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靈靈的鮮花賣起來, 以包着骨朵的荷花爲首, 越新鮮越好看價越高。
紅火火的描金薄紗搭起來,顏色越鮮亮,越透亮, 越特別,價越高。
賭盤子設起來, 押倚翠閣還是妙音坊, 火辣大花還是鮮嫩小朵,統統下注下注。
連說書館子, 都得應景的說與花娘有關的話本子。
自七夕起, 彷彿一夜之間,欒澤大街小巷子全部在討論船孃花魁賽。
“我壓倚翠閣!!無雙姑娘那雙眼……嘖嘖, 不用她幹什麼,她坐在那裡就勾我的魂,除了她再沒誰能當花魁!”
“我壓妙音坊問香!問香姑娘那一身體香——天底下獨一份!那媚眼兒會勾人,小嘴兒會說話, 還會跳掌中舞!就算不能幹什麼,跟她聊會兒天都是享受!聽說甭管客人多麼大的脾氣,到了問香姑娘房間, 一準被哄的通體舒泰,什麼都應了她!”
“我也壓妙音坊!我壓月桃!月桃姑娘會跳胡旋舞啊!那身段, 婉約如月, 豐腴似桃, 一手掌握不住, 睡起來如臥棉上——那叫一個舒坦,誰能比!”
“我也壓妙音坊!但我不壓問香,也不壓月桃,我壓含蕊!嘿嘿嘿……含蕊那騷樣,那牀上花招,沒誰比她更會!”
“我壓問香!”
“我壓月桃!”
“不過問香姑娘好像這兩日身子不爽利,不知道能不能出來跳個舞。”
“肯定能啊!”
宋採唐只是跟着關清出來走一走,散個步,就聽到一耳朵船孃花娘。
這些小娘子年紀不大,個個都有絕活,吹拉彈唱舞,什麼都能幹。
“……採唐,採唐,想什麼呢?”
關清正拿着一支金鑲紅寶石插笄往宋採唐發間比着,見宋採唐半天不回神,把插笄往前眼前晃:“怎麼樣,到底好不好看?”
“大姐選的東西,怎麼會不好看?我很喜歡。”宋採唐微笑回着話,有些不好意思,“聽大家在討論花娘,走了神。”
關清又拿幾支釵環往宋採唐頭上比了比,覺得這個也好看,那個也不錯,挑不出來,乾脆指給夥計:“都包起來。”
“好嘞——”
夥計喜笑顏開的去裝飾東西,關清柳眉一豎:“你以爲她們好?都是可憐人!都是一起子男人們造的孽,他們要是不貪戀美色,克己守禮,哪有這行當,哪有那麼多可憐姑娘?”
宋採唐聽着這話音稍稍帶了點情緒……
心下一轉,明白了。
船孃,花舫,走的是水上的路子,但凡水上,就不會沒有漕幫的影子。 щщщ¤тt kān¤¢○
“曹幫主會捧船孃?”
“這青陵江上紅的角兒,他哪個沒捧過?”關清冷笑一聲,眯眼看宋採唐,“好不好的,怎麼提起曹璋?”
宋採唐直覺這個問題不好答,也不能敷衍,清了清嗓子:“那個,花娘不是做水上營生麼,我一小心就想到了——”
“也是,都是水上營生。”
關清話音平平,宋採唐卻聽出一股暗暗藏着的殺氣。
好在關清並不對她這個妹妹怎樣,繼續帶着她歡歡喜喜的挑首飾,包括給關婉的,一塊買了。
“你真想搬到水榭去住?我可告訴你,那邊蚊蟲多,還哪哪都是水,一不小心落了水,可是很危險。”
宋採唐微笑:“沒事,我有上好的驅蚊藥,也會水,大姐要是不放心,就多派幾個下人看着我。”
“一個個的不聽話,還叫我放心?”關清瞪眼,“你就不能像別人家的大小姐一樣,每日裡吃吃喝喝睡睡玩玩糟踐糟蹋銀子,讓我能省心點養?”
宋採唐抱着關清胳膊撒了幾句嬌,才哄的關清眉開眼笑。
換了以前,她是萬萬想不到,有一天她竟然學會撒嬌。
她可是宋採唐,人稱工作機器,孤兒長大,沒親沒朋沒男友,一路學霸工作狂過來的,撒嬌是什麼?軟妹子的習慣,她纔不會!
