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殺了景言,然後呢?你做了什麼?”
趙摯問曾德庸。
曾德庸陰笑:“當然是把屍體扔到秋文康的院子, 栽贓嫁禍, 讓所有人都得不了好!”
趙摯指尖敲打桌面:“因爲你懷疑他跟甘四娘有染?”
“不是懷疑,我是確定, 這兩個人必有曖昧!”曾德庸冷笑,“當我不知道呢,早在十八年前,北青山剿匪, 秋文康和甘四娘就認識了, 雖沒有太多機會在一起,但只要碰面,必然秋波款款,欲語還休,要不是我下手的早,當時就把甘四娘給納, 如今這甘四娘是誰的女人,這甘志軒是誰的兒子都還不一定呢!”
趙摯:“所以甘四娘,和景言秋文康,都有超過普通程度的聯繫和交往。”
“沒錯!”曾德庸瞪眼, “不然我爲什麼要殺他們?”
甘四娘, 和景言秋文康都認識, 並且有超過普通程度的聯繫和交往……
這個信息, 讓宋採唐和溫元思很震驚。
景言身份神秘, 絕非祁言口裡普通的小叔叔, 十八年前的事,迷霧重重,總覺得藏着什麼秘密,再加上盧光宗,曾德庸,桑正,和機關盒機關圖金銀運輸通道,怎麼想怎麼感覺和裡通外國的奸細有關。
甘四娘和這些人都有若有若無的聯繫,她的位置,非常敏感。
她……到底是誰?爲什麼找上這些人?
或者說,她到底知道什麼?躲了這麼多年也躲不過去,最終還是死了?
曾德庸的出手,是剛好撞上了時間,巧合麼?
“我本來是想一石二鳥,殺了景言,拋屍給秋文康,讓秋文康惹上人命官司,渾身是嘴都說不清,誰知道秋文康不知怎麼的,竟然躲過去了,景言屍體竟也不在隔壁院子,而是在甘四娘那裡。”
曾德庸越說越恨,眼睛眯起:“不是自己做賊心虛,爲什麼孤男寡女住的這麼近,爲什麼見了屍體不報官,反倒自己偷偷的埋?事後還連自己安全都不顧,拼死捨命,就爲出城……看來我猜的一點兒都沒錯,這兩個野男人就是該殺!”
“我還告訴你們,甘四娘已死,我心中痛快,已下了狠心,計劃都做好了,下一個要殺的就是秋文康,可惜你們來得太快,我還沒來得及動手,倒讓那畜生躲過了一劫!”
趙摯:“你殺景言,殺甘四娘,還要殺秋文康,想要折辱衛氏,可爲什麼——沒殺桑正?你不是最應該恨他麼?”
這個問題,趙摯問得很慢,似乎意有所指。
曾德庸撇嘴:“這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趙摯雙手交叉,撐着下巴,眉眼深沉,“按理說,你給了衛氏那麼多尊重,明媒正娶,她卻和別人生了兒子,栽在你頭上,行爲比甘四娘更甚,爲什麼你反倒更恨和甘四娘‘勾搭’的人?”
曾德庸笑了:“你一定還沒成過親,不懂女人的勁兒。那甘四娘,你別看她柔柔弱弱,在誰面前都軟的像水,惹人憐惜,實則是個心硬,性子烈的,不是她真心選的,她不會隨便跟。因爲——”
“她心裡有我,一直都惦記着我。反倒是甘氏,看起來像是從小到大隻跟着我,實則心浪的很,裝着誰也沒裝着我。”
“而且——你怎麼就知道,我不想殺桑正?”
桑正聽到這話,冷笑一聲:“憑你也配!”
“我連景言那樣的怪物都殺得了,你桑正又算哪根蔥?”曾德庸微笑,“之所以這麼久都沒動你,因爲我對你的殺心並不緊迫,你是我最終想要折騰的人,不能死的輕易,我要好好玩一把的。”
一切的一切,曾德庸說來,合情合理,非常說的通。
趙摯又問:“那玉佩呢?景言的玉佩,爲什麼在你手裡?是你殺人時拿到的?”
