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殘
退了朝,司馬昀到了鸞苑,照例又聽張汐彈琴。聽了一會兒,他讓人拿來紙筆。
拿起筆,司馬昀卻閉上了眼睛,他忽然想起在自己大概五、六歲的時候,有一次跟司馬爻在碧泉池邊玩兒,結果自己不慎失足落入水中。在水中掙扎撲騰的時候,他聽見有人在岸上喊了一句:“二皇子,危險!”接着,他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後來有在場的人告訴他,當時司馬爻想都沒想就跳進了池裡,把他救了上來,然後還把帶回自己宮中找太醫令救治。
司馬昀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司馬爻的牀上。隔着屏風,他聽見王貴人的聲音,“……沒見過你這麼蠢的皇子!你不把那個孽障推下水就罷了,還冒險去救他!救完還帶回自己宮中,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說得清嗎?!”
“太醫說三弟沒事,一會兒就……”
“不是這個問題!你說,這麼好的機會,這是上天要幫我對付惠如那個賤人,就被你這麼……”這時有內侍跑進來說皇上和惠貴人到了。
皇上看司馬昀沒什麼事了之後說司馬爻救弟有功,給了賞賜。王貴人說她一向都教育自己的兩個皇子要注重兄弟情誼,手足相親,尤其是對尚且年幼的三弟。司馬昀一直在裝昏,後來他也沒把在屏風後聽到的話告訴任何人。
司馬爻是三個皇子中從長相到性格最像明帝的一個,高大威武卻優柔寡斷。司馬昀始終記得他即位之後,司馬爻在離開建康的前一晚來向他辭行的情景:司馬爻先摸了摸司馬昀的臉,然後彎下腰貼在只有十一歲的小皇帝耳邊說:“三弟,這是我最後一次這麼叫你。從今以後,你我兄弟的緣分盡了。”說完他揹着手轉身走了,夜風吹得他寬大的袖子和裙襬飄了起來,司馬昀喊了聲:“二哥!”,聲音飄散在風中,他沒有回頭。
此後十一年,司馬昀只見過司馬爻兩次,一次是樊陽之亂時,司馬爻來助司馬旬逼他讓位,另一次是司馬昀年滿二十行冠禮大典的時候。
司馬昀睜開眼睛,嘆了口氣,提筆落字。
裴愨的壽宴排場不小,朝中大部分的官員都去了,沒去的也派人送了禮品。陳遠也去了,他提前訂做了一對河田玉壺做壽禮。這對玉壺在衆多禮品中算不得貴重,可裴愨卻獨獨把這對壺誇了又誇,什麼“稀世之寶”、“九德之玉”不絕於口,用意再明顯不過:又一員手握重兵的大將站在他這一邊了,他自然是要給些面子的。大家也都看在了眼裡。
晚宴的時候,來賓邊喝酒邊欣賞歌舞,沒有人談論朝中政事,言談之中不乏對裴愨的阿諛奉承之辭。陳遠不大說話,到有不少人來主動跟他搭訕。他一邊喝酒,一邊仔細觀察有哪些朝中大員沒來,最後他發現太尉張嗣成不但本人沒來,也沒送任何壽禮。
後來司馬昀派來的御用樂工齊康來了,他演奏了一段西域風格的疏勒樂。裴愨的得意之色溢於言表,皇上給自己的壽辰送賀禮,這意味着什麼?
陳遠想:虧皇上想的出,送樂曲。不過也是,裴愨還缺什麼呢?他什麼也不缺,缺的恐怕只是“萬歲”這個稱呼。
過了幾天,陳遠直接去了張嗣成府上。
見陳遠來了,張嗣成先讓所有的人都退下去,然後關上了門。
陳遠撲通就跪下了,“之遙特來拜謝張太尉當年救命之恩。”
“你是?”
“我就是陳靖的孫子。”
“啊?!快起來。”張嗣成趕緊把陳遠扶起來,“你那時那麼小,居然還記得我。”
“救命之恩,不敢忘。其實我進建康的第一天就認出繁公了。”
“那你怎麼纔來找我?”