可現在,她不但會了,還技術嫺熟,沒半點不好意思——
也許……
這就是親人?
思緒正浮動間,街上傳來動靜。
關清看了一下,斜了眼。
“新上任的安撫使就是事多,什麼都大張旗鼓的鬧,生怕別人不知道他似的。”
宋採唐皺了眉。
盧光宗死後,新上任的安撫使姓劉,叫劉啓年,人非常板正,一上來就標榜肅清官場,營造大好民風,把皇后娘娘手書祭出來,第一把火燒的就是女德。
什麼要向皇后娘學習,國母尚且如此,咱們欒澤女人更該懂規矩!三叢四德做起來,閨閣女子不倡導出街,實在需要必須截上幃帽,主母必須操持家務,整頓家風,長輩在側輔助,爭取讓我欒澤之女聞名全國,哪個正派人家都想求娶。
爲了達到這個目的,劉啓年叫人天天打着鑼往街上走一圈,看到女人出街就勸,聽到哪家婦人守規矩就誇,尤其貞潔烈婦,極大表彰,還放了話,今年要爭取二十座貞潔牌坊,就蓋在欒澤最顯眼的地方!
他這行逕,有些人很喜歡,跟隨倡導,有些人就沒那麼喜歡了。
比如關清。
她是三天兩頭都要出門打理生意的人,人也馬上二十,還沒出嫁,是官府盯着的對象,她也不耐煩被管,心內怨言頗多。
宋採唐也不怎麼喜歡這位安撫使。
安撫使上任是大事,溫元思和張府尹爲此忙了很多天,她做爲仵作編外人員,也去見了一面,當時劉啓年的目光……
宋採唐到現在也忘不了。
嫌棄,鄙夷,不滿,好像跟她站在一處空間,呼吸同一種空氣,他都難受,恨不得立刻把她踢開,官場,不是她能來的地方。
宋採唐有個預感,以後別碰上,只要跟這劉啓年碰上,這人一定會整她。
但是——
她纔不怕。
大家能和平共處,兩相安好最好,如果別人非要踩上來,她也不是任人捏的軟柿子。
……
回到家,宋採唐指揮着丫鬟青巧和琴秀,迅速搬了家。
眼饞水榭那麼久,外祖母一直覺得太危險,又水氣溼重不養人,只讓她過去玩,不讓住,今天關清同意了,她一點也不想再耽擱。
當夜,一晚好眠。
果然,水是最安全的,只有挨着水,她才覺得最舒服。
唯一奇怪的是,不管她住在哪裡,趙摯都能找到。
隔着窗子,趙摯遞過來一碗涼糕,宋採唐一邊捧着吃,一邊站在窗子裡,跟窗外的趙摯說話。
“這些天你好像總是不在。”
“我在找一些人,一些事,很忙。”
“哦……”微風拂起宋採唐碎髮,落在鼻間,有點癢,宋採唐很自然的把頭髮別起到耳邊,“找到了麼?”
趙摯看着宋採唐,過了很久,纔回答:“沒有。我想找的人,不是死,就是失蹤,我想知道的事,全無線索。”
真是可憐。
宋採唐心內嘆了口氣:“那還找麼?”
趙摯目光堅定:“找。”
“那你加油。”
水榭四處是水,月光落在水面,波光粼粼,反射效果一出來,更顯的水多,哪哪都是。
趙摯明顯不適應,眉頭皺的死緊:“你住在這種地方,不覺得不合適?”
“不覺得。”
宋採唐回答的相當乾脆,擡頭看到趙摯神情,她眼梢微翹,笑出了聲:“抱歉,我找住處,完全按自己喜好,不會考慮別人口味。”
言下之意,就沒想着你會來。
趙摯眼角可見的抽動了一下。
不過很快,他就恢復了:“第一次見面,你就看出來了。”
他的怕水。
宋採唐想起那次搞笑的初見,差點把嘴裡的涼糕噴出來:“因爲真的很容易看出來。”
趙摯搖了搖頭:“你是唯一一個。”
說容易,那是對宋採唐來說,對別人,就很難了。
至少到現在爲止,知道這一點的,只有她。
“人爲什麼會害怕某一樣特定的東西?”趙摯目光微沉,看向宋採唐,“你能看出來,也能知道原因麼?”
