛興祖屍骨,甘氏和牛保山……各樣人物,各種消息,她是怎麼理解處理的?
爲什麼總能找到關竅?
祁言覺得,給宋採唐一個小小線索,她就能捋出一個完整故事。
她心裡想什麼,不一定全部說出來,但凡說出口,一定是深思熟慮,有理有據,最接近真相的。
甘氏表現過度,藉着秘密命案相關等等各種誇張演繹,就是爲了淡化這個。
秘密再重要,哪有命重要。
她殺了牛興祖!
而牛保山一直懟她罵她瞧不上她,也是因爲一直心存懷疑。
牛興祖的故事,還是祁言親自拍胸脯,出去打聽的,可他從來沒想過,甘四娘與牛興祖的死有關!牛興祖之所以這麼久音信全無,是因爲甘四娘藏着沒說!
而盧光宗的案子,可能也與她隱隱有關聯。
那個檀木盒子,竟然是在甘氏手裡嗎!
祁言激動着急,身體下意識前傾,差點從牆頭栽下去。
還好這些年夜裡功夫練的不錯,腳一蹬手一撐,迅速穩住了身形,沒有給宋採唐添麻煩。
……
宋採唐定定看着甘氏:“牛興祖開始鑽營,交結上盧光宗這樣的人,是爲了你。這筆訂單,與牛保山說,因爲他是父親,牛興祖想得到更多認可,而你——”
“他會告訴你這筆單子的細節。”
“這是他的驕傲點。”
所以,當時那個檀木盒子,一定在甘四娘手裡。
甘四娘咬着脣,頭緩緩低下去:“是。”
牛保山瞪着眼,滿是怒氣:“你還拿了我兒的東西!”
“我當時……接受不了興祖的死,想留個念想,就偷偷把盒子藏了起來。但半年後,我還是給了盧大人。”
甘四娘擦着淚,聲音很低:“興祖是個很正直,很講誠信的人,他一定願意留給我東西做念想,但事先做好的約定,他一定不願意破。”
宋採唐看着甘四娘,靜了片刻,方纔道:“盧大人接了?”
“接了。”
“用了?”
“應該吧……”
宋採唐擡手,將茶盞遞給身邊丫鬟,眼梢微擡:“那你肯定知道這盒子是用來做什麼的。”
甘四娘擦了擦額頭的汗,不知道是害怕,還是太陽曬的,聲音透着虛:“巴掌大的檀木盒子,看着像放首飾的,實則內裡足足有四個夾層,淺的,深的,足夠隱密難找。興祖說,那盒子是他費盡心思,因一絕密圖紙所造,機關全部設在不起眼處,只要沒圖紙,不管到了哪裡,都沒人會造,沒有人能找全四個夾層,找全了,也未必打的開。”
這盒子一看,就是用來放秘密的。
還得是非常重要的機密。
一般這樣的機密,都很敏感。
爲什麼盧光宗要交給一個沒有前緣,並不認識的人?
牛興祖技藝再好,也不過是個仍在練習打磨中的年輕人。
宋採唐挑眉,心思一轉,直接切中要點:“造盒子的圖紙,是哪來的?”
甘氏搖了搖頭:“不知道。興祖沒說過。”
“也給盧光宗了?”
甘四娘垂頭,目光閃爍:“不知道,我當時拿到的只有盒子。”
宋採唐評估着甘四娘表情,說謊指數,眼梢微擡,眸底勾勒出灼灼亮色:“人死百事寂,何況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盧大人這般幫你,爲你抹平牛興祖身後之事,還爲你擔上男女苟合的不好名聲,只因爲牛興祖一聲囑託?”
不可能。
盧光宗官場沉浮數年,官聲口碑良好,他一定很珍惜,不願被破壞。
“定然是有了私情!”牛保山在側狠狠啐了一聲,濃痰直接吐到了甘四娘腳面,“兒子不是盧光宗的種,都想過去認一認,好得個有錢有權的便宜爹,子肖母,兒子這樣,當孃的哪是清高的?定然當時就委身了那盧光宗,以求得到庇佑,當大官的啊,多好的靠山!”
牛保山話語鏗鏘,宋採唐卻覺得略有偏頗,應該不是。
不過——甘四娘應該聽不得這話。
甘志軒生父是秘密,甘四娘很用心的在保守,彷彿逆鱗,觸之即痛。
如此,不用她再努力,真相也能出來了!
