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金色陽光細碎, 牆角三足獸頂吐香, 炭盆中火燃得正旺。
房間氣氛安寂如許, 襯的人心顫動,連陽光彷彿都靜了下來。
厲正智直直站在廳堂中間, 手抄袖子靜立,無論神情語態動作,都穩如泰山, 理由也相當站得住腳, 十八年前的一切,跟他沒關係,衝的都是左修文,他與左修文也是敵人, 壓根不可能信任併合作。
趙摯眸色微閃,下頜微擡,指尖輕輕敲着桌面:“可是厲大人, 這個案子左修文一個人完不成啊,裡面一定有幫手。”
“哦?”厲正智手緩緩伸出袖子, 似乎十分驚訝:“竟然還有幫兇?”
這蒜裝的, 可以給個獎了!
祁言斜着眉挑着眼, 衝宋採唐努嘴。
宋採唐捧高茶盞, 擋住自己翹起的脣角。
趙摯斜斜睨了厲正智一眼,神色頗有些意味深長。
“昭澤寺法會, 藺飛舟和呂明月俱在, 且挨的很近, 僧人派符,所有人一起往前擠,保證左修文與這兩人挨着,方便下手……這番前後,難道不需要準備?左修文在裡面殺人,無暇它顧,此處,必要有第二個人籌謀相助。”
指節重重敲在桌面,趙摯又道:“藺飛舟身死,谷氏突然出來,說人是她殺的,呂明月逃過一劫,但真正經歷了什麼,她心裡十分清楚,害怕膽怯,精神倍受折磨,不能安睡,門都不敢出,她又是怎麼跑到昭澤寺,寫下遺書,從塔臺跳下‘自殺’的?”
呂明月失蹤的消息傳來,他曾和宋採唐先後看過現場,呂明月家裡,閨房痕跡清楚,乃是有計劃的,有理有序離開,只沒有出門痕跡,大門牆頭皆無線索,她是怎麼離開的?
一個弱女子,不可能走的這麼輕易,加上一個會武功的男人,就不一樣了。
誠如宋採唐之前所說,厲正智是領過兵的人,哪怕武功不出類拔萃,帶着一個小姑娘,離開一個防守並不怎麼嚴密的商人宅子,再簡單不過。
厲正智安靜聽着,最終仍是微笑攤手:“可這與下官又有什麼干係?一切不過是郡王爺您的推測。兩樁命案,兩個人的關係,都繫於十八年前北青山匪首,繫於左修文,他有必須殺人的動機,同下官無關,下官爲什麼要捲進去,下官看起來像很蠢的人麼?”
祁言嘩嘩搖着扇子,也不嫌冷,長長一嘆:“唉呀,厲大人,你一點也不蠢,你是太聰明瞭啊!”
宋採唐跟着道:“匪首很厲害,搖身一變成爲左修文,運籌帷幄,在朝堂叱吒風雲,但強中自有強中手,聰明人堆裡,土匪的腦子就不夠看了,咱們厲大人,走一步看三步,早早準備好了後路——怎麼樣厲大人,控制着這麼個蠢蛋替你衝鋒陷陣,替你背鍋坐牢,是不是很爽?”
厲正智笑容溫朗,朝宋採唐拱手:“宋姑娘客氣,此贊過譽了,下官都有些聽不懂了呢。”
然而到底是聽不懂,還是得意,這裡所有人都知道。
厲正智停頓一下,看了眼左修文,又加了一句:“再說,與政敵同處一室,本官都覺得空氣滯澀,難以忍受,合作?本官不屑。”
此話畢,房間裡良久沒有聲音。
安靜氣氛,配上厲正智從容有度,微笑有禮的神態,極爲刺激。
趙摯看向左修文,眼神聲音似帶着調侃:“‘左大人’,你怎麼說?”
“啊啊啊——”
左修文終於崩潰,雙眼圓瞪,手指直直指向厲正智:“是他,這些都是他計劃好,和我一起幹的!”