曾德庸:“不,我是從甘四娘那裡拿到這玉佩的,”曾德庸說起來咬牙切齒,“那賤貨,變心移情了不說,小白臉奸|夫都死了,她還留着人家的東西!我怎會高興?知道了自然要拿走,只可惜還沒來得及等風頭過去處理,你們就又找到了。”
景言的死交待完畢,廳中一片靜默。
良久,趙摯又問:“甘四娘是怎麼死的?你一一說來。”
“就像你們猜的一樣,衛氏要坑人,我看到桑正過來了,準備下手,知道時機正好,便在桑正剛剛走進房間時,在外頭弄出些動靜,把他逼了出來,然後我自己走進去。”
曾德庸話音略緩:“我早就想殺人嫁禍,東西和□□瓶子都是準備好了的,不管桑正乾沒幹什麼,留沒留下什麼破綻,我都有正好合適的辦法,一一應對……”
所以這個案子,不管多麼撲朔迷離,錯綜複雜,兇手最終都只有一個人,就是曾德庸。
毒是他下的,逼着甘四娘喝的,施暴的人也是他,房間裡沒有第二個男人。
聽着曾德庸的一一交代,宋採唐很是唏噓,事實竟真如此……
趙摯:“你既一直對甘四娘有心,爲什麼要對她施暴?”
“因爲她不肯啊!”曾德庸咬牙切齒,“都那個時候了,老子要提槍入港,她還想着別的人……呵呵。她跟了老子,給老子生了兒子,生是老子的人,死是老子的鬼,竟然還敢春心蕩漾?正好衛氏貼心的放了催情香,不好好收拾收拾她,讓她知道知道誰是她男人,最後爽快一回,我這一輩子,她這一輩子,豈不都白活了?”
宋採唐聽着,微微闔眸。
所以曾德庸是喜歡甘四孃的,喜歡她的特別,喜歡她的堅韌,與衆不同,但也要殺她,因爲這些特別,這些堅韌,這些與衆不同,都不再屬於他,甘四娘心裡,沒有他。
“女人而已,天底下這麼多,招招手就能來,她死就死了,還能算個什麼東西麼?”
曾德庸說完話,目光陰森的開向宋採唐:“你他孃的也一樣!”
這就屬於瘋狗亂咬,到處遷怒了。
他以爲宋採唐會生氣,姑娘家臉皮都薄,受不住這樣的罵,沒想到宋採唐非但沒氣,還衝他微笑,神情中頗有些憐憫。
曾德庸:“你什麼意思!”
宋採唐淡定端茶:“伯爺覺得我是什麼意思?”
“你敢瞧不起老子?可憐老子!”
“不,是伯爺您,還沒瞧得起過自己。”
宋採唐真是,和這樣的人沒話好說。
案情已經基本交代完畢,曾德庸所述合情合理,挑不出什麼錯。
這兩起命案,一定是曾德庸做的,沒有爲人頂替的可能。
謊言可以編造,細節卻不可能作僞。宋採唐對於景言屍骨的檢驗結果,只有趙摯幾人知道,沒可能傳揚出去,曾德庸所言一切細節都對得上,兇手,只能是他。
但這些,真的就是全部麼?
事到如今,所有人的思路都很清晰,藏着也沒什麼意思,宋採唐和趙摯溫元思對了個眼色,直接開問。
趙摯拿出機關盒和機關圖,問曾德庸:“這兩樣東西,你可識得?”
曾德庸乾脆的點了點頭:“當然,這是我從盧光宗那裡搞的!”
“盧光宗?”趙摯微微皺眉,故做不知。
曾德庸就笑,壓低聲音,頗有些神秘:“就是之前被你辦過案的,欒澤那位安撫使大人盧光宗啊!”
趙摯眉眼微展,哦了一聲。
曾德庸:“我早說了,甘四娘心思不成,到處勾搭,這盧光宗,也是她的裙下之臣。她應該把這盧光宗胃口吊得很足,盧光宗很看護她,甚至我的兒子甘志軒,差點認盧光宗當了爹!”
