欒澤。
關家商行。
一封報平安的家信, 關清翻來覆去看了很多次, 信紙邊都打了卷。
“這麼擔心, 爲什麼不過去看一看, 親自送一送?”
隨着話音,一道人影從窗戶翻進,正正好落在關清身邊。
是曹璋。
看那熟門熟路又精準無比的落點, 從容瀟灑又稍嫌賣弄色相的姿勢,這活兒,他怕是老幹。
腳步都不用挪,曹璋自來熟的一屁股坐到桌邊,拎起茶壺, 給自己倒了杯茶, 看了看, 又給關清杯中續上。
“汴梁離欒澤其實並不遠, 用我的快船,保你五日一個來回。”
關清眉梢微擡, 偏頭看向曹璋。
曹璋立刻肅正面容,腰挺背繃, 以最佳側臉角度面對關清, 脣角跟着微動, 做出似笑非笑的高氣質高人模樣。
關清卻笑了, 脣角上挑, 笑意不及眼底, 美是美, 好看是好看,卻怎麼都有一股皮笑肉不笑的意思……
就像在看一個傻子。
並且憐愛對方的智商。
曹璋:……
良久,他琢磨過來了,摸摸鼻子:“……之前出了意外,肯定要擔心,現在事情已了,人也平安到了汴梁,所以——不用太擔心了?”
現在想想,宋採唐和關婉遇險消息傳回,關清是真着急,都快跟他拼命了,之後平安信一送回來,關清明顯放鬆,之後沒再問過一句。
所以對兩個小姑娘的安危,關清還真沒再記掛,哪怕記掛了,也絲毫沒表現出來。
曹璋微微眯眼,怪不得他手下漢子們都在誇關清,說她一個姑娘家,比自家幫主都有魄力,膽大心細,敢信任,敢放手。
關清不再看曹璋,纖纖素指端着茶盞,極優雅的呷了一口。
曹璋還是想不通,關清剛剛那個樣子,明顯是在擔心什麼,不是兩個妹妹,難道是——
“你擔心糧荒?”
今年中原腹地先是旱災,再是雨澇,糧產大幅度降低,糧少,人心不齊,就容易出事,這些日子關清裡裡外外忙的都是這件事。
關清將茶盞放在桌上,發出清脆低響:“我可沒那麼大志向,保住自己這一畝三分地就好,別的,是大人物的事。”
曹璋哼了一聲:“說的這麼熱鬧,還不是對那封信有信心。”
他其實比較好奇關清讓宋採唐帶的那封信,到底是給誰的,可大家關係……雖然他不願意承認,但的確還不夠近,有繼續努力的空間,這話不能問。
不爲個人安危,不爲糧荒,那就是——
“你擔心兩個妹妹在汴梁遇到事?”曹璋微微眯眼,“若我沒記錯,你的大伯和堂弟,可都在那裡。”
關清轉頭,目光突然犀利了起來。
曹璋卻沒有怕的意思,也沒躲閃,繼續問:“說起來,你大伯好像年紀不小,膝下卻只有一子一女,都比你小呢……”
“我竟不知,道上令人聞風喪膽的漕幫幫主,竟然是個八婆性子。”
關清眉梢微低,潤潤水眸蕩起一抹別人看不懂的漣漪,又沉又深,意味深長:“閒事管多了,可是很危險的。”
曹璋便明白,這話不能再問,關清已經高高豎起距離的大牆,他不能再往前。
其實關家的事,他想知道怎麼會知道不了,關清也明白,只是——不願他再靠近。
試探失敗。
“我還有事,少陪了。”
話說完,關清站起來就走,沒半步停留。
曹璋:……
請吃飯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
這用完就扔的態度,跟之前完全不一樣啊喂!
之前關清都敢把他壓在他家影壁上‘欺負’的,月黑風高,沒有別人!
……
汴梁城門口,標着關家商行徽記的馬車果然是關鬆派來的。
關鬆,是已逝關老爺子的長子,也是關清和關婉的大伯,宋採唐的舅舅。
只是這個舅舅,並非外祖母白氏所生。
馬車雖是他派,他本人卻並沒有來,對此,否則前來接人的管家跪地磕了幾個響頭後,眼淚汪汪的給出瞭解釋。
“小姐和表小姐遭逢意外,並沒有按最初的行程到來,老爺心急如焚,又沒有打探小姐和表小姐路程消息的渠道,只好命小人每日到城門來看一看……幸好小姐之前寄了平安信過來,老爺這纔沒有急病了,天可憐見,小姐和表小姐今天終於到了!”
管家抹着淚,看着關婉,嘴脣有些顫抖:“三小姐長大了……”
是真激動。
關婉眼睛裡也有淚,把老管家扶起來,給宋採唐介紹:“這是胡管家,伺候過祖母的……”
吳管家看着宋採唐,撲通一聲又跪下了:“小人問表小姐安……表小姐生的同姑奶奶一模一樣……聽聞曾遭逢大難,損了身子,如今歸家,姑奶奶在天有靈,定能放心了……”
他口中的姑奶奶,不用說,就是宋採唐的生母。
宋採唐突然間有些恍惚,她知道這具身體的身世,可在欒澤第一次進關家時,感觸並不深刻,這將近一年走過來,她似乎……已經不再是當初的自己了。
她對關家,有了感情。
提到生母,也不會再像以前一樣,沒半分動容。
她閉了閉眼,將老管家扶起來:“胡管家不必多禮,我們還是先回去再說。”
“對對,先回去再說,”胡管家抹了把淚,站起來,手一伸,引關婉和宋採唐上車,“咱們先回家!老爺雖沒過來接,卻早已發下命令,一旦接到兩位小姐,立刻通知他,少爺也已經從書院回來,等了兩日,如今就在家呢!”
