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氏被問的心尖重重一顫。
不管今日的陽光, 還是宋採唐的笑或嘆,她都覺得十分刺眼。
是不是覺得作案萬無一失,沒什麼證據落在外面?
當然!
否則她何苦做那麼多?不就是爲了圓上一切, 給官府找個‘兇手’, 讓自己能跳出來?
正是自認想的周到,做的充足, 她纔敢這般站在這裡, 笑臉以對!
可沒來由的,她有點不敢看宋採唐的眼。
慢慢的, 心裡也開始煩躁,開始虛, 好像下意識感覺會發生不好的事,不想再繼續糾纏,想要快點離開……
可宋採唐又沒真正把她怎麼着。
她一邊自信自傲,一邊煩躁發虛, 情緒起伏翻轉, 燒的一顆心暴躁難安。
可她不能被別人看出來。
她扶了扶鬢邊釵環,面上平靜:“宋姑娘這話, 我卻是聽不懂——”
宋採唐卻沒讓葛氏把話說完,截了她的話。
“高卓幫了你,但他心有苦情, 對週遭事物又缺乏敏感, 是最好的頂鍋人選, 而基於你同雲念瑤的關係, 他對你非常信任,你根本不必多做什麼,只消特殊氣氛裡的幾句話,就能輕而易舉挑撥的他情緒失控,如無意外,他定會一步步踩進你的陷阱,成長爲‘本案兇手’。”
她盯着葛氏的眼,往前一步:“付夫人性格單純,一把年紀心性仍如少女,愛恨來的簡單純粹,本就是嫁禍好人選,你怎能錯過?她給雲念瑤‘下毒’的故事,想必你也做了很多努力,如果發生意外,她這邊的‘暴露’,你定有十全安排。”
“高卓屋子裡的書畫,付夫人房裡的巫蠱小人,你肯定是都知道吧?付夫人在高卓身背嫌疑,幾乎洗不清時跳出來頂罪,你很驚訝,但順水推舟,一點也不難,是不是?”
“你要保證自己絕對安全,就要消除任何可能會出現的隱患。我大姐何其無辜,只因倒黴被你看到,就要承接三五不時的驚險滅口,我不過懂點別人不會的驗屍方法,也被你記掛,最好去死,別再摻和這件事。”
宋採唐欺的非常近,與葛氏距離不過兩步,逼其與她對視,雙眸亮如寒星:“可我們的遭遇,比起雲念瑤,都算不得什麼。她心地善良,樂於助人,早年你在汴梁,她助你無數,從沒想過要回報,她的好,你這麼快都忘了?你爲什麼要殺她?因爲你求助,她沒有幫忙麼?”
葛氏下意識退了一步,眼睛睜大,臉色泛紅,不知是氣的還是什麼,聲音前所未有的大:“我說了沒有!”
宋採唐又往前欺了一步,死死咬着這個極有壓抑感的距離,聲音平靜的像浪濤來臨的海面:“本案中,哪哪都有你的身影,你大方,溫柔,善解人意,時時在‘規勸’他人,誰不無辜,你也無辜,沒有任何疑點,你是不是覺得我們肯定抓不到你?”
“你欺負雲念瑤已死,說不出話,給不出證詞,你幹過的事,全部沒有證據,你錯了。今天我便教你知道,雁過必留聲,水過必留痕,你對雲念瑤做了什麼,我全部都知道!”
“諸位且看——”
宋採唐突然從袖中掏出一方帕子,帕子打開,是一枚細長金針,上面帶着血漬。
這枚金針與普通的金針不同,首先是它的長度,很長,幾乎是一般金針的三倍,再是它的造型,略粗,形狀與一般金針一樣,但普通金針,前端有針尖,後端有針柄,針柄是有段螺紋的,方便醫者提插捻轉。螺紋用料長短粗細花紋可能俱不相同,看醫者自己喜歡和習慣,但不會沒有。
這一支,沒有螺紋,只刻有一個林家家徽。
這是林家特製,用來應對特殊情況的金針,因是獨門絕學,這東西只林家有,也只林家嫡系會,葛氏,正好是會的一個。
在場很多人沒病到過那程度,需要用這樣的針,但都有過見識,看到過,現在一見,立刻就認出來了!
葛氏看到金針,也是面色驟變,眼瞳緊縮,似乎受到了驚嚇!