“這事我起初不知道,後來知道了,怎會看着不管?我就悄悄的查盧光宗,發現他這人很有些秘密,假仁假義,是個假君子,真小人,暗裡收受大批賄賂,什麼喪盡天良的缺德事都幹,我就想抓住他的小辮子,威脅或控制他……”
“可惜我剛剛找到了這個盧光宗很寶貝,藏的特別嚴實的小盒子圖紙,覺得這裡頭有事,還沒研究出個結果,想要報復呢,他就死了,委實可惜!”
曾德庸一臉遺憾。
趙摯眯眼:“可你手上被人發現有這份圖紙,是在五年前,那盧光宗,可是去年才死的。你拿到這圖紙,就研究了整整四年?”
“就是啊!”曾德庸相當抱怨,“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看起來就是普普通通的小盒子,偏就誰都研究不出來,我找了好幾個木匠,說辭都一樣,幹不了。盧光宗似乎察覺東西丟了一份,暗裡再查,非常警惕,我就不敢再拿出來,一直藏的好好,直到去年,我覺得風頭過了,纔拿出來再次研究,誰知道那盧光宗就死了麼!”
趙摯:“你拿到了這麼一樣——連你自己都覺得很要緊的東西,卻一直按兵不動,忍耐了數年?”
“我們這安樂伯府,我這閒散安樂伯,別的本事沒有,惜命可是一等一,感覺事情有異,當然要躲,等個四五年算得了什麼?我還準備跟衛氏再槓個十年呢!”
曾德庸這話說得相當坦誠。
宋採唐微怔。
曾德庸這一番表態,把殺人事件交代得清楚完整,細節確鑿,人物關係,心路歷程也很合理,很正常,連跟敏感證物有關的東西,出現的都合情合理,似乎沒一點可疑之處。
“當今聖上聖明,求賢若渴,”趙摯朝皇城的方向拱了拱手,看着曾德庸,“我觀你頗有心智,亦不失志向,在汴梁城中生活,當知這一切,爲何仍要隱藏低調?”
他就差說一句,你又不姓趙,不過一個閒散伯爺,能翻的出多大的浪?
皇上還不至於小心眼到這種程度。
“我懶啊,祖先們好不容易攢下的基業,我躺着就能過,爲什麼要努力?”曾德庸更誠懇了,“伴君如伴虎,天子一怒,伏屍千里,這正史野史,咱們這種人家看的還少麼?我不想擔驚受怕的過日子。”
趙摯眼梢微斜,聲如冷月:“伯爺又是殺這個,又是殺那個的,我看你很喜歡熱鬧啊……”
“那不一樣,那是別人惹了我!”曾德庸擺手,“我可不想惹皇上!”
趙摯雙手交叉,換了個姿勢:“那行,咱們來說說十八年前,北青山剿匪的事。怎麼就那麼巧,你當時就在山上呢?”
“沒辦法,我對政事不熟,也壓根不關心哪,我根本就不知道關憑什麼時候去剿匪,”曾德庸攤手,“要是知道,我鐵定繞的遠遠的,纔不會陷進去!”
“那夜艱險太甚,我這還是有武功,有身份,但凡運氣差一點,我這條命都得交代在那裡,我傻麼,自己往上頭撞?”
趙摯:“沒旁的事?”
曾德庸:“沒有。”
趙摯:“也沒遇到看起來有點奇怪的,特殊的人?”
他這問題有所指,比如當時的谷氏,幫了谷氏一把忙,後來下落不明,上一案的藺飛舟苦苦追尋,曾和景言身邊出現同一個標誌的人……
曾德庸:“就打架,密林山火,官匪相鬥,已經夠刺激夠特殊了,你還想要什麼奇怪的?”