關家的馬車,外觀可能並不豪華,內裡一定寬大舒適,足夠關婉和宋採唐小憩。
車輪碾動,馬蹄噠噠,馬車很快悠哉的行走在路上。
宋採唐挑簾回望,衝趙摯揮了揮手。
未至城門,看到關家馬車的時候,趙摯就和她們分開了,胡管家並沒有注意,當然也沒有過去打招呼。
深秋的陽光燦爛如金,深深淺淺照着前路,在屋角樹梢留下漫漫光影。
光影中,少女脣角燦爛的笑,纖細柔白的手,和記憶裡一模一樣。
不管年少還是成長,他的小姑娘,一如起初,從未曾變過。
趙摯雙手握拳,眉眼沉靜,一直目送馬車遠離,直到再也看不見。
揮之不去的噩夢已經遠離,他再也不會害怕,他和他的小姑娘,再也不會分開……
絕不可能重演廖星劍和夜楠的悲劇!
趙摯驟然轉身,袍角在空中劃出紋路,闊朗,堅定。
關婉和宋採唐都是第一次來汴梁,看什麼都覺得很新鮮,也不怕冷,一路撩開車簾,看了個夠。
汴梁不愧是大安都城,街道建得很寬闊,路人如織,十分熱鬧,商鋪建築也是鱗次櫛比,相當養眼。
賣花的,賣糕的,賣布的,賣胭脂的……什麼都有,比欒澤多,有你沒看到過的,沒有你想不到的。
關婉一路指着路邊東西讓宋採唐看,雙頰微微鼓起,興奮的像只吃到可心胡蘿蔔的小兔子。
宋採唐看着看着,卻皺起了眉。
這裡人多是多,好像……沒多少女人?
有也是年紀略長的婦人,少女非常非常少。
眉睫微垂,回想起之前在欒澤的見聞,尤其是船孃案裡的劉啓年,樑家,宋採唐心內冷哼了一聲。
汴梁,大安都城,全天下女人典範皇后呆的地方,對女德怎會要求不嚴?
……
關家在汴梁置的宅子離皇城很遠,地方也不大,跟欒澤沒的比,可見汴梁寸土寸金,有些地方就是用錢也買不到。
下車進屋,略做梳洗整理,東西還沒歸置,就聽下人來報,老爺回來了。
宋採唐和關婉便去主廳拜見。
這是宋採唐第一次見到舅舅。
關鬆相貌方正,字面意思的方正,眉粗,眼圓,下頜骨存在感很強,整個人給人的感覺……不像個商人,有股正氣,或者說,有股憨鈍之氣,不太聰明。
但他眉間川字紋路很深,不是脾氣不好,就是平時思慮過甚。
他一路急急走進正廳,腳下帶風,衣服是新換的,但好像不是爲了迎接侄女和外甥女,厚衣,重鞋,看起來像要出門。
關鬆大步走進廳堂,看到宋唐和關婉,直接揮手,阻止她們行禮:“都是一家人,不用這些虛禮。婉兒長大了,來,這是大伯給的——”
他一擡下巴,站在他身後的長隨站出來,給了關婉一個盒子。
“喜歡什麼,儘可去買!”
說完又看向宋採唐,笑了:“叫宋採唐是吧?還是第一回見,長得不錯,舅舅喜歡,來,這是舅舅給的——”
隨着話音,他身後長隨給了宋採唐另一個盒子。
“喜歡什麼,自己去買,買不到就和舅舅說,舅舅給你買!”
盒子並沒有上鎖,宋採唐接過一看,差點呆住。
裡面竟然全是金子!
金條,金塊,金錁子,亮閃閃嶄新新,幾乎能閃瞎人的眼睛!
這……
她看了眼關婉。
關婉衝她眨眼,示意她好收着,這就是大伯的風格!
宋採唐:……
兩個小姑娘互相打眼色的時候,關鬆拿起桌上茶壺,也不講究,沒有倒進杯中,直接對嘴就咚咚咚喝,整整一壺都被他喝乾了!
這是真渴了。
進來忍住了,先給她們發錢再喝水,這位舅舅也是夠意思了。
“欒澤宅子是咱們家,這裡也是咱們家,你們倆誰都不要拘束,要什麼就吩咐,不好找就告訴管家,管家要還是辦不好,我治他們!家裡賬上有錢,下人隨便你們吩咐,我近來甚忙,馬上要出去一趟收帳,沒空陪你們,你們在家怎麼造,怎麼折騰都行,就是出門得注意點,這裡不比欒澤……”
關鬆絮絮叨叨說了一通,語速飛快,但看得出來,他是真忙,也真的很急,只這一會兒,外面就來了好幾批問意見的。
“我這跟着就要出門,”關鬆最後切切叮囑,“這汴梁是帝都,隨便一塊磚砸下來都是個官,咱們只是商家,牌面小,你們倆又還小,容易被人欺負惦記,切記少出門,非要出門,記得帶上足夠的人,在熱鬧地方逛逛買買東西可以,城北可千萬不要去,那邊昭澤寺最近太熱鬧,人太多,突然出事……”
他說一句,關婉就應一句,特別乖巧。
宋採唐看着看着,突然覺得,這位舅舅……好像是個還不錯的長輩?
跟她以前想的,和張氏一丘之貉完全不一樣。
關鬆說完,叮囑夠了,就轉身往外走,要去收賬。
一邊走還一邊喊:“關朗——關朗——你磨磨蹭蹭的幹什麼呢,快去招呼你的姐姐們,陪她們好好吃飯,你爹我有事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