“不知道繁公和裴丞相的關係如何,不敢貿然前來。”
“唉,宮中險惡啊!”張嗣成感慨萬千地看着陳遠,“沒想到,我張嗣成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到故人之後。”
後來陳遠跟張嗣成說了當年跟父親流落胡地的事,兩人又談了談當前朝中的狀況,最後張嗣成說其實這些年來他一直在等待搬倒裴愨的機會。
從太尉府出來,天色已近黃昏。陳遠坐在馬車裡想:有了張太尉的支持就好辦了。可與裴愨一黨相比,力量好像還是差了些。朝中還有誰可以拉攏呢?也許應該跟徐煥之商量一下。
三天之後,陳遠派人給徐煥之送了封信,得到的答覆是三個字:淮遠王。陳遠想該去見皇上了。
陳遠準備進宮的前一天夜裡,時琴來了。時琴是公孫冶的部下,以速度和耐力著稱,曾經四天四夜不吃不喝、不眠不休,連換了九匹馬,及時給陳遠送到了情報,避免了青衫軍的損失。
陳遠看見他,嚇了一跳,“你怎麼來了?你不是應該在函陽嗎?”
“不好了,大哥!”
“怎麼了,慢慢說。”陳遠披上外袍,跟時琴坐下來。
“吳都尉帶着他的三萬人和咱們的三萬人走到函城關時,就收到了朝廷的急詔。可吳都尉接了詔之後,並不急着趕路。本來我們三天就能到函陽城,可我們走了五天。到了函陽城之後,西越已經開始攻城了。可吳都尉卻下令駐紮在函陽城外,圍而不打。我們不知道怎麼回事,不敢妄動。公孫將軍去問了幾次,也沒得到什麼確切的答覆。又過了兩天,氐軍攻入城中之後,吳都尉才下令進攻。我們進城後打退了氐軍,接着吳都尉就直奔函陽王王府,然後他就帶着人把王府上下三百多口全殺了……”
“你說什麼?!”
“一個沒剩,全殺了,包括函陽王司馬爻。”
“怎……怎麼可能?!”陳遠瞪大了眼睛,半張着嘴,不相信地看着時琴。
“是真的,公孫將軍親眼看見的。殺完之後,吳都尉又砍傷了自己,然後讓人寫了戰報說我們路上遇到流民反軍阻攔,趕到時西越軍隊已經破城,我們拼死抵抗,打跑了氐軍,但還是晚了一步,沒能救出函陽王。吳都尉還另附了一封信,說自己雖身受重傷,但終究是沒能完成使命,請求皇上治他的罪。公孫將軍和寧將軍都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所以派我來向大哥稟報,看是不是朝中出了什麼事。”
陳遠大腦空白了一會兒,然後他說:“我先找人安排你去休息。我要馬上進宮。”說完陳遠叫了董氏照顧時琴,自己穿上衣服就走了。
陳遠進了宮,問出司馬昀在喬臺之後,便直奔而去。內侍總管盧遷攔住他,“陳將軍,已經很晚了,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吧。”
陳遠一把推開他,“我有要事啓奏,延誤了軍機,你擔待得起嗎?!”說完陳遠繼續往前走,盧遷不敢再攔,只好跟在後面。
到了喬臺,陳遠很快就找到了小番兒,他讓小番兒帶他去見司馬昀,小番兒不肯,說皇上在忙着。陳遠非常生氣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立刻帶我去見皇上!”小番兒的胳膊險些被捏斷了,沒辦法,他只好帶着陳遠到了顧庭。小番兒說:“皇上就在裡面,我不敢進去通報。”陳遠問:“皇上跟皇后還是哪位貴人在裡面嗎?”小番兒搖搖頭,陳遠想:這喬臺又不是嬪妃後宮,有什麼不敢通報的?然後他就自己走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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