趙摯沒說話。
曾德庸閉上眼睛,想了又想:“我是真覺得,當時所有事都很特殊,還有,我遇到了甘四娘。土匪關了一屋子美人,環肥燕瘦,各有特色,可縱觀整個房間,還是甘四娘最可心,我就把她帶回來了……”
“那你是怎麼拿到桑正的藥瓶子的?”趙摯矛頭指向桑正,“你作案當日,他剛進門,就被你弄出來的響動嚇走了,他身上用來陷害別人的小瓶子,你怎麼拿到的?”
曾德庸:“郡王爺又忘了,我會武功。”
小偷小摸的事,武人不屑做,可但凡起了意,想要做這件事,就很容易成功。
問題到此,告於一個段落,趙摯就轉向桑正:“五年前,你也在青縣,卻行蹤不明,極爲低調,似乎不欲別人知道你在那裡……這是爲何?”
他沒直接問水路,金銀通道的事,還是先做試探。
桑正:“衛氏隨夫去青縣遊玩,又嫌棄曾德庸不關愛她,時時瞧不見人影,便邀了我一同前往,我當時並沒有去青縣的理由,陪着別人的妻子玩耍,難道還要大張旗鼓,昭告四方麼?”
曾德庸額上青筋又蹦了出來,指着桑正:“你——”
“我如何?”桑正垂眼,撣了撣袖子上的灰塵,“郡王爺在前,堂官在側,我只是講述事實而已,若有任何得罪之處,還望見諒。”
這種有理由有立場的扮無辜,就相當不要臉了。
曾德庸牙齒磨得咯咯響。
趙摯視線滑過人,好似沒注意到這微妙的氣氛,繼續問桑正:“你可去過河道,坐過船?”
“七月青縣採蓮船是一景,尤其受女人喜歡,衛氏在,我怎能不去坐?說起來那湖中風光確是甚美,”桑正壓着脣角,笑得別有深意,“還要謝謝曾伯爺給我的這個機會。”
曾德庸:“桑正你別給臉不要臉!”
“我就是接着伯爺給的臉,才能玩的這麼暢快啊,”桑正眨眨眼,“伯爺這是……後悔了?”
趙摯重重把茶盞放到桌上,打斷二人的話,眉裁如墨,氣勢相當凌厲:“不只這些吧。”
桑正頓了下:“那郡王爺想聽什麼?”
“你這般說——”趙摯慢條斯理的換了個姿勢,手背撐着下巴,似笑非笑,“便已是心知肚明。你有話沒說,並且爲此警醒敏感,你知道我一定很想聽。”
桑正噎了一下,片刻後神情恢復:“郡王爺好厲害的手段。”
“客氣了。”
“若我沒猜錯,郡王爺該是知道了我當時捲進了一件事,得了不義之財?”
二人視線猛的相撞,電光火石間,似乎有什麼特別重要的情緒閃現……
趙摯眼梢微擡,視線緩慢的滑過桑正,聲音很慢,還有些似有似無的疏離冷漠:“哦?你得了筆不義之財?”
