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修文和呂明月的關係——
左修文知不知道呂明月是他女兒,呂明月又知不知道左修文是她爹, 這個問題, 祁言問到了點子上。
宋採唐和趙摯對視一眼,各自心中都有猜測。
谷氏出身大族, 不是沒名沒姓的人,當年被擄, 清白被毀, 她不知道孩子的生父是誰, 匪首卻清楚的知道自己糟蹋的是誰。
今夜證據確鑿, 當年的事實很好猜,匪首行計之下搖身一變,成了後來的左修文。同在汴梁城,這‘左修文’會不會順便注意一下谷氏?
當時的左修文計劃皆成, 登高望遠, 意氣風發,不管出於男人的掌控欲,提防警惕心理,還是純粹犯賤撩閒看熱鬧, 宋採唐覺得,他都會去看一下谷氏。
谷家行事正派, 家規森嚴,到底也不是以武傳家, 護衛力量有限, 左修文若真有心, 悄悄潛入並發現谷氏身體有異,並不難。
可發現谷氏有異,並不意味着他要做什麼。畢竟他有大眼光,大智慧,未來的路已經規劃好,要以左修文的名字活下去,迎娶餘氏,走上朝堂,開啓光輝未來……
匪首的經歷,對他而言已經是拖累,是麻煩。可谷氏不知道他是誰,生下的孩子無辜,又到底是他的骨血,他當時孑然一身,沒任何血脈親人,應會捨不得這孩子,但又不能認,只能看着谷家把孩子送走,默默關注。
宋採唐分析着:“……我記得紀夫人說過,孩子送出去的那晚,媽媽回來,說好像被人跟蹤,但她警惕了一會兒,人又消失了。”
這個人,會不會就是左修文?
谷氏被家人瞞的死死,求尋孩子無門,左修文會不會從始至終,一直知道這個孩子在哪裡?
趙摯頜首,目光粲亮,結論與宋採唐相同:“呂氏夫妻說,呂明月幼年曾生過一場大病,全賴舊友幫忙,找來一位老神醫,呂明月方纔得救。後來這老神醫雲遊四方或者仙逝,再無蹤跡,這舊友亡於天災,下落不明,立了衣冠冢——現在想想,這什麼‘老友’,應該是左修文。”
左修文和餘氏成親後,子嗣並不順利,來得很晚,如今這兩子兩女,最大的就是左珊珊,今年剛剛十三。左修文當年志得意滿,偏無子爲繼,心中一定非常遺憾,對呂明月這個女兒不可能不關心。
當然,也就是前期,隨着子女的接連誕生,仕途路越來越穩,呂明月這個女兒已經變得無足輕重。只要不惹麻煩,乖乖的遠離,安靜的存在,左修文不會把她怎麼樣,但她要是拎不清,自己作死——
左修文可是個殺人如麻,手上鮮血無數的匪首。
宋採唐:“呂明月知道自己不是呂氏夫妻親生,卻一定不知道親生父母是誰。”
否則按她的性格,不可能沒有任何表現。
“她一定思念渴望着自己的親生父母,想要找,想要依靠。接近左修文,在那個私宅裡時常見面,她爲的可能並不是藺飛舟,或者並不只是藺飛舟,”宋採唐雙眸明亮,聲音清朗,“她可能對左修文有了什麼猜測。”
“而當年之事,呂明月的出生,對左修文來說皆不能與外人道,他必須保守秘密,否則將可能有傾天之禍——”趙摯眯了眼,接上宋採唐的話,“遂他任由呂明月接近,各種聊天,深談,其實是在套話,他想看看呂明月知道多少,與谷氏有沒有聯繫,有沒有告訴什麼別的人,斟酌着自己安不安全。”
宋採唐微微垂眉,眸底似有嘆息:“一旦確定,他就會滅口。他不會願意呂明月這樣一心尋找親生父母的不安定因素存在,絕不允許自己精心計劃的一切公佈於天下,自己的榮華富貴化爲泡影。”
那什麼外室不外室的說辭,都是假象,都是僞裝。
呂明月,絕不能再活着。
祁言聽着讓人分析,牙根嗖嗖的涼。
這就是匪首的血緣,匪首的父愛……爲了自己,所有一切皆可犧牲麼?