“昨日,我同幾位大人通理案件,突發所想,再次去驗了死者屍身,從死者腦子裡,發現了這個。”
宋採唐聲音同雙目一樣清亮:“人體之上,穴位良多,如腳上穴位對應人體五臟六腑,耳穴亦是。人耳上穴位很多,不僅能對應心肝脾胃腎,還有相關生殖美容養顏的穴位。只是這等穴位略有危險,患者醫者需要建立良好的信任關係,方纔能順利執行。”
“雲念瑤屍身檢驗結果,不但中了毒,循環系統崩潰,她還心臟痙攣驟停,連應激反應都沒來得及發出。起初我懷疑與驚嚇刺激有關,後來方纔明白,是這根針。”
“只要這針在受針者自身情願時候扎入,只要扎針人有什麼壞心思,將這針扎偏一點,迅速往裡一送——大腦中樞組織受到影響,精神抑制反射,受針者會立即死亡!”
“你以爲把金針死死按進死者腦內,指探細撫皆感覺不到,就找不到了?”
宋採唐看着葛氏,雙目凜凜有光:“二月初八當晚,在天華寺留宿的所有人裡,只有你會鍼灸之術,只有你會隨身攜帶針包!”
葛氏突然尖叫:“閉嘴……閉嘴……你閉嘴!”
宋採唐顯然是不會閉嘴的,她聲音更加凜冽,似夾了冰霜:“你聰明,穩重,‘好心’送酒釀圓子給雲念瑤,‘好心’替她鍼灸治病保養,她不是還謝了你?她把你當朋友,你卻對她下毒,下毒不夠,還對她痛下殺手!葛氏,你有沒有心!午夜夢迴之時,可有看到煉獄閻羅!你做的這些事,可敢同你丈夫說,可敢叫你的兒女知曉!”
“閉嘴閉嘴閉嘴——我叫你閉嘴!”
葛氏憤怒至極,突然從袖中掏出一把匕首,甩向了宋採唐!
有件事葛氏沒有說謊,她真的不會武功,可不會武功的人,甩起利器來才更恐怖。因爲你不會知道這匕首的方向是哪兒,會往哪裡偏!
偏因要製造氣氛效果,逼壓葛氏,宋採唐與她距離非常近。
太過近的距離,太過快的刀光,看都看不清楚,宋採唐如何躲得了?
“啊——”
“呀——”
“救人啊——”
圍觀衆人頓時緊張尖叫,宋採唐卻站在原地,眼前白花花一片,不知道往哪躲。
這意外來的措手不及,根本沒時間反應,宋採唐心道完了,這一回怕是躲不過,能不能活,看老天爺心情吧……
下一瞬,她就聽到了風聲。
速度很快的,帶有衣袂飄飛的風聲,由遠及近,瞬間衝到了她耳邊。
她看到一隻大手,突兀的橫在面前,食指與中指,兩根修長的手指一頓一夾,穩穩的把那片白光夾在了指間,那刀尖,離她的眼睛不過一寸。
她聞到了一種類似松柏的氣息。
“找死!”
這道聲音十分耳熟,只是不再慢條斯理,不再傲慢驕矜,似巨獸低哮,卷着極大憤怒。
“趙摯?”
宋採唐眨了眨眼。
趙摯視線涼涼滑過宋採唐,宋採唐沒懂,卻隱隱讀到了責怪的意味。
這什麼意思?
出現意外危險,不是應該擔心她嗎,怎麼還怪上她了?
葛氏發瘋她也不知道啊!
趙摯站在葛氏面前,陰陰一笑,就開始扔東西。
每扔一件,葛氏就抖一下。
這頭一樣,就是一塊玉牌。顏色翠綠,做工精巧,溫潤有光,一看就是老坑玉種雕制,與剛剛葛氏拿出來的大小形狀相似,質量等級卻高過太多。
不用說,這就是葛氏從雲念瑤房間裡偷出來的玉牌了。
之後,是橢圓形,皮硬,有黑白棕色斑紋的種子,正是蓖麻籽。
天華寺季氏房樑上搜出來十幾粒,這裡卻厚厚一小包,足足三四十粒!
然後是弓箭。
再就是手一甩,從外面拽過來一個人。
女子,中年婦人,可她穿的不是裙裝,是武人短打,眉眼微微上吊,氣勢與常人不同,腳步非常有力道……
這是個習武之人。
宋採唐微微眯眼,看來這個就是葛氏的幫手了!
夜間行走,打探消息挖各種陷阱,朝她動手射箭的,應該都是這個人了!
趙摯怎麼抓到的?
這場面,這反應,不用多言,所有人已經理解。大家看向葛氏的眼神充滿驚訝,鄙夷,難以置信。
趙摯輕描淡寫:“這些,可都是在你家找到的,葛氏,你還敢不認罪!”
宋採唐卻看到他單手握拳,眸底泛起殺意。
如果葛氏還敢鬧,這個混世魔王怕是要發瘋!