一瞬間,桑正也不能準確判斷對方身上的信息。
這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這位郡王爺太深了,他看不到底。
桑正沉默的略久,才輕輕一笑,擡頭直視趙摯的眼睛:“沒錯,我得了一筆不義之財,是在船上,水道。非玩耍的湖光山色,而是在——漕運路上。”
“衛氏和曾伯爺出來遊玩,我只會在曾伯爺離開不在時陪伴衛氏,他們都忙時,我便會獨自一人尋一不起眼的畫舫靜坐,因身份敏感麼,也不好各種晃扎別人的眼……本來一切平順安靜,大家都很好,直到那一天。”
桑正還是笑看曾德庸:“曾伯爺不知爲何,研究一個檀木小盒子入了謎,汴梁找不到辦法,尋着有名望的手藝人來了青縣,各種走訪,我沉於歌女技藝,一個不查,發現他們約定之地就是我所在畫舫,而且離我很近——”
“當時我並不知道曾伯爺已經知道了我和衛氏的私情,見人心虛,沒辦法,只好換地方。曾伯爺當時縝密慎重,神神秘秘的,頗有些奇怪,我心中有鬼,擔心私情暴露,慌不擇路,也不知道怎麼跑的,到了一條大船上……”
說到這條船,桑正笑的特別滿意:“大船吃水很深,裝了很多東西,上面人卻不多,非常安靜。一個水浪過來,我沒站穩,踉蹌間推到了一個箱子,蓋子打開,裡面全是黃澄澄的金磚——”
“看到金磚,我就覺得不對,還這麼多……下一刻,有聲音自遠處傳來,大概是別人在換崗。沒時間了,我唯一的念頭就是,時機難得,上天既然讓我來到這個地方,就是讓我不要錯過,我眼一紅,就抱了幾大塊出來,在別人還沒有換好崗的空隙,跳船離開了。”
“……果然我運氣極好,沒有受傷沒有淹死,安安全全地游到了岸邊,得到的金磚還品質上乘,我發了一大筆橫財。很久之後,我後怕又慶幸,還好那一刻我當機立斷,拿了金磚走了,悄無聲息,沒有人知道……不然,只要再耽誤幾息,怕是現在世間就沒有我這個人了。”
桑正將當時的經過認認真真,詳詳細細的講了一遍,對於趙摯時不時提出來的問題,也對答如流,沒半點思考猶疑,最後解釋了剛剛說過的話。
“……我悶聲發了個財,怯喜的同時,也感覺有點不對,爲什麼大船出現在那裡,吃水那麼深,難道船上裝的都是金磚?這個想法就有點要命了,我不敢再深想,也不敢露富,更不敢把這件事說出來,久而久之,就成了心病。遂郡王爺一問,我想到的就只有這個。”
趙摯一直安靜的聽他說話,對方說完,話音落了很久,仍然沒有動。
這個安靜的時間有點長,嚐到讓人心生緊張,氣氛微繃,如同拉滿的弦。
桑正好像是把所有心裡藏的話說出來,得以釋放,倒是自在從容,沒半點不安。
良久,趙摯才道:“所以,這是巧合。”
桑正微笑:“若非親身經歷,我也是不敢信的。”
他的姿態太過坦然,太過誠懇,宋採唐和溫元思看在眼裡,若有所思。
“金磚換來的錢財數額極大,我很小心,不敢亂用,便拿來買了很多女人的東西送給粉頭,討姑娘們歡心。我還買了一些更樸素的,送給了衛氏。畢竟她什麼好東西都見過,也知道我沒錢,我給她的東西,越是樸素,越是誠懇,越能表明我看重她的態度……嗯,她很喜歡,那一夜,也很醉人。”
桑正話說到後面,語調越來越輕佻,最後看向曾德庸,笑的曖昧深沉:“還要多謝曾伯爺。說起來,我這半生的好運,幾乎都是伯爺給的,女人,兒子,財富——謝謝你給了我這麼多機會。”
“啊啊啊——桑正你這個賤人!”
曾德庸突然暴喝出聲。
他心底對桑正是有很多恨的,也做好了計劃,準備日後好好報復,讓對方享受一下什麼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今天的對峙,把一切都破壞了。
之前的衝動吵架,因爲趙摯問話,他努力的壓了下去,可桑正來這麼幾句,他哪受得了?當即眼角漲紅,額角青筋直迸。
承認是殺人兇手的那一剎那,他就已經豁出去了,現在桑正還不知死的挑釁,他便成全他!
電光火石間,他手腕一翻,閃着銀光的暗器飛出,直接戳到了桑正的巴頸間!
