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準的騎兵攻擊陣型爲多重橫隊,每重橫隊之間,同一橫隊每名成員之間都有固定的距離。這樣,才能更好地防止敵軍羽箭齊射。在衝鋒時,前排騎兵和後排騎兵的位置也要交錯開,以避免因接觸敵軍,速度驟減而引發的誤傷。雄武營的將士們沒經歷過嚴格的軍陣訓練,自然無法達到動作標準。他們軍官們的大聲指點下,剛剛勉強地在疾馳中拉開彼此之間的距離,已經迫近到叛軍一百步之內。
好在叛軍的訓練程度更差,兜頭一陣稀稀落落的羽箭射來,竟然有一半沒射達騎兵們所在位置。另一半羽箭從騎兵們頭頂的天空落下,大部分亦沒有擊中目標。只有少數幾支幸運的羽箭完成了使命,力道卻被胸甲和頭盔抵消,造成的傷亡如同嬰兒搔癢。
騎兵們見對方戰鬥力如此之差,興奮地大聲嚎叫起來。“啊――啊――啊”,“嗷――嗷――嗷”,他們惡狼一樣嚎叫着,在戰鼓聲的催促下努力向前。雖然只有三千多人,氣勢卻好像百萬之衆。馬蹄掀起的煙塵遮天蔽日,遮住了叛軍的視線。對面的叛軍有些害怕了,顫抖着雙手放出第二波羽箭。由於雙方距離的迫近,這輪箭雨造成的傷害稍大些。但騎兵們已經收不住速度,他們無視身邊袍澤的死亡,拼命磕打馬鐙,將坐騎的速度壓榨到極限。
李旭收起了橫刀,從親兵的手中接過長槊,提臂,沉肘,將長槊端平,伸直,藉着戰馬的速度衝向敵陣正中央。同一時間,衝在第一排的騎兵與主將做了同樣的動作,提臂,沉肘,端平長槊,微弓下腰,將槊尖對準敵人的胸口。
他們不再喊叫,屏住了呼吸,耳邊除了轟然的馬蹄聲和流箭發出的噝噝聲外,再沒有別的雜音。這種死亡的沉默比剛纔的吶喊更令人感到恐怖,叛軍的陣腳鬆動了,有人受不了戰場上的壓力試圖逃走,將校們無情地執行了軍法。幾個低級軍官大呼小叫,用鋼刀斬殺退縮者,用刀尖逼着自家弟兄們上前迎戰。
“迎上去,迎上去,把矛端平,把矛端平!”一個衣着光鮮的叛軍將領大喊。同時帶着自己的親兵先前,給身後的弟兄們做出示範動作。密集的步槊陣列的確是對付騎兵衝擊的好辦法,但他可以教導身後叛軍們作戰技巧,卻無法短時間內提高他們的勇氣。只有不到五十人跟了上來,其他人居然試圖觀望。這個猶豫是致命的,五十人組成的前鋒瞬間就被鐵騎踏碎,雄武營的將士們不做絲毫停頓,藉着慣性撞入敵軍主陣。
李旭感到了手臂上傳來一股巨大的力道,他看見一個只有布甲護身的敵兵被自己挑到了槊尖上。撞擊產生的力量讓槊杆驟然彎曲,變成弓形,在槊尖將敵人挑離地面的剎那,長槊又猛然彈直。槊杆上緩衝的力量登時全部釋放出來,將敵兵的屍體彈飛出去,在半空中落下一串血雨。
旭子壓根來不及做出姿勢調整,他的長槊就又接觸到了另一個目標。鋒利的槊尖如同切豆腐般刺穿敵軍,槊杆彎曲,彈開,又一具屍體飛上了半空。緊藉着,他的槊鋒找上了第三個人,將他刺倒,藉着戰馬的慣性拖出老遠,然後抖落,任那條尚未結束的生命在泥地上翻滾掙扎。
長長的馬槊對付沒有鎧甲,不懂得結陣自保的步兵,威力瞬間發揮到了極致。旭子身邊大部分騎兵用的是硬槊,不具備主將手中那杆複合槊所擁有的緩衝和蓄力能力,但憑藉着戰馬的速度,他們依然敵軍造成了巨大的殺傷。叛賊的前軍就像雪崩一般坍塌下去,有人的身體竟然被硬槊刺透,整個人糖葫蘆般在槊杆前段掙扎,哀嚎。長槊的主人一臉茫然,不知道如何應付這種情況,只是咬着牙,用全身力量把槊身端平,壓低,直到槊尖又刺到了下一個目標,手掌的力量再也把握長槊不住。
