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摯放開了莊擎宇。
大局已定,莊擎宇不可能跑得了, 他自己應該也明白, 神態動作也不再着重觀察四周是否有漏洞,是否有利於逃跑, 很消停,沒半點妄動。
眉眼間的情緒……卻無法平靜。
宋採唐清楚的看到了莊擎宇目光流轉間的偏執與瘋狂, 這個人目光環視一週, 落在現場人身上的視線完全不一樣。
瞧不上的,諷刺的, 憤恨的, 咒罵的,痛快的……
這個瞬間的莊擎宇,和之前記憶裡完全不一樣,好像身上套的枷鎖全部拿去, 終於露出了本真的模樣。
連他身上時有時無縈繞的藥香,都變的刻薄冷漠了起來。
“他一向很聰明, 我當然不能掉以輕心——”
莊擎宇話音拉的很長,眯着眼,揹着手,似乎很享受這般談起廖星劍的感覺。
“他和夜楠必須互相折磨, 不死不休, 可他既然已經察覺到, 想要早死……我只好成全他。之前便罷, 他不敢表現出來, 連夜楠都沒有告訴,他做的很對,只要他敢說出來,我會立刻連他帶夜楠一起殺死……”
“越近成親,他看我的眼神越不對,我便知道,不能再拖了。”
“他一定在準備着什麼,計劃着什麼,想要對付我,但他不確定那個人真的是我……正好方便我先發制人。”
“我一直在暗中觀察,成親前一天,廖星劍在哪裡,都有誰在什麼時間去找過他,我都知道,我全看見了。略一想,我就明白,合適的機會來了。”
莊擎宇踱着步子,視線一一滑過在場所有人,脣角牽起,微笑。
“當晚子時,我準備好一切,模仿布穀鳥叫。這是我莊雷閣一度被廢的聯絡暗號,好友多年,廖星劍很熟悉。不管懷疑我心裡有鬼和暗中屬下聯絡,還是以爲我在叫他,他都會出來找我。”
“果然,他來了。我端着一碗杏仁在吃。”
說到這裡,莊擎宇話音一頓,眼角挑了下夜楠:“我知道廖星劍和夜楠的小情趣,大約源自小時候的難忘記憶,夜楠偶爾會喜歡親手烤杏仁,和廖星劍一起分享,他們兩個,對這件事一直有很固執的懷念。”
“而我,跟着我擅毒的朋友學會了一招,怎麼把杏仁烤得外熟裡生,口感良好,毒素卻仍然留存……”
他眼睛微微眯起,臉上很有得意之色:“杏仁有毒,不能生吃,烘烤之後則沒問題,我隨便一邀請,編個瞎話,廖星劍就會放心的把東西吃完,而我,只裝模作樣的吃一兩顆,根本不會有事。”
夜楠眼睛一眨不眨的看向莊擎宇,指尖微微顫抖:“你……編了什麼瞎話?”
莊擎宇眼梢一彎,臉上露出大大的欠揍笑容:“你猜?”
夜楠心急如焚。
莊擎宇:“你跪下,衝我磕三個響頭,我就告訴你。”
當真惡劣的沒邊。
夜楠緊緊抿着脣,不想認輸,卻好像不能不認輸……
宋採唐卻已經猜了出來。
“你是不是騙他,杏仁是夜楠做的?”
莊擎宇一愣。
宋採唐仔細將當時所有人供言回想串連起來,發現夜楠找廖星劍說話的時間,正好在析蕊之後。
“你是不是騙廖星劍——夜楠當時去尋他說話,是帶着一碗親手做的烤杏仁去的,但因爲廖星劍和析蕊糾纏不清,夜楠吃醋,就把杏仁扔了,正好被你撿到?”