這一出發展令所有人始料未及。
趙摯宋採唐溫元思三人思緒還沉在案子裡,嫌疑人說了很多他們不知道的信息,他們總得過過腦,分析分析,根本沒反應過來。護衛也不少,但都在廊外門角,各種角落,曾德庸會武,發難太快,他們根本趕不及。
桑正兩眼瞪圓,下意識伸手去捂脖子,一點用都沒有。那暗器切到了他的動脈,鮮血噴涌而出。
“你——”
他喉間嗬嗬,說不出更多的話。
“老子沒好下場,你他孃的也別想有!別人便罷,我絕不允許你活在世間,我要死,你便也只能跟着陪葬!哈哈哈哈——”
看到桑正倒地,曾德庸眼神怨毒,笑得非常大聲,但整個人的狀態裡,並沒有解脫和痛快。
他還是很恨,這種恨,並非殺了對方就能平息。
桑正用盡了最後的力氣,噴出一口血,直直射在曾德庸臉上。
他好像在用這種方法羞辱曾德庸,說不出話,但態度在這裡,老子就是侮辱你了,怎、麼、樣!
桑正身體倒地時,趙摯已經躍到了他身邊,大手緊緊按住他頸側,試圖止血。
護衛們也跑了過來,制住曾德庸。
宋採唐提着裙子跑到桑正身邊,查看他的狀態。
趙摯聲音略急:“如何,能救麼?”
宋採唐仔細檢查確認過,搖了搖頭:“抱歉。”
大動脈傷害,血止不住,片刻間桑正已經成了個血人,體內鮮血短時間內大量喪失,沒有現代的急救醫療手段,根本不可能。
她救不了他。
桑正死得很快,兩息之間,就在衆目睽睽中,嚥了氣。
人們尚在震驚時,那邊曾德庸狀態也不對了。
他突然伸手卡住自己的喉嚨,慘叫出聲,面色驚恐。
衆人一回頭,看到他烏青的脣,慘白的臉,以及鼻孔脣角,還有耳孔流出的血……
竟是中毒了!
還是見血封喉的劇毒!
之前一切都很正常,突然變成這個樣子……衆人視線齊齊看向躺在地上,已經死了的桑正。
這毒定是他下的,就是他剛剛噴血到曾德庸臉上的那一下!
這一位,也是猛人啊!
趙摯臉色一變。
藥效這麼快,還見血封喉的毒並不多,尤其這個藏毒方式——齒內含毒,多爲死士,爲有朝一日事敗,不落於他人之手,被迫說出什麼不應該說的東西而準備。
桑正沒想自殺,可曾德庸對他下了手,他不甘心,便用盡最後的力氣,拉曾德庸陪葬。
而這,正是曾德庸之前的想法。
我要死,你也別想好!
毒發這麼快,宋採唐想過去看一看曾德庸的狀況,曾德庸卻後退幾步,哈哈大笑。
“好!桑正你這狗,簡直是賤到骨子裡去了!老子告訴你,想殺老子,沒門!老子就是死,也不是你能殺的!”
說完這句話,曾德庸又翻手拿出一柄薄刃暗器,在護衛們警惕後退的時候,毫不猶豫的扎向了自己的脖子——
又準又狠。
鮮血瞬間飆飛,他身體沉聲倒地,比桑正死的還快。
接連幾息間,嫌疑人先後死亡,濃濃的血腥味佈滿整個大廳,門窗敞開,大風也吹不散。
現場所有人目瞪口呆。
這結果……着實令人意外。
動靜這麼大,味道還這麼衝,直接把暫時被打暈的祁言刺激醒了。
坐起來一睜開眼,看到躺在地上,眼睛瞪圓,氣息全無的曾德庸,他眼角立刻就紅了,跳過來騎在屍體的身上,也不嫌髒,緊緊攥住增德庸的脖領:“不行,你不能死,我的問題還沒問完呢,你不許死,聽到了沒有!喂——”
曾德庸顯然已經不能回答他。
祁言手背青筋冒起,微微顫抖,最後竟悲聲痛哭。
殺死小叔叔的兇手已經找到了,但他心裡還是那麼難受……
溫元思眼睛微闔,不由慼慼。
人生總有很多遺憾,案情也是。
趙摯則臉色鐵青,非常憤怒。
竟然在他眼皮子底下,兩個嫌疑人都死了!一擲暗器一投毒!連這都看不住,他的臉往哪放!