宋採唐目光灼灼的看向甘四娘。
果然,甘四娘十分激動:“不是!你莫要胡說!”一提起這個她就炸,爲力證自己清白,話也不藏着了,“因爲那圖紙雖然丟了不見,但我看過,大部分還記得,怎麼拼接,夾層在哪,機關怎麼打開,我都知道!我知盧光宗用它來藏重要東西,便以威脅,若他不相幫,我就把事情透出去,傳的誰都知道!”
牛保山冷笑,單調怪異:“呵,真是好可怕啊!盧光宗是什麼牌面的官,會怕你一個婦人要脅?”
“當時他沒別的選擇,找不到更合適的盒子,身邊也有人看着,不得不低頭!而且我也沒要別的,就那些時日,求他照看些而已!”
甘四娘一口氣說完,胸膛鼓動,情緒半天都平息不下來。
良久,她才抹着淚,提裙緩緩跪下,求饒的看向宋採唐:“宋姑娘,我知道的就這些了,真的只有這些,求您看在我還算配合的份上,幫我在上官面前幫我美言幾句……”
“興祖他……死的可憐,但真不是我殺的!那件事真的只是個意外!”
甘四娘眼角通紅,淚水漣漣:“我還有兒子啊……我不能死……”
直到此時,宋採唐方纔微微一笑:“誰說牛興祖是被毒死的?”
她話音不高,也沒帶任何多餘情緒,單純話裡的信息,已足夠人們震驚。
現場陡然安靜,所有人發不出任何聲音,直直看向宋採唐。
牆頭上祁言這下真栽了下來,若非迅速手撐地,旋跳卸力,一準被所有人發現。
他看着宋採唐,滿滿都是驚服。
原來牛興祖不是被毒殺,甘四娘只是‘認爲’自己殺了人,心虛,經他一激,再加上牛保山暴躁,套話方便……
而宋採唐早知道所有一切,捏準了幾人心思,順勢做局!
她是什麼時候有這種猜測的?
如果不知道牛興祖死因,尚好猜一些,明確驗得結論,知道牛興祖不是毒殺,還能想到這裡,猜到甘氏心理……
這個女人好可怕。
甘四娘有些茫然,好像不明白這話裡的意思,慢慢的,她才張開嘴,伸手捂住,眸底一點點,滑過燦燦幽光:“宋姑娘的意思……興祖他……他不是因爲中了毒……那時他的離開真是自己……”
宋採唐面目寧靜:“我有說過,他因中毒而死麼?”
甘四娘搖了搖頭。
沒有。
從始至終,宋採唐只下了她的臉,逼她不能撒謊,牛興祖的屍骨已被找到,現在就在官府,可宋採唐沒有說過牛興祖死因。
一切……都是她自己說出來的。
是她自己,承認毒害了牛興祖!
是她自己往裡跳,還積極的倒了一堆秘密!
說不清心裡是個什麼滋味,積壓在心頭的大山挪開,瞬間輕鬆,又有些怨宋採唐不幫忙,給她下套讓她說了那麼多話,但這一切都沒關係,牛興祖不是她殺的!
她提着裙子,從地上站起來,憤怒雙目對着牛保山:“你還有何話說!你兒子不是我殺的!當初我同他知心合意,樣樣合拍,若非你攔着,我們也不會想去拜廟燒香,興祖也不會死,許你現在孫子都好幾個了!牛保山,你後不後悔!”
牛保山有些愣:“不是你……殺的?怎麼可能……”
甘四娘頭一次在牛保山面前昂頭挺胸,氣勢高亢,都會冷笑嘲諷了:“找什麼殺人兇手,依我看,殺害盧大人的就是你!你恨我,無時無刻不想讓我倒黴,浸豬籠纔好;你也恨盧大人,你覺得他和我一起害死了興祖,恨不得殺之而後快,每一次每一次,你看到盧大人都很恨吧!”
“小酒館裡,盧大人隻身一人,形容狼狽,很好對付,千載難逢的機會,你一定不會錯過吧!”
“是你!一定是你殺了盧大人!”
甘四娘一朝翻身,狀若瘋狂。
牛保山起初還因兒子的死沉寂,聽得甘四娘這些話,直接狂笑出聲。
“懷疑我?哈哈哈哈哈——沒錯!人就是我殺的!你們抓了我吧,關我進大牢!”
他面色猙獰,目光癲狂:“左右我無親無故,早就該死,留在世間幹不出什麼大事,只敢搞些噁心人的小動作,見血的膽都沒有,虧得那位義士幫忙,取了盧光宗性命爲我平怨,我替他坐個牢有何不可!”
“我認罪!心甘情願,盧光宗就是我殺的!”