呂氏夫妻這邊,在呂明月面前露點餡並不難理解。畢竟最初是農人,慢慢到富戶,腰纏萬貫,在汴梁買得起宅子的商家,靠的都是‘女兒’帶來的東西,奉如公主,不敢怠慢。這對夫妻和呂明月都是不那麼笨,有點小聰明,卻並不太聰明的人,走到這一步再正常不過。
可——
“左修文的家人呢?”祁言扇柄打在手心,眉頭皺得死緊,“就一點都沒看出來?他老家西南雖偏遠,走動不便,但四時八節總有走禮,年禮更是族人親押……”
自家的子侄變了個人,哪怕再相像,別人看不出來,他們能看不出來?
宋採唐眼角微挑,笑着看了祁言一眼:“你莫忘了,這左修文之前可是匪首。匪窩的人,最擅長什麼?”
“當然是——”
打架鬥狠,各種威脅殺人!
話還沒說完,祁言就倒抽了一口涼氣,是啊,這左修文是匪首,膽大包天,心狠手辣,腦子還不傻,能走到這一天這一步,會對左家人沒個章程?
他怕是使了什麼手段,左家人不得不屈從。
趙摯話音緩緩:“他們也承擔不了左修文身份被揭的後果。”
左修文迎娶餘氏,做了汴梁官員,是在初春,待年底左家人押禮過來,塵埃落定,木已成舟,他們要扒左修文出來,牽達甚廣,別說皇上,上官一怒,亦能伏屍千里,這結果,他們擔不起。
說着話,趙摯輕聲一笑,語帶嘲諷:“或者,他們本也不想看出來。”
只要左修文這個名字在,左家就永遠不會被拋棄,永遠都有汴梁高官提攜。
魚死網破,左家誅族,大家一塊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難得糊塗,你好我好大家好,族人欣欣向榮,前程寬廣……這怎麼取捨,聰明人都知道。
看得見,摸得着的甜頭到手,左家族人甚至會自動自發,幫左修文圓這個謊。
他們會比誰都更希望,左修文能仕途順遂,帶攜全家。
祁言倒抽一口涼氣,扇子都驚得落了地。
人性涼薄,委實讓人惋惜。
“所以這呂明月,就是她親爹左修文親自下手殺的!”
宋採唐和趙摯都沒有說話。
證據不足,她們不能下這樣的定論,但前緣動機皆有,左修文逃不了干係。
祁言等不到答話,嘆着氣,彎腰去撿自己掉在地上的白玉骨扇——
角度問題,他正好看到那慘白慘白的屍骨看向他。
是的,‘看’,用兩隻黑洞洞的眼窩,咧着森森白牙,‘笑着’看他。
偏氣氛也應景,嗖嗖的颳了陣陰風,像一隻沁涼的手,從他的下巴到額頭,倒着摸了一遍,還撩起了他所有額發!
“啊啊啊啊——”
祁言噌的躥起,撲向宋採唐。
趙摯怎麼可能讓他撲到宋採唐,自己橫身一擋,站在宋採唐面前,剛剛好接住躥過來的祁言。
祁言半截被擋,力氣未卸,乾脆用力纏住趙摯,雙手抱着他脖子,雙腳架在他腰上,死死摟住:“啊啊啊啊啊——骷髏頭在看我啊——它在看我啊——”
趙摯額角直跳,沒半點‘憐香惜玉’的心思,雙手使力,同時雙肩一震,直接把祁言掀開,讓人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弧線,以倒栽蔥的完美姿勢落地。
“疼疼疼疼——”
祁言揉着額頭在地上打滾,你別說,效果還真不錯,起碼現在他只記得疼,不記得害怕了。
宋採唐:……
算了,她揉揉額角,不再看祁言,反正人沒受傷,還是關注正事吧。
“剛剛那邊的人——”她看向趙摯,目光頗有些意味深長,“解決了?”