莊擎宇有些意外,而後啪啪的鼓起了掌。
這種表現……什麼意思,不用說了。
夜楠身體搖搖欲墜,幾乎要支撐不住。
“果然不愧是辦案高手,宋姑娘當真聰明。”莊擎宇鼓完掌,陰笑,“沒錯,就是這樣。廖星劍太愛夜楠了,因爲四年前的事,不願再錯過與夜楠的任何一個生活點滴,我說正好碰到,把東西撿了過來,不想他遺憾,才發聲喚他過來,他就信了。我把滿滿一碗杏仁送給他,他一顆都不願意和我一起分享,端着就回了房。”
“他不確定害他和夜楠的人是我,就算確定,也不會在這一天對我動手,因爲明天是他大喜的日子。他提防我,警惕我,猜到了我‘故意折磨’的想法,並不認爲我會出手殺他,再加上‘夜楠親手烤制的杏仁’——他不死,誰死!”
莊擎宇瞪大眼睛,目光陰鷙,看着夜楠:“就算這一招弄不死他,我還有後手!我不允許你們有哪怕一刻的幸福,他不能和你成親,那晚必須得死!”
“但他吃了,所有杏仁,一顆沒漏,果然毒發身亡!”
“夜楠啊,他是真的很愛你啊哈哈哈哈——”
夜楠再也支撐不住,痛哭出聲,渾身顫抖。
“他把你當朋友……把你當生死之交,掏心掏肺,你……你竟然下得去手殺他……你不是人,莊擎宇,你不是人!”
“你們要是不害死紅楓,我也可以是你們一輩子的至友!”
莊擎宇聲音比她還大,比她還激動:“我莊擎宇可以同你們肝膽相照,可以爲你們上刀山下火海,兩肋插刀在所不惜!可你們幹了什麼?”
“你們殺了……我這輩子,最重要的人。”
夜楠大吼:“我們沒有害紅楓,她的死只是個意外!”
“老子不信!”莊擎宇瞪着紅楓,狀若癲狂,“騙誰呢?當我是無知三歲小兒麼?這般抹殺事實,粉飾太平,給自己臉上貼金的事,誰沒幹過!夜楠,你不是什麼老實本分的普通農戶,少裝成慈悲聖母的樣子來噁心我!”
“呵,天天和我吹噓炫耀你們的感情,青梅竹馬,多麼多麼美,以後的日子會多麼多麼幸福,這輩子除了彼此眼裡不可能有別人,一生扶持……”
“本來我也可以有的。”
莊擎宇聲音裡含着濃濃的悲傷和瘋狂:“我和紅楓也會有那一天的,只要給我們時間!”
宋採唐和趙摯對視一眼,同時想起了那個碗。
照莊擎宇所說,當時廖星劍帶着一碗杏仁回了房,杏仁全吃了,碗呢?
書房裡,憑空多一個碗,難道沒有人懷疑嗎?
“杏仁和碗,”趙摯當仁不讓,指節敲了敲長刀,沉聲提醒,“莊擎宇,你還沒交待。”
說到這個,莊擎宇有些遺憾:“杏仁當然是從華容鋪子里弄來的,誰叫只他開了個藥鋪子呢?裝杏仁的碗,第二天我和辛永望一起第一個進了廖星劍的書房,我第一時間把碗悄悄收了起來,辛永望沒看到。我把碗扔在了華容院子裡的池塘,只是可惜——這個證據你們沒有找到。”
宋採唐眨眨眼,差點爲莊擎宇鼓掌。
和着這位還想陷害華容一波?
一旦計劃失敗,就把鍋推給別人?
“哈哈哈連老天都在幫我!”莊擎宇眯着眼,說着屍體發現時的情況,“廖星劍胸口竟然還扎着一個匕首!這般表象,誰會知道我是兇手?天王老子來了也沒辦法 !”
說着話,他恨恨的看向宋採唐。
要不是她,要不是這個女人,他所有一切計劃都會成功實行,沒有人會發現是他,他也沒必要急急忙忙處理夜楠,乃至失誤,更不會一步步走到今天!
“我殺了你——”
夜楠臉上猶有淚痕,眸底燃着灼灼仇火,拍地而起,抽出長劍就朝莊擎宇殺了過去。
莊擎宇是武人,反應不是一般的快,夜楠衝過來時,他從容轉身,反手一擋——
“蒼啷——”
兩劍相撞,發出激烈火花。
武林高手過招的現場效果刺激驚人,宋採唐看着,不時驚訝,歎爲觀止,眼睛都快不夠用了。
真的有飛沙走石!