“宋姑娘!”他轉身,一個頭磕在地上,聲音陣陣,擲地有聲,“抓了我吧!爲此案蓋棺定論!也別等秋後了,判我個斬立決!”
這一刻,牛保山神態相當執拗,彷彿是真的願意被抓到牢裡。
然而斷案不是兒戲,抓誰都是要有證據的,不是你想被抓,就能被抓進去。
宋採唐面色仍然平靜:“我只是襄助辦案的仵作,並非主官,抱歉,你的請求,我怕是做不到。”
鬧劇過,有了新線索,自然要整理上報。
宋採唐招手讓祁言過來,附耳過去商量,讓他趕緊動起來,將最新消息整理送給上官。至於甘四娘和牛保山……她想了想,高家花宴還要進行,這地方偏僻,剛剛一幕少有人看到,影響並不大,應該可以順利提走,並配合官府問詢牛興祖的案子……
幾邊各自忙碌,很快,祁言面色複雜的轉回,說趙摯消失不見,哪哪找不到,怕是離開高家了,溫元思也還忙着,抽不開身,能過來的只有張府尹。
張府尹非常配合,聽說宋採唐請託,本身也沒什麼事要辦,迅速趕了過來。之後照章程,分別問問兩個人情況,找理由支會高家一聲,調來幾個沒穿官服的衙差,順着側門,低調把甘四娘和牛保山帶去了官府。
因事發時宋採唐祁言都在現場,自然也跟着離開,做個旁證。
一系列事完成的很順利,張府尹帶着人順利踏上回府衙的路。
他唯一對一件事不解:“觀察使大人和溫通判呢?不等他們回來?”
其實他更想問的是,這兩個在幹什麼,尤其趙摯,好像消失了一樣。
“等他們回來……”宋採唐看着張府尹,面帶微笑,“盧大人的案子,便該有進展了。”
她對此深懷信心,那兩個,一定會帶來更多,更關鍵更重要的線索。
想着和盧慎的對話,宋採唐悄悄朝祁言招招手,低聲問:“你能弄來欒澤地圖麼?”
這個當然沒問題,祁言猛點頭,可宋採唐提這個要求——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宋採唐一遍,目光中滿是質疑:“你,要地圖?”
不是個路癡,直道都擔心迷路嗎,要地圖幹什麼?
宋採唐不動聲色,點頭的模樣很嚴肅:“嗯,研究一下。”
祁言:……
我信你纔怪!
但之後,還是悄悄把地圖找來,放到了宋採唐手裡。
……
關家。
關蓉蓉驚慌失措的跑回來,看到張氏眼淚就掉下來了:“娘——她們怎麼能對你這樣,關清她,她怎麼敢!”
“放輕鬆,你一個大家小姐,哭哭啼啼成何體統!”
張氏訓了女兒幾句,方纔嘆口氣:“不好好在花宴表現,誰叫你回來的?”
“沒誰,我聽說你被關清……很是擔心。”
關蓉蓉的確擔心母親,可還有一樣,就是她在花宴插不上話。
溫元思不理她,同齡姑娘不喜歡她,往日裡奉承她捧她的小姑娘都沒帖子進去,她一個人很孤單,而且很挫敗,感覺格格不入,哪哪都不舒服。
關清也只帶着關婉,都不帶看她一眼的!
別人不稀罕她,她也不稀罕他們!
這些話她都沒說,但張氏養她多年,哪能猜不出來?
張氏閉上眼,長長嘆了口氣。
再怎麼恨鐵不成鋼,這也是她女兒。
張氏調整心情,把關蓉蓉招來身邊,細細安慰,教了一會兒,才把人哄的笑出聲,乖乖的回去休息。
房間裡除了心腹常媽媽再沒旁人,張氏慢慢喝完一盞茶,目光慢慢的變的堅定。
沒關係,她還有牌。
“給清丹坊遞信。”
常媽媽有些猶豫:“可您現在被禁了足,這出去……”
“我想出去,隨時出的去,”張氏眯眼,“你照辦就是。”
常媽媽垂頭束手:“是。”
過了很久,張氏才又問:“這個時間,少爺到哪兒了?”
“老爺上回來信,說是帶着少爺去往汴梁,現在應該快了。”
張氏指尖摩娑着着茶盞,目光幽深:“咱們少爺,是時候寫封信回來了。”
說出大天去,關家上上下下,只有她兒子一個男丁,老太太關清不給她好臉,也從來沒怠慢過她兒子。
老天爺還是眷顧她的。
張氏脣角緩緩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