宋採唐放下碗,睫羽微垂:“你要這麼問——”
“你以前怕水嗎?”她問趙摯。
趙摯搖了搖頭。
“突然害怕的?”
“是。”
“自己也不知道?”
“我好像忘了一些事。”
“忘了啊……”宋採唐凝眉思考,那就可能是遭受到了重大打擊,太痛苦或是怎樣,爲了讓人好好活着,大腦主動將記憶隔離了?
“那這些事,一定對你很重要。”
趙摯目光微閃:“或許。”
宋採唐很想幫趙摯,想讓趙摯敞開心扉,說更多的事,但趙摯並沒有接茬,顯然很抗拒。
內心深處這麼隱私的事,別人不願意說,宋採唐也不好再問。
於是氣氛變的安靜。
二人一在窗外,一在房間裡,隔窗相伴,月光灑落,一室靜好。
夜風伴蟲鳴,似乎成了怡人小夜曲,靜靜聽着,一點也不覺得尷尬。
良久,趙摯才又出聲說話。
“盧光宗的案子,牽涉很深,有希望深挖的東西,挖到一定程度就會全無方向,是物證,物證會消失,是人,人會死……很有些微妙。”
“再加上我自己的事,這一陣大約會仍然這麼忙,時常不見,你自己當心。”
一邊說話,他一邊從袖子裡拿出一枚短短竹笛,隨意的甩給宋採唐:“如果事情緊急,或是有危險,吹響它,我會很快就到。”
竹笛入手微涼,打磨的極爲光滑,底端還刻了幾叢竹葉,非常美觀,月光下細看有瑩瑩紫色。
非常淡,但確實是紫色。
這樣的品相……想必很難得。
宋採唐和所有女人一樣,喜歡精緻小巧萌萌可愛的東西,這竹笛做工這麼精緻,哪會不喜歡?眼梢驚豔的翹起:“送給我?真的?”
趙摯嘖了一聲,聲音有些粗,好像不耐煩:“廢話,給你,就是你的,記得用。”
宋採唐美滋滋的摸了摸短笛,上上下下看了個遍,方纔想起一樁十分緊要的事。
“我……不懂音律。”
竹笛再好看,她也不會吹啊!
趙摯皺着眉,用一副關愛智障的眼神看她:“幾日不見,你同誰換了腦子麼!”
這樣的短笛,怎麼可能是演奏樂器!
宋採唐這才反應過來,難得臉有點紅,清咳兩聲:“抱歉,一時激動了。”
趙摯視線從她透紅的眼梢移開,轉過身去:“馬上鬼節,陰氣重,你注意點,少往外走。”
宋採唐有些驚訝,沒想到……趙摯竟然是個迷信的?
“我走了。”
趙摯說完話就腳尖輕點,兩臂展開,不等宋採唐迴應,就迅速離開了。
宋採唐伸出去的手在半空中,想叫住也叫不住了。
看着手中短笛,她陷入了沉沉思考。
有來有往,纔是朋友,趙摯送了她東西,她是不是也得回個禮纔好?
……
某處。
一張寬大雕花木牀上,紅紗鋪牀,閃耀着珍珠般光澤,燭光下充滿美感。
一個少女躺在紗上,雙手被綁在牀頭,渾身赤|裸,傷痕累累,身上幾乎沒一處好肉,左胸插着一枚匕首。
少女妝早已花完,紅色胭脂抹開了全臉,黛眉失色,眼睛大大睜着,淚痕未乾,瞳孔放大,不會呼吸,不會說話,也不會動。
她死了。
一個男人表情饜足的躺在旁邊羅榻上,嫌棄着房間裡的第三個人:“來的真慢,趕緊的,給我處理了。”
第三人:“您不能再這樣了。”
男人閉上眼睛,雙手顫抖,不知是興奮還是害怕:“沒辦法,我忍不住……”
良久,他睜開眼睛,盯着牀上少女的血,鮮紅的血,舔了下脣角,眸底閃耀着詭異的光:“我太喜歡她了。太喜歡,太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