頃刻間,第五個對手倒下了李旭馬前。那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背有些駝,長得十分像舅舅張寶生。見到李旭的戰馬衝來,他嚇得丟下手中木棒,轉身就逃。驚慌之中,但不懂得向旁邊閃避。銳利的槊尖從他背後捅入,前胸刺出,帶着他的身體向前衝了十幾步,然後將他遠遠地甩入了人羣。
馬槊就像一頭不受主人控制的烏龍,將所有擋在馬前的生命吞沒。剎那間,李旭心中覺得有些不忍。但戰場上的喊殺聲很快令他清醒,敵軍是己方的五倍,生死關頭容不得軟弱。手臂向上提了提,他再度將長槊端平,任由槊尖上那一點寒光,在戰馬的驅使下奪走新一條生命。
敵軍主將擂動了戰鼓,催促左右兩翼向中央合攏。前來衝陣的騎兵人數不多,叛軍的主將非常慶幸自己能發現這一點。他不斷增派人手,不斷增大賞格,甚至將自己的親衛,家將也統統派向前去。
“圍住他們,圍住他們,他們速度慢了,慢了!”半年前最多隻指揮過二十餘人,如今卻一躍成爲三萬人統帥的黎陽郡守元務本聲嘶力竭地吶喊。“殺,殺,後退者殺!”面前的戰鼓被他敲得如驚雷般轟響。他看見眼前人流涌動,不斷有膽小者被自己的親兵執行軍法,但被鋼刀逼出的勇氣卻維持不了多長時間,當那些船伕和民壯發現前方的騎兵殺人手段比後方的督戰者更狠時,他們往往用比前衝更快的速度向後退,壓得本軍陣型不斷收縮,不斷破裂,馬上就要破裂到主將腳下。
“元升,元升!”元務本聽見自己的聲音已經變了調。元升是他的侄兒,年少且有勇力。當數月前他和家人商量是否接受楊玄感的拉攏時,元升第一個跳出來,表示要在亂世中建立一番功業。
侄兒元升的背影如願出現在他的視線裡,帶着元家的家丁和二十幾名黎陽縣的衙差,逆着人流衝向了敵騎。有一個衝得過快的敵軍騎兵正從屍體上向外抽馬槊,被元升用刀砍斷了槊杆。接下來的瞬間,元升又一刀砍對方落馬,帶着家丁們從側面衝向另一名的敵騎。
“殺,殺,殺!”元務本大叫着,手中鼓錘又是一頓亂敲。那些騎兵的戰鬥力也不怎麼樣麼?前衝的速度比剛纔明顯慢下來了!自己這方畢竟人多,畢竟,正義在自己手裡!
雄武營的騎兵被叛軍的屍體擋住了去路。已經衝到了敵陣中央,叛軍的帥旗近在咫尺。但周圍的叛軍也越來越多,有人正在逃走,卻恰巧攔在了戰馬之前。有人逆向殺來,推推搡搡,趕集一樣塞住人羣中所有縫隙。馬槊已經施展不開了,戰馬的速度也幾乎變爲了靜止。騎兵們從背後抽出橫刀,四下裡亂剁。被人血燒紅了眼睛的戰馬也放聲狂嘶,前蹄高高擡起,直接踢向擋路者的脖頸。被踢中者口中發出淒厲的慘叫,身體倒在同伴的背上。他的同伴卻渾然不覺,沒頭蒼蠅般亂撞。
有人提着斧頭向旭子衝來,被李孟嘗用戰馬踢翻在地上。沒等此人爬起身,戰馬的後腿又踩上了他的腰桿。此人像蒸鍋裡的螃蟹般張開四肢抽搐了一下,徹底失去了活動能力。李孟嘗帶馬又向前移動了幾步,橫刀疾揮,切下幾隻胳膊。胳膊的主人丟下兵器,用另一隻手捂住傷口,嘴裡發出撕心裂肺地哭喊。李孟嘗卻不懂得憐憫,再度對受傷者揚起了橫刀。砍翻一個,又砍翻另一個,擋在他面前的第三人轉身逃走,撞得自家弟兄東倒西歪。