真的有重影!
兩個人運着輕功,比拼速度出劍時,宋採唐根本看不清誰是誰,用了什麼招,走的哪條路,鎖定的是對方上盤還是下盤!!
天氣也十分應景,夜風凜冽,漸漸變大,人們衣角獵獵作響,空中星月被漫漫烏雲遮住,又散開,視野一時清楚,一時模糊……
不變的只有兩隻劍碰撞時的灼灼花火,始終如一,那麼炙烈,那麼瘋狂!
這一場對戰,雙方都飽含仇恨,誰都沒有留手,眼裡只有彼此的身影,只想將對方手刃。
這是他|她的仇人!
直到這一刻,宋採唐才察覺,夜楠在夜聖堡地位穩固,是這麼多人願意真心追隨的大小姐,在江湖中頗有名聲,並不是假的。
夜楠她——很強!
她武功很高,動作並不綿軟,不像大部分習武的姑娘揚長避短,喜歡用柔軟多變武器,以柔克剛,四兩博千斤,她喜歡正面交鋒,下手果斷,動作從不猶豫,不拖泥帶水,哪怕受傷亦從來不怕,風格相當強悍。
而大多時候,一個人的作風風格,代表了她的性格。
夜楠……
其實是個很有男孩子氣的姑娘。
這一段時間……
大概敗於‘爲情所困’四個字。
二人交鋒,來去間都受了傷,但大部分是皮肉傷,不值細表,只這一回,夜楠終於逮到了空子,空中旋身時,陡然一停,長劍凌利削下——
削掉了莊擎宇肩上一塊肉!
“這一下,是替星劍還你的!”
莊擎宇嘶了一聲,動作停滯片刻,這片刻,就給了夜楠另一個機會。
她手中長劍一掃,挽出個劍花,重重劃向莊擎宇腰間:“這一下,爲了我自己!”
血水瞬間迸出,莊擎宇這一次的傷,不能算輕了。
但他怎麼會怕?
幼時經歷可怕磨難,幾乎是從地獄一步步爬過來的,受傷流血而已,又沒有死!
重傷甚至激發了他的氣性,他幾乎是挨着夜楠的劍,以她的劍爲支撐力,直接空中翻身,一腳踹在在夜楠肩頭!
幾乎整個男人身體的重量,帶着蹬地借力的力道,夜楠撐不住,迅速後退,抵到廊柱才停了下來。
莊擎宇並沒有放過他,陰鷙雙眸閃着兇光,長劍凜冽,發出破空輕響,整個人隨之施展輕功,颶風一樣捲過去,長劍重重紮在夜楠肩膀,穿透——
將她整個人釘在了廊柱之上!
“這,是爲了紅楓!”
血水瞬間飆出,夜楠咬緊牙關,額上冷汗直冒,很艱難很艱難,才忍住了不痛呼出聲。
莊擎宇眯眼看着夜楠,聲音暗啞,似撕碎的風:“你還不知道她做過什麼吧?我告訴你,她比你們任何一個人都要善良,純粹,她纔是真正美好的人!”
“她明明不認識我,也明明知道關我的人挺可怕,連萍水相逢都算不上,她只是不小心闖入,看到滿身傷痕累累的我……只一眼,就決定不放棄。”
“如果不是她,我不會活下來,不會有今天,十三年前的中元夜,她救了我的命,救了我一輩子!”
這樣的恩,他怎能不還?
“那一夜,我曾對着漫夜長燈,對着江火發誓,我這條命,就是她的!爲了找到她,報答她,再所不惜!”
夜楠卻怔住了。
十三年前?
中元夜?
“呵……哈哈哈哈……”
夜楠定定看了莊擎宇半晌,突然仰頭,大笑出聲,笑的淚水橫流,滿面諷刺。
“原來……我竟然是被我自己,害成這樣的……”
“那夜,我不該亂髮善心,不該救你。”
她最後一句話說的很輕,但莊擎宇離這麼近,不可能聽不見。
他臉色刷的就白了:“你說什麼?”
“噗——”
夜楠吐了一口血,腥紅血花濺在衣襟,要多刺目,有多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