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瀾杼激活的陣法早已超越了她自己的掌控,此刻若想破陣,只有依靠無念的辦法。
可無念的辦法說出之時,雲凌卻只覺渾身冰涼,哪怕是在戰場,面對屍骨遍野,他都不曾如此膽顫心冷過。
因爲陣法早已超脫了控制,想要沒有其他負面影響的破陣,唯有內外結合,同時施力,而外界,與陣內唯一有血脈關係的人,就只有雲凌了。
那就是說,必須由雲凌來親手破陣,而無念則藉助內外血脈至親的氣息影響,調度氣數內外結合。
雲凌還記得無念的那一句“陣毀,則人亡”,要他親手破陣,豈不是要他親手殺了阿瀾?
他連破陣的決定都還未下,此刻竟是已經變成了是不是要親手殺了阿瀾嗎?
雲凌只覺頭昏腦漲的厲害,眼前都忽然昏黃黯淡了下來,只覺徹底岔過氣去。
可他們孩兒的哭聲卻又像一聲驚蟄,驚醒了他妄想逃避、妄想自欺欺人聽天由命的龜縮心理。
偏偏在這時,陣內的藺瀾杼面色忽然緊皺了起來,不一會兒,額上了起了豆大的汗粒,脣色頃刻褪盡色澤,面色亦是一點一點失了血色。
“阿瀾?你怎麼了?!”
雲凌一驚,關懷更是脫口而出。
“是不是心疾犯了?”
雲凌見藺瀾杼不過瞬息之間面色已由緊皺變成了扭曲,心更是生生抽搐了起來,惶急地追問道。
可藺瀾杼痛的渾身都在發抖,她一聲接一聲壓抑的悶哼着,顯然是已經忍耐到了極致。
她剛生完孩子沒過幾個月,本就元氣大傷,沒想到心疾竟是會在此時發作,而且會發作的如此兇猛,如此痛苦,痛的,她感覺撐不下去了……
眼前一點一點的發黑,更是讓她肯定了自己的虛弱。
藺瀾杼終是站立不住地跌坐在了地上,此刻明明尚未天黑,她眼前已經昏黃髮黑地宛如夜幕降臨,僅餘了最後一絲微弱至極的光線。
她勉力地擡頭按着記憶往雲凌的方向看了看,薄脣艱難地動了動,聲音低入塵埃,幾不可聞。
可雲凌卻輕而易舉聽明白了她在說什麼。
“雲大哥,破陣吧,這一次心疾,我怕也撐不下去了。好好照顧女兒,我們的……女兒。”
阿瀾的話震得他頭暈目眩,耳畔轟鳴,可無念卻偏偏又在此時雪上加霜,“將軍,陣法失控了,在強行抽取尊夫人的氣血,若任由陣法抽取下去,您的女兒怕也沒有活路了!將軍,十息之內,您必須做出決定!要麼夫人與小姐同死,要麼救下小姐一命!”
爲了催促雲凌下定決心,無念此刻的話,說的生硬又直白,直直將血淋淋的結果擺在了雲凌的面前,再由不得他遲疑!
這,讓他怎麼選?
無論如何,阿瀾,都只有死路一條麼?
無念讓他動手,阿瀾也催他動手,可那是他一生的摯愛,唯一的摯愛啊,他們怎麼能說的如此冰冷無情?
“將軍!還剩五息時間!”
雲凌目光忽然有些怔然,瞧着陣法內的視線裡更是忽然多了幾分難以言說的神情。
因爲,不知何時,阿瀾已經將他們的女兒緊緊抱在了懷裡,而她自己,更是不知何時已經痛的失去了意識。
明明已經失去了意識,她還是將孩子穩穩護在懷裡,再沒有之前那般的冷漠與決然。
她,終究還是一位母親。
她,終究還是喜歡他們的女兒的。
瞧着這一幕,雲凌眼裡終於多了一抹竊喜與釋然。
“將軍!現在必須下決定了!”無念又是焦急地催促了一句。
“好!”雲凌生怕自己下一秒就動搖後悔,幾乎是閉着眼睛,才得以悲痛地說出這一個好字!