宋採唐皺了眉,往前一步,站到趙摯身側,這樣哪怕趙摯要瘋,她也能攔一攔。
自宋採唐拿出金針,葛氏就有點繃不住了,趙摯再夾住她的匕首,玉牌蓖麻籽一樣樣往外扔,她更受不了了,根本沒辦法再保持平靜。
現在朝外一看,四周全是異樣眼神,她往常經營的夫人人脈網,她的朋友,她的仇人,需要她巴結的,巴結她的人,神情全都一樣!
人羣裡還有她的家人,她的公婆,她的丈夫,她的妯娌姑嫂,她的兒女。
所有人看向她的目光都十分失望,痛心。
她心態開始崩了。
趙摯似乎耐心不佳,見葛氏久久不說話,臉沉下來,指間一轉,匕首‘咻’的一聲,折返飛來!
他的手勁方向是完全能控制的住的,匕首沒有飛向葛氏要害,而是發出一聲輕響,直直切向了葛氏發邊!
“叮——”的一聲,匕首擊飛釵環,斬斷一縷烏髮,葛氏的頭髮,瞬間散開,像個瘋婆子。
親眼看着刀光飛來的恐懼感覺是無法形容的,葛氏以爲趙摯要殺她,尖叫出聲,心態直接崩潰。
“啊啊啊啊——是!雲念瑤就是我殺的,怎麼樣!可是不怪我,怪她自己!”
葛氏捂着散下來的頭髮,眸底閃動着瘋狂:“她一來欒澤,我就去幫她保胎了,盡心盡力,沒哪點做的不對!我夫家出事,求了她,她也答應了幫忙,可高卓都出手了,她還不動!她明明知道我很急,明明知道我們這一大家子可能瞬間傾覆,可她還是不緊不慢,什麼都不幹!”
“我是給她下了蓖麻籽,但我沒想弄死她,只想逼一逼,再救回她,讓她知道我的好,快點出手,可那夜我帶着酒釀圓子湯看毒性發作的如何時,她卻直接拒絕了幫我!”
“我連一碗酒釀圓子湯都記着她,要帶給她喝,她倒好,出爾反爾,答應的事不幹了!還裝模作樣滿面愁容跟我演戲,說她幫不了,她怎麼可能幫不了?堂堂國公貴女,丈夫也是勳貴,汴梁人頭熟,什麼話說不上?她就是不想幫我!”
“明明下午的時候盧光宗來過了,我都聽到了,盧光宗給了她什麼東西,可以借用盧光宗的人脈網,借我用一用怎麼了?幾句話的事,我用過了就會還回來,可她不給!她就是僞善的騙子!這樣的人,爲什麼不能殺!”
“她還把玉牌放在櫃子的三足小桌上,我知道,那裡一向放她最重要的東西,結果我拿着去找盧光宗,根本不對!她故意的,故意騙我,讓我誤會的!”
“她活着害我,死了也要害我,殺她怎麼了!她若沒死,我還要殺她第二回第三回第四回!”
一口氣把所有話喊出來,葛氏氣喘的有點粗,瞪着宋採唐趙摯的目光似要吃人。
外面齊兆遠和高卓已經受不了了,眼看就要往前衝,溫元思趕緊攔住,過去控場。
葛氏卻還沒停,目光移向自己的公婆丈夫一家人:“你們那是什麼表情?我做這一切是爲了誰!別人誰都可以罵我鄙視我,你們不可以!我爲你們付出了多少!”
看着葛氏狀若瘋狂,宋採唐輕輕一嘆。
“你有沒有想過,雲念瑤說幫不了,是真的幫不了,她的家族,包括她自己,有了很大的麻煩。”
葛氏愣了愣,還是不服氣,眉橫目厲似要再次開口。
宋採唐攔了她:“盧大人給雲念瑤的那個東西,本來她是可以借你的,但就是在當日,那東西丟了,被安朋義三兄弟偷走了,所以雲念瑤才滿面愁容,誠懇的告訴你她幫不了。”
“本來,你還有機會的,只要給點時間讓雲念瑤把事情處理好,以她的性子,不會看着你出事。可你誤會了她,害了她,也害了你自己。”
葛氏這次是真真愣住了:“她……東西丟了?幫不了?”
宋採唐:“是。”
趙摯卻沒心思跟她磨,大手朝張府尹李刺史一擺:“兇手已認罪,還不抓捕,愣着幹什麼?”
兩位大人方纔如夢初醒,叫着身後衙役行動:“快,快,抓起來!”
葛氏被上上枷鏈時,怔怔回頭看宋採唐:“你說的,都是真的?”
宋採唐點頭:“是。”
葛氏突然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淚水橫流:“爲什麼……爲什麼要告訴我這些?不,不是真的,一定不是真的,我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