“殺!”博陵人崔潛催動戰馬,順着李孟嘗砍出來的缺口撞了進去,馬蹄撞翻了三、四個敵軍,人亦向前突進了十餘尺。他身邊頓時沒有了自己人,情況大扃。幾個看到便宜的叛軍用木棒沒頭沒腦地打過來,被崔潛用刀背一一隔開。正當他準備反擊時,一根削尖的木樁冷不妨刺入了戰馬的臀部,受痛的畜生長嘶着仰起前蹄,將崔潛摔下了馬背。驚馬不顧一切向前衝去,踩翻了六、七名敵軍,最後被人從側面捅死。手忙腳亂的叛軍對付完戰馬後再試圖攻擊崔潛,卻被一柄黑色的長刀掃到了圈子外。
“別管左右,徑直向前!”李旭殺散圍在崔潛身邊的敵軍,回過頭來,在馬背上大聲命令。雄武營的訓練時間太短了,很多弟兄徒有一腔血勇,卻根本不懂得把握戰場上的機會。如果這些人都是經過了一年多訓練的護糧軍,他們會放棄左右涌來的敵軍,直撲叛亂者的主將。但雄武營的弟兄們卻把太多的精力消耗在亂砍亂殺上,白白浪費了坐騎帶來的速度優勢。
周圍的空間已經不能讓長槊發揮威力,所以旭子換回了慣用的黑色彎刀。黑色的刀光從人頭上滾過,潑出一片又一片血瀑。“跟我來,別戀戰!”他大聲喊,用行動給大夥做出表率。“將軍有令,別戀戰,跟上,跟上!”親兵們齊聲高呼,將命令放至最大。
崔潛又找了匹戰馬,跟在了主將身側。李孟嘗吶喊着衝來,砍翻了旭子戰馬另一側的敵軍。三人併力前行,不斷將面前的缺口擴大。陷入混戰的騎兵們又慢慢找到了主心骨,收攏陣型,以李旭爲刀鋒繼續向敵陣核心切入。四下裡依然不斷有叛軍涌來,被騎兵們用橫刀一砍翻在地。
一隊手持橫刀的敵軍逆着人流殺上,兇悍異常。這夥人身上都穿着鎧甲,手中的兵器也比其他人精良得多。他們不但攻擊隋軍,也攻擊自家弟兄。只要有人與他們對面跑,就被他們兜頭砍上一刀。
這夥人的首領年齡和李旭差不多,長得很白淨,臉上凝了那麼多血痂,喊聲裡卻依然帶着斯文之氣。“解民倒懸!”他前衝數步,用刀光攔住李旭的馬頭。“替天行道!”他又義正詞嚴地宣佈,刀如匹練,卷向黑風的脖頸。
李旭用黑刀擋住了來人對戰馬的致命一擊,下一個瞬間,他和敵將戰到了一處。來人的同夥試圖幫忙,被李孟嘗、崔潛還有旭子的親兵擋在了圈外。趁着大夥捉對廝殺的時候,其他叛軍又紛紛逃遠了十幾步。
李旭揮刀向對手脖頸抹去,敵將快速後退,讓開刀鋒。然後跨步先前,用刀刃去找旭子的胳膊。旭子反手回撩,二人的兵刃結結實實地碰到了一處。“噹啷!”敵將的橫刀因爲太單薄,被旭子的黑彎刀削成了兩段。一段飛上了半空,另一段被其主人拿在手裡,用難以置信的眼光凝視。
“噗!”李旭的彎刀直接抹斷了敵將的脖頸。隨後,他聽見周圍的戰鼓聲猛然停滯,擡起頭,他看見百餘步外,那名一直在擂鼓的敵軍主將扔掉了鼓錘,從腰間抽出了裝飾用的寶劍,大叫着向自己衝來。
“升兒!”元務本痛哭失聲。他的侄兒死了,死在了那名持黑刀,騎黑馬,全身鎧甲都是黑色的魔鬼手下。他不能接受這個戰果,升兒只有十七歲,是元家下一代的希望。他要報仇,將那名黑甲將軍親手殺死,碎屍萬段,銼骨揚灰。
“老爺!”幾名家丁衝上前,死命抱住元務本的腰。“老爺,咱們撤吧,趁現在隊伍還沒大潰!”忠心的管家哭喊着勸告。此戰不可能獲勝了,敵軍太狠,自家老爺強徵來的百姓和永濟渠上討生活的船伕根本不是人家對手。剛纔驟受打擊,大夥來不及逃走,所以還能勉強將敵軍的攻勢阻一阻。眼下侄少爺戰死了,軍中再無大將,誰人還敢上前捋敵將的虎鬚。