他按着無念先前所說,將顫抖不止的手貼到了發怎陣壁上,再無後悔的餘地後,他才終於滿是悲慼絕望地睜開了眼睛。
他的視線一瞬不瞬落在那已經失去了意識,面龐扭曲到猙獰的人身上,哪怕是她神情猙獰,可落在他眼中,從來都是那樣一副清冷如梨花美人的出塵動人。
她的身影,早已生生烙印在了他的心裡,紮根在了他的心底……
法陣轟然蹦碎,片片光影與落花交融輝映,空靈的美景,美得……讓人涕淚橫流,心死如灰……
那時,法陣到底是如何破碎的,他又是如何抱着阿瀾走回雲府的,雲凌已經記不清了,他只知道,那一刻,彷彿天地荒寂,他的心也荒了……
他只記得,那時,明明滿林的落英,印入他眼中的,卻好似變成了一片片黃紙,如幽魂一般,慘淡地飄蕩着,訴說着,阿瀾已經去了……
那一場落英繽紛,在他記憶中,沒有旖旎這個詞,沒有夢幻這個詞,餘下的……僅僅只是——花葬。
他永遠也無法忘記,正是在那落英繽紛的季節裡,他的心,隨着那一抹幽魂葬在了漫天花海里……
在悼念阿瀾的日子裡,他們劫後餘生的女兒也漸漸長大了,雲凌爲她取了名,夕玦。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夕如環,夕夕都成玦。
可天上的月亮尚有每月如環圓滿之日,可他與阿瀾,卻是連那一輪明月都比不過,夕夕都成玦……
……
阿瀾的離去,雲凌所有的心思便都寄託在了他們僅剩的女兒上,他呵護的如同易碎的珍寶,生怕她心疾發作,又怕她業障失控,他從未告訴她關於她母親去世的真相,她也從不知曉,她體內被她母親因爲旁人渡入了業障,一旦陣法失控,她不僅有心疾,更有業障,時時威脅在側。
好在一過十六年,無念布在她血脈裡的陣法妥當無比,並沒有出現在任何差錯,雲夕玦安安穩穩地度過了及笄,也到了適合定親婚嫁的年齡,他如阿瀾最後所託,將他們的女兒照顧的好好的。
可偏偏,命劫如此難逃。
北彌局勢危機,長公主決意暫且投誠,以避免戰火波及百姓,雲凌率衆投誠東淵,更是舉家遷入了東淵。
這一切並沒有什麼,偏偏卻是在北彌遇見了雲夕玦萬萬不能碰見的人——藺翔,業障本身之人。
無念的警醒的話,雲凌從不曾忘記。
——“若日後,她與那業障本身之人遇見,一月之內,必須有一人生一人死,否則業障會爆發,誰也活不了。”
聽聞玦兒在殊月臺被藺翔質疑身份之時,雲凌腦海裡便瞬間被這句話全全佔據了。
十幾年過去了,阿瀾沉澱在了他心底最深處,而玦兒早已成了他唯一的寄託,他決不允許她出事。
所以,他藉由連安王之手將他們父女的畫像送入了宮中。
最終的結果,藺翔下獄,他不知究竟具體發生了什麼,但心裡總算鬆了一口氣,可心裡也在暗暗苦惱,該如何在一個月之內完成“一生一死”,保下他女兒的性命。
隨後,藺翔被查出風水沙盤之事,被太后遺爲棄子,藺翔當場瘋癲,最終身首異處,一切事情的發展,順利的奇怪,而他玦兒的變化,他更是看在眼裡。
竟是越來越像……長公主了……
他不禁有些心疼,國破家亡,他的女兒竟是因爲這些成長了起來……每每看見他從東淵皇宮中回來,他總覺得她單薄卻又堅強的讓他心疼……
卻從未想過,也不敢細究過,事情竟會如此離奇……那竟是長公主……
藺翔的死,讓他鬆了一口氣,卻也在心中有些愧疚,當初若不是他帶走阿瀾的舉動刺激了藺翔以命下咒,也許,阿瀾會和他好好在一起,生下他們的女兒呢?
所以,思量再三,他還是爲藺翔立了一塊排位,身在東淵,藺翔處死的罪名又茲事體大,他不敢刻性命,不敢刻一切會讓人聯想到是藺翔的線索,只好刻下了還與他有關的信息,那就是他的生辰,十月二十九。
他會清清楚楚的記得這個日子,還是從阿瀾口中得知。
再後來,東淵大亂那日,北彌復辟伊始,他才終於得知,原來,他的玦兒早已經死了,死在了入東淵的必經之路……
他本以爲,這就是逃不過的命數……
卻原來,竟是阿瀾收養的那個弟弟——殷杬所爲。
殷杬失蹤了近二十年,他爲了阿瀾也暗暗打聽了他的消息近二十年,卻從未想過,知道他消息的原因,竟會是玦兒之死……
沒有人知曉,在他前往東淵皇宮瞭解實情以及決定帶玦兒屍首落葉歸根的那一晚,他曾收到了一封書信,一封來自於阿瀾弟弟殷杬的信。
信中,只有簡簡單單的八個字。
虧欠之罪,活罪償之!
看到那八個字時,雲凌他就在想,殷杬是不是知曉了阿瀾是死在他手裡的,殷杬所說的活罪,是不是就是要讓他僅剩的牽掛也離開人生,讓他如同孤魂野鬼的活着煎熬?
那一場落英繽紛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他什麼也不想說,他不想去解釋自己有多麼的不得已,多麼的無從選擇,也不想說,那也是阿瀾的意願,因爲,他不想玦兒的記憶裡,她的母親曾有過想犧牲她的印象,也不想從別人眼中看到對玦兒的可憐與同情……
玦兒她有一個愛她的母親,死前還把她緊緊抱在懷裡的母親,這個印象,便足夠了!
玦兒她生來便受到心疾與業障的折磨,失去了最重要的健康,他只想竭盡所能把他所能給的幸福統統都給她……
也許有些摻假,但對玦兒來說,幸福就足夠了,對他來說,只要看見玦兒每每提到她母親,印象完美,神情滿足,便也足夠了……
雲凌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