趙摯頜首:“嗯。”
“剛剛那邊怎麼了?有什麼人來過麼?爲什麼我又聽不懂了?”
祁言雖然被江湖我摯哥虐的頭疼,注意力卻沒散,一直在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竟然在他眼皮子底下,發生了什麼他不知道的事!
宋採唐觀察趙摯的表情,微笑:“沒什麼,只是——有人犯了錯。他犯錯,就是我們的機會。”
也許是她此刻脣角狡黠,眉眼彎彎的樣子太誘人,趙摯沒忍住,擡頭幫她將鬢邊髮絲,抿到耳後:“唐唐很聰明。”
這話沒什麼不對,但他此刻動作着實曖昧,距離也太近太近,宋採唐幾乎能感覺到他指尖乾燥微粗的觸感,感覺到他溫熱呼吸撲到自己臉上。
好在夜涼風大,空氣冷冽,她的臉紅不起來。
“嗯,屍骨驗完了,讓人落棺,我們回吧。”
宋採唐退後兩步,扭頭說正事,看都沒看到趙摯。
趙摯卻看着她略紅的耳根,捻了捻空蕩蕩的指尖,笑了:“好。”
聲音更加低沉暗啞,透着某種調侃,或者……寵溺。
宋採唐輕輕咬了脣,這些人動作是不是慢了點?
比剛纔乾淨利落挖墳的速度可是差了好多!
祁言抱着扇子揉着頭,慢悠悠站起來,看看趙摯,再看看宋採唐,感覺氣氛略有些不對……
他就是摔了一跤而已啊,只錯開眼一瞬間,到底錯過了什麼!
心內八卦之火熊熊燃燒,他不是不想問,但看到趙摯斜斜射過來的凜冽眼神,就知道了,他不能問。
摯哥不允許!
祁言在呼號寒風中,弱弱的抱住可憐的自己。
他到底做錯了什麼……
在這樣可怕的夜晚,放棄暖屋高枕出來,九死一生,爲什麼竟不能知道所有細節……
弱小,可憐,又無助。
趙摯吩咐下面人處理好現場,留人守護,便不再多呆,帶着宋採唐和祁言下了山。
悠長山路走過,轉到平地,有寬闊馬車等着,三人一起上了車。
車內空間很大,放了炭盆,有熱茶,也有熱湯,如若餓了,點心乾果也是備齊的。
車簾放下,燭光如豆,暗夜幽靜,耳邊只聞嗚鳴風聲和嗒嗒馬蹄……
暖意襲來,宋採唐舒服的嘆了口氣。
雙手捧着熱茶,小口小口慢慢啜,腦內思緒不停,仍然圍着案子轉。
過往一點點掀開,案情方向有了新的變化,但不管往事如何,破案緝兇仍是她們唯一目的,這一切往事,紛雜關係裡,掩藏的是怎樣一個殺人事實?
藺飛舟呂明月,兩條人命,兇手到底是誰?
“有件事好像很奇怪……”
宋採唐突然頓住:“呂明月的案子,案件相關人裡,只有厲正智毫無殺人動機——別人或多或少,都有一點,只他沒有。可偏偏,他的不在場證明並不嚴謹。”
趙摯回想厲正智的口供:“厲正智被更夫看到在自家門口院中晃,他解釋爲,睡中起夜。”
他眉梢微擡,話音含諷,很顯然,他也覺得這供言有點不靠譜。
正常人誰起夜,會不小心溜達到大門口?夢遊都比這話像真話。
“可他又不認識呂明月,二人沒任何交集,殺機在哪兒呢?”祁言知道他們在說什麼,皺眉反對,“指他爲兇手,會不會太牽強?”
“就是因爲牽強,才覺得有些古怪……”
宋採唐眉頭蹙的更深:“同樣的古怪感,藺飛舟的案子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