宋採唐卻覺得,這事真的怨不着趙摯。
一切發生的太快,這兩個人又離得太近,別人根本反應不過來。。
“不怪你。”她拍了拍趙摯的肩。
軟綿小手拍在肩上,帶着女子的獨特觸感,還是自己喜歡的小姑娘……
趙摯臉色微緩,但仍嘴脣緊抿,很不高興。
宋採唐看着他,笑容燦爛:“案子總歸是破了,兇手伏法,也算值得開心,不是麼?”
趙摯看着面前明亮耀眼,似春光韶華的臉,頓了頓,方纔輕聲道:“是。”
……
案子的結果讓人始料未及,但總算真相大白,人們震驚過後,開始有效率的做自己的事。
該走的程序要走,趙摯和溫元思各自有各自的工作要忙,門外小吏不停小跑着送文書過來,二人忙着各種簽押整理。
時過經年,小叔叔的屍骨終於尋回,兇手也已經找到伏法,祁言心頭沉重的大石移去,卻並未輕鬆多少。接下來他也要忙,小叔叔的遺骨要入葬,墳得得修,碑得重砌,還有……
他需要再一次好好的,重新認識小叔叔這個人。
宋採唐暫時沒有什麼事忙,回到官衙,仵作專屬的停屍房——
甘四孃的屍身,在這裡。
案情大白,屍身需得準備返還家屬,安排葬儀。這些事本來下面人就能做,無需宋採唐親自處理,但她還是來了。
甘四娘死時狀態並不光彩,身上痕跡猶在,青紫傷痕處處,可衣服穿好,遮住了那些青青紫紫,往日的姝美風韻多少回來了一些。
她長得很美,歲月似乎出奇善待她,除了常年勞作的手,她的臉仍然很精緻,眼角些許皺紋都不減她的美麗,反倒給她添加了很多韻味。
過去這些日子,她臉上的淚痕早已幹了,再美的容顏,死後也泛着淡淡青色,不若生前鮮活。
不知是不是錯覺,宋採唐感覺她眼梢脣角弧度並不痛苦,似乎還透着安詳,好像走的很放心,很解脫。
手指捱到白色覆屍布,感覺有些冰涼,宋採唐微微低頭,看到甘四娘袖子上髒了一點。
她找來溫水和帕子,輕輕爲她擦拭乾淨。
房間裡很安靜,只有擰帕子的瀝瀝水聲,和布料輕輕接觸的聲音。
燦爛的春日陽光順着窗子灑下,落在地上搖曳輕晃,就像滿地碎金,十分溫暖。
房間溫度卻沒有因爲這些升一點,還是那麼寂靜冷清。
宋採唐微微低着頭,髮絲順着動作滑到胸前,鴉發白膚,美人如玉。
她一下一下的幫甘四娘擦着衣角,十分認真。
“你到底……還知道些什麼呢?認不認識一個叫宋義的人?”