“我們根本不是什麼政敵!十八年前,我剿匪立功,搶了他的風頭,他恨我,處處別我的事,不知怎麼的,找到了我是誰。他本可以報仇泄憤,將我身份揭發,可他隱而不發,卻找了過來,要跟我合作——”
“我本不信,以爲我一場富貴大夢終醒,走到了盡頭。但他真的幫我,幫我圓那件事的細節,讓別人察覺不出紕漏,提點我做官學問,各種不與外人道的規矩,如何理事公幹,如何和上峰下屬打交道……不然你們以爲,我一個土匪,再聰明,再敢想敢幹,真能在官場一路通暢?”
這話算是發自肺腑了,祁言拍了下腦門,對啊,他怎麼沒想到!這左修文再厲害,官可不是那麼好做的!
亮晶晶眼睛看向趙摯與宋採唐,這二人對視一眼,神色從容沉穩,顯是早已想到,此刻只是得到了證實。
祁言:……
原來只有她最笨麼!
左修文那邊話還未停:“……我與他假作政敵,暗裡互通消息,一起謀事上進,直至今日。過往歲月曆歷在目,我比任何人都信任他,以爲他也如此,沒想到今日陰溝裡翻船,倒叫我看穿了他的真面目,他竟——他竟一直在利用我!”
左修文手捂胸口,嘴脣蠕動,聲嘶力竭,顯是氣的不輕。
厲正智仍然手抄袖子,下巴微擡,笑意從容,老神在在:“證據呢?”
輕飄飄的三個字,讓左修文臉色大變。
細細回想從前,他與厲正智的所有會面,所有合作,沒有留下任何標記,沒有書信往來,亦沒有信任的小廝傳話,只在每一次公務相懟時吵出信息點,然後私下見面……
地點不是熱鬧之所,就是偏僻之地,根本沒有人能證明。
他還……一點證據都沒有!
左修文瞪着厲正智,越看,心越寒。
到底什麼時候,這個人對他起了防心,還是這防心一直都有,只是他蠢,沒有察覺到?
左修文也不蠢,知道事情走到今天,證據充足,他已無法辯駁,但事情不是他一個人做下的,死也不該他一個人死!
他眯着眼,舔了舔嘴脣,直接交待事實:“藺飛舟的事,我的確什麼都不知道。呂明月尋了門路找上我,是想拿銀子買我的消息,關於明年大考試題,或者得用資料。我猜想她家中該是有待考學子,兄弟或其他,因爲很多類似的人也會這樣做。我本沒打算理這樣子的天真小姐,但她說的話引起了我的注意。”
“ 她說見我親切,就像看到了父親。當然她可能只是爲了拉近距離說客套話,但因爲經歷,我多少會心虛,難免多問幾句。她竟……竟是呂家的女兒。”
說到這裡,左修文抹了把臉:“自餘氏生子,我對當年那個孩子漸漸不再關注,也不知道這呂家竟帶着她來到了汴梁。汴梁城大,我每日公務繁忙,一次也沒有見過他們,突然得知此事,非常震驚。”
由此,宋採唐便知道,自己之前的猜測沒有錯,左修文此前的確一直關注呂明月,知道這是他的女兒,當然,更知道谷氏。
但這個話題,她並沒有發展下去,事實已清楚,再往裡問,於谷氏聲名有礙。
“……呂明月知道呂氏夫妻不是她的親生父母,以爲當初幼時重病,爲她千里迢迢請來名醫的,呂安貴的老友是她親父。”左修文微微抿脣,“她對這個人很感興趣,問過呂安貴很多當時細節,記得這個人的一些習慣喜好……”
趙摯指尖輕點桌面:“這位‘老友’,是你吧。”
左修文點了點頭:“是。餘氏生子後,我覺得此行爲不妥,就假做了死訊,讓這個人消失……萬萬沒想到,有一天呂明月會因此找過來。她發現我的習慣愛好,非常驚喜,態度也更加熱情。”
“我知她只是異想天開,存有想往,並不是一定要確認我是不是那個人,但我害怕了,那些事,十八年前的事,一定不能翻出來,一定不能給任何人知道……我便試探她,都知道什麼,有沒有更多,同我說的這些話,有沒有跟別人講起過。”
“她是我的女兒,我也不想殺的,但她實在太不懂事了,總是揪着那些過去,一直問一直問,好好過日子不好麼?我不能讓她再繼續下去……這件事我可以自己做,但怕引來麻煩,十八年前的事,我不想有一丁點泄露,唯一可以商量的人,只有厲正智。”
說到這裡,左修文狠狠剮了厲正智一眼。
趙摯聲音悠長:“他答應幫你想萬全辦法,能成功甩鍋,殺掉目標又不引起懷疑?”