“撤?你說回城?”元務本憤怒地質問。以三萬擊數千,這個必勝之仗敗了,自己怎麼有臉面回黎陽。但他聽到的回答卻是一片肯定之聲,“對,回城。黎陽城高池深,咱們堅守待援!”管家、護院們紛紛點頭,贊同老爺的英明決斷。
“傳本大人將令,後隊……”元務本慢慢恢復了理智,大聲喝道。他想鎮定自若地喊一句“後隊變前軍,且戰且退!”命令還沒喊完,就聽到背後傳來了激烈的喊殺聲。
“殺啊,別走了元務本!”宇文士及帶領兩千多名弟兄,從背後直搗元務本的中軍。他終於完成了戰術迂迴,及時趕到了叛軍身後。爲了給敵人制造更大的混亂,他在遠處留下了五百多匹戰馬,由二十幾個弟兄驅趕着,往來馳騁。
“他叫我士及兄!”宇文士及的心被友情溫暖着,暖得他通體舒泰。放着表字不叫而直呼人名,在世家子弟眼中這是一種非常不禮貌的行爲。被稱呼者爲了表達自己的抗議,往往不惜與失禮者絕交。可宇文士及卻覺得旭子叫自己“士及兄”,比他客客氣氣呼一聲“仁人”或宇文監軍更令人感到舒坦。
宇文士及知道自己融進了這堆兵痞中,就像乳汁入水般融了進去。雖然這些人出身寒微,見識短淺,有數不清的壞毛病。但在這夥兵痞中,他卻覺得自己像入了水的蛟龍,自由,愜意,隨時都能發起一波風浪。
他用馬蹄踏出的血浪徹底擊潰了叛軍的抵抗。楊玄感倉卒起事,主力兵馬本來就是由船工、民夫拼湊而成。此刻隊伍雖然膨脹到了三十萬,但協裹而來的百姓和混水摸魚的蟊賊卻佔了隊伍中的大多數。而爲了早日拿下洛陽,楊玄感又聽從了韋福嗣的建議,把能戰者都調到了黃河以南,所以此時留在黎陽爲叛軍守老巢的,是叛軍中戰鬥力最弱的一支。
這些人的信心早就被李旭帶人砍掉了一多半,又被宇文士及帶人從背後一衝,立刻失去了繼續戰鬥的勇氣。來自背後的煙塵令他們不知道來了多少官軍,所以大部分人絕望地丟下刀矛,抱着腦袋蹲到了地上。少部分膽子稍大的,則撒開雙腿,四散着逃去。他們不指望自己能逃過戰馬,只想着比同伴跑得快些,再快些。至於被他們糟蹋過的荒野裡能否找到吃食,有什麼命運在前面等着,他們一概不顧。
家丁給元務本牽來戰馬,請他上馬逃走。元務本將靴子踏入馬鐙,用力,腳卻滑了出來。他再次伸腳,再次用力,大腿卻哆嗦着,使不出半分力道。
忠心的管家趴下身,用肩膀將元務本頂上馬背。元務本滿懷感激地看了管家一眼,剛欲揚鞭,**戰馬突然發出一聲悲鳴,軟軟地倒在了地上。就在他狼狽地從地上向起爬的過程中,身邊的家丁一個接一個被羽箭射倒。
“大勢去矣!”元務本心中發出最後的哀鳴,拔出佩劍,試圖自我了斷。手臂剛擡起來,耳畔卻聽見“叮”地一聲,緊跟着,有股巨大的力量擊中了劍柄,三尺青鋒飛上了藍天。
“元大人,你輸了!”李旭擡手,將另一支羽箭扣在了弓臂上。
元務本慢慢站直了身軀,一切都結束了。正如對方主將所說,自己輸了,輸了個乾乾淨淨。這場所謂的“順應天命,解民倒懸”的舉義,從開始就是一場鬧劇。自己帶着三萬大軍,卻在不到一個時辰內被一個來歷不明,職位不過五品的無名小將以四千衣衫不整的騎兵擊潰。照這種比例算去,楚公麾下號稱三十萬衆,能得當對方几萬大軍?