大約往日記憶一旦撕開口子,就會一發不可收拾,近日她不睡覺便罷,只要一睡覺,就會做夢,往昔歲月披頭蓋臉的砸來,信息量大的她一時接收不清,甚至分不清哪個是事實,哪個是夢境。
諸事紛雜,有時候透着奇怪和危機,她不得不深思,也從沒想到過逃避。
夢裡很多事影影綽綽的,比如父親宋義,她記得他偶爾會和一個人聯繫,一個女人。她沒見過這個女人,但看過宋義保存的畫像。
這種時期的繪畫風格偏寫意,人物畫普遍跟真人不像,宋採唐對畫中人五官容貌一點也不敏感,估計就算哪天見到,也認不出對方就是畫中人。但她能看懂畫中意境,這個女人柔脂玉膚,面若芙蓉,很美,年紀應該跟甘四娘差不多。
宋義每次收到這個女人的信,都會一個人在房間坐很久,心情也會不好幾日。
這個女人的信,宋義會斟酌很久,反反覆覆的看,反反覆覆的猶豫,最後……會燒掉。
這樣的行爲很奇怪,不得不讓宋採唐產生聯想。
其實母親去世多年,父親一個人過的很不容易,她並不介意父親再娶,也早早就表露過這個意思,可宋義很堅持,甚至宋採唐一提起這個,他就生氣。宋採唐一度很不理解,也把這個畫像女人的存在,記住了。
然在她漫長的,十幾年的記憶裡,這種時候並不多,宋義一共只收到過這女人三封信,還被她發現了。
記憶裡沒有任何線索和跡象表明,這個女人就是甘四娘,或者跟甘四娘有關,宋採唐也知道自己的這點聯想實在有些天馬行空,沒任何根據,但這個時間點,就是莫名其妙,讓她想起了這件事。
所以她很想認真的問一問甘四娘,得到一個答案,但是晚了。
她想起來的太晚,甘四娘又死得太早,就這般錯過了。
袖子上的髒污並不多,一會兒就擦好了,宋採唐收起水盆和帕子,再次看着甘四孃的臉,心裡想,要是外面人的傳言是真的,該有多好。
她如果真是閻王爺的親戚,能夠去陰間問死人的話,該有多好。
陽光落在窗戶,落在地面,落在了一邊的停屍臺,卻撫摸不到甘四孃的臉。
這個瞬間,宋採唐很有些唏噓。
其實甘四娘是一個很堅韌,很聰明,有自己的目標,也懂得自己努力的女人,可她不會教兒子。
汲汲營營這麼多年,用盡用力規避風險,全副身心對待兒子,爲了兒子,她可以付出一切,連性命都可以不要。苦了一輩子,累了一輩子,沒有人真正理解,也沒能看到自己想要的結局……
“值得麼?”
甘四娘當然不會回答她,依然安靜的躲在停屍臺上。
宋採唐搖了搖頭,心裡笑自己今天怎麼傻了,真的想要問一個死人話。
她牽起覆屍布,慢慢往上拉,想幫甘四娘蓋上。
白色覆屍布拉到甘四娘臉的一瞬間,宋採唐動作微頓,想到了甘四娘死亡前的情景。
她到了不安全的環境,沒有走。她知道自己沒有活路,心中害怕,還是命令自己接受。對於曾德庸的施暴,她不願意,隨自己心意激烈反抗,可因爲這個人是曾德庸,是她兒子的爹,她再恨再不願,明知對方要殺她,她還是不想留下任何證據……
她想爲兒子做最後一件事。
很蠢,也很純粹。
宋採唐兩輩子都是單身,連婚都沒結過,更別說生孩子,她並不懂母親對孩子的愛。但這一世,她有孃親,雖然孃親死得很早,但因爲胎穿,她清楚的感受過孃親對她的愛。
那是一種綿密體貼,無處不在,恨不得把你放在心尖,把整個世界捧到你面前的幸福。這份愛沉甸甸,卻從不讓你覺得是負擔,你會被寵得無法無天,肆意揮霍,而孃親對此一點也不反感,甚至鼓勵——
對她來說,你的無法無天,是安全感。
只有你過得平順,幸福,纔會這般無法無天,如果愁苦,一定是日子不好,心裡不順,她會更難受。
很多時候,長輩的愛缺乏理智,如甘四娘一般的母親,世上還有很多。
但並不是所有的孩子,都長成了甘志軒。
甘志軒令人失望,甘四娘真的一點都不知道麼?
不,她是聰明人,一定知道,因爲清楚的知道,更爲自責。或許……她覺得兒子長成這樣,是她的錯。
所以,她這麼做了。
甚至在這樣的死法下,還能從容……
宋採唐看着她平和的神態,輕輕嘆了口氣。
“只要你覺得心安,不悔,便是值得。”
隨着白色覆屍布一點點拉上,掩住甘四娘那張姝麗面容,她聲音出奇輕柔,好似春日的風:“再見,甘四娘。願你能得寧靜安詳。”
柔柔輕風拂過窗臺,拂上宋採唐的臉,捧起了她的發。
不同春日的溫暖,這風有些涼,似乎還卷着什麼嘆息。
好似在回答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