“沒錯,”左修文點了點頭,“他說他正好也有個想殺的人,不如就把這個人,和呂明月扯上關係,做一個完美行兇現場,有動機有兇器,讓呂明月‘殺’了這個人,然後順理成章下獄。”
“爲了把我們兩個都摘出去,所有相關準備,他來安排,局他來做,事後細節處理圓場也全部他來,我只負責等一等,然後在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按照他的安排,把藺飛舟殺了,刀子塞進呂明月手裡。”
“這樣我雖在現場,但沒有殺人動機,對一切都不知道,他雖因準備,可能與死者有過接觸,但我殺人的時候,他並不在現場,如此堪稱完美,誰知——”
左修文抹了把臉:“谷氏突然跳了出來,自認兇手。”
他猜測,谷氏大概突然發現了什麼,知道呂明月是她的女兒,但是沒關係,谷氏並不知道他,哪怕頂了罪,他也沒有危險。
“谷氏身份不俗,不能妄動,好在她是個蠢貨,對內情絲毫不知,於我大局並無影響,但是,呂明月仍然必須得死。我便去求厲正智,自覺身矮,還說了很多好話,厲正智最初也惱,但還是非常大氣,應了這件事。他與呂明月從無交往,無怨無仇,去殺人,別人也想不到。把呂明月做成自殺,帶上遺書,和我們最初計劃一樣,案子同樣能走向閉環……”
“爲了誠意,我親自去置辦樣式特殊的繡鞋,爲了避嫌,我特意在他殺人這日做足不在場證明,我不知道他怎麼做到的,總之,事情非常順利,他悄無聲息的把呂明月引出,把人從塔樓頂扔了下來。”
左修文說着話,突然顫抖了起來:“誰知他竟留了後手,所有事情全部是我的鍋!我現在纔想明白,他怕是早防着這一天了,樣樣不自己沾手,給我找兵器都拐了個彎,讓我有嫌疑,一旦出事,就能全部推給我!”
“他同呂明月,怕不是從無交往,大概計劃起,他就接近蠱惑過她,至少兩三次,所以呂明月才那麼聽他的話,被他不費吹灰之力弄死!”
左修文眼睛突出,大喊:“郡王爺你去查,一定能查到!”
趙摯挑眉,看向厲正智。
厲正智微笑:“將死之人,其言也善,這話是說普通人的,窮兇極惡的罪人並不適用。心懷叵測,周身骯髒的兇手,死前都會想盡辦法拉着別人一起上路,這無憑無據的攀咬——郡王爺真的相信?”
他這一臉從容,好像誰要信了,誰就是傻子。
趙摯卻坐得極穩,同樣微笑:“呂明月死前,最後一頓,吃了醉蟹。”
厲正智仍然微笑:“哦?”
“這時節,醉蟹精貴,非一般人家吃的起,那夜,剛好你們家,就吃了醉蟹。”
厲正智神情微變,眼睛眯起:“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