人在極度絕望後,往往會表現出來某種異乎尋常的冷靜。眼下元務本就是如此,他不再試圖自殺,也不再想着如何爲自己的侄兒報仇,而是很禮貌地向旭子拱拱手,像朋友初見般客氣的問道:“將軍從何而來,可否告知在下?”
李旭被元務本的古怪表現弄得一愣,沒等他來得及回答,李孟嘗已經衝了過去,用刀尖指着元務本的臉,高聲罵道:“爺們兒從遼東千里迢迢趕回來的,要不是你們幾個小丑鬧騰,爺們現在早已蕩平了高句麗!”
“遼東?”元務本驚詫地問。今天他只所以敢領軍迎戰,就是以爲來人不過是附近州郡臨時拼湊起來的,試圖趁大軍主力圍攻洛陽時前來揀便宜的地方兵馬。今天早上據細作彙報,從遼東匆匆回趕的兵馬還在七百里之外,根本不可能這麼快衝到黎陽城下。
“元某已經認輸,將軍何必騙我這將死之人?”元務本不願相信李孟嘗的話,冷笑一聲,抗議道。
“我等的確是從遼東而來!”李旭見元務本不再試圖反抗,收起弓,禮貌地回答。黎陽城還在叛軍手中,而元務本是奪取黎陽的關鍵人物,因此旭子不敢對其稍有慢待。答完了話,他又叫過長史趙子銘和校尉崔潛,命令二人去約束衆將士,不准他們傷害那些放下兵器的降卒。對於已經逃得很遠的潰軍,也不要繼續追殺,由着他們自謀生路。
元務本靜靜地看着李旭安排完了一切。這種結果正是他想跟對方交涉的。自己謀反,罪不過一死。但那些被協裹而來的農夫和船伕沒有罪,朝廷的官軍不應該將他們趕盡殺絕。見對方不用自己出言請求,就滿足自己的最後願望,他心情稍安,淒涼地笑了笑,問道:“將軍既然不準元某自殺以謝天下,又準備如何處置元某?”
“黎陽城還在你手裡,我不希望再多死人!”李旭又是一愣,倉促地回答。在他的設想中,大部分叛賊應該是一幅窮兇極惡的模樣,這纔對得起沿途自己所見到的那些暴行。而元務本的睿智與坦誠有些出乎他的預料,甚至在他剛剛下令不準殘害俘虜時,對方好像就猜透了他的全部心思。
跟太聰明的人打交道是一件令人頭疼的事,旭子知道憑自己的口才未必能說服元務本。正當他搜腸刮肚想着下一句說辭的時候,元務本又搶先開了口,“郎將大人想令元某獻城,敢問大人,這樣做對元某有何好處呢?”
“好處?”李旭的眼睛瞬間瞪得老大。他不想強攻黎陽城,雄武營的弟兄們人數有限,而黎陽城一直作爲大隋糧倉而存在,城牆想必修得不會太單薄。但避免生靈繼續塗炭這個說辭顯然打動不了元務本。按大隋律法,元務本作爲反賊骨幹,肯定要被抄家滅族。當一個人明知道他的全家都要被殺光時,有人再勸他對百姓發善心,這豈不是與虎謀皮?
“狗孃養的,還牛氣了你!”李孟嘗咆哮着跳下馬,上去就是幾記老拳。見過當俘虜地,沒見過這麼牛氣的俘虜。今天不打他個滿地找牙,自己的李字就倒着寫。可三、五下之後,他的拳頭就又砸不下去了。元務本擺出一幅坦然模樣,不躲,不閃,不求饒,不呻吟,彷彿正在捱打的根本不是他自己。
“住手!別傷了元大人!”李旭趕緊出言喝止。校尉李孟嘗拳頭上的力道不小,一旦把元務本打死了,大夥攻城還要多費周章。
李孟嘗氣哼哼站到了一邊,雙眼不斷在元務本身上逡巡。此人太奇怪了,簡直就不像一個俘虜。自從被擊潰後,其餘叛軍將士黑壓壓跪了滿地。而這個才上任不到兩個月的“郡守”,舉止卻可以用泰然自若四個字來形容。
“這位校尉大人好大的力氣!”元務本再次直起腰來,抹了把臉上的血,傲然說道。停頓了一下,他又向李旭拱了拱手,“多謝將軍手下留情,元某沒齒難忘!”
“多有得罪!”李旭不得不以禮相還。對方的氣度、膽識已經贏得了他的尊敬,如果人連死都不怕了,的確誰也拿他沒辦法。
宇文士及結束了對叛軍的追殺,匆匆地趕了過來。離着老遠,他就看到了這奇怪的一幕。憑藉直覺,他猜出李旭活捉元務本是爲了兵不血刃拿下黎陽。但士大夫之間玩的勾當旭子顯然不懂,眼前的元務本趾高氣揚,相比之下,李旭和李孟嘗等人卻悻悻然,彷彿剛剛打了一場敗仗。
宇文士及跳下戰馬,微笑着走向元務本,在對方面前五尺處站定,抱拳、附心、躬身以平輩之禮作揖,“宇文士及久聞元大人之名,一日得見,榮幸之致。”
“久聞公子之名,幸會,幸會!”元務本側開半個身,平揖相還。他聽說過宇文士及的名字,也知道宇文世家的分量。想想今日自己栽在大隋駙馬督尉手上,心裡覺得反而越發坦然了。
如果此刻有人恰巧經過,根本不會相信元務本和宇文士及在半柱香之前還是生死對手。二人客客氣氣的見禮,客客氣氣地噓寒問暖,客客氣氣地感嘆造化弄人,居然在戰場上相逢。客客氣氣地把李旭和雄武營其他人當成了土偶木梗。
前去追逐敵軍的將士們趕回來了,依次向主將繳令。負責收斂傷號,清點陣亡人數的參軍也完成了任務,捧着一摞人名單,等着主將和監軍大人查驗。負責收容俘虜,收集戰利品的士卒們也差不多完成了任務,走上前,請教如何善後事宜。看見宇文大人與敵將聊得熱鬧,目瞪口呆地站到李旭身邊。
“此時勝負已見分曉,大人何苦再拉全城百姓陪葬?”宇文士及跟元務本感嘆夠了命運,慢慢把談話轉向了正題。
“元某已經認輸,元某方纔只是詢問,倘若元某獻城,諸位將軍以何相酬!”元務本收起笑容,再次露出一幅淡然模樣,回答。
這種態度又激怒了很多將領,大夥紛紛圍上去,欲再給此人一點教訓。宇文士及卻擺擺手,制止了大夥的進一步行動。“取了黎陽後,我會將你斬首示衆。至於你的家人,無論老幼,將全部成爲宇文家的私奴!”他想了想,鄭重地說道。彷彿剛剛跟元務本達成了一筆交易。
包括李旭在內的所有人再次一呆,在用一個人之前告訴對方自己即將殺了他,還要把他的家人都變成奴隸,這種“酬謝”條件,也只有宇文士及能想得出來!可偏偏元務本就吃這套,閉上眼睛想了想,居然走到宇文士及馬前,長身跪倒,叩首相謝。
“元某多謝宇文將軍!”元務本撫手及額,將頭深深地垂了下去。一拜,再拜,三拜!
在衆人驚詫的目光中,宇文士及受了元務本三拜。然後用雙手將對方攙扶了起來。“將軍姓名太顯,我也只能如此!”他客氣地解釋,語調裡充滿無奈。
元務本輕輕搖頭,退開幾步。宇文家的家將又牽過一匹馬來,攙扶着元務本爬了上去。
“敢問兩位將軍,這些降卒二位打算如何處置?”爬上馬背後的元務本又恢復了那幅高高在上的姿態,傲然追問。
“這個?”李旭把目光看向宇文士及,希望對方能說出找到一個合適的方案。剛纔趙子銘何崔潛已經把他的將令傳達下去,除了極個別跑得太遠的將士外,大部分士卒都已經策馬趕回。眼下雄武營將士只有四千多人,而周圍跪在地上等待處理得俘虜卻高達兩萬餘!在整個戰局形勢不明朗情況下,將如此多的俘虜收容在身邊,絕對是個累贅。一旦在與敵軍交戰時俘虜突然炸營,後果將不堪設想。
“請元大人賜教!”宇文士及毫不猶豫地出謀劃策的機會交給了元務本。
“黎陽存糧,至少夠十萬大軍消耗五年!他們”元務本冷笑着指指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俘虜,“大人以爲,他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麼?”
“他們知道,他們只是沒有選擇而已!”沒等宇文士及回答,李旭冷冷地插了一句。他忽然覺得很後悔,後悔剛纔沒親自出手打姓元的一頓。右手握在刀柄上,他聽見自己的手指關節咯咯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