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的暖春,雍津城的內內外外,都沐浴在漫天翻飛的花雨之中。城郊佔地寬敞的雍河官學裡,又迎來了臨近州縣考覈選送的少年學子。他們將在這裡住讀三年,依照各自的資質學習不同的特長技藝,最優秀的學子,將經過嚴格的考覈篩選,送入國子學成爲後備官吏。
開學第一天的卯時,天剛矇矇亮,一羣十二三歲的男孩子就睡眼朦朧地站在自己的榻邊,看着管理食宿的舍長一絲不苟地演示學子服的穿戴。學院的舍長是一位年輕俊美的男人,笑起來像大姐姐一樣漂亮。輕柔的嗓音緩和了這些少小離家的孩子對陌生環境的恐懼。
他仔仔細細地督促着每個新生梳洗穿戴整齊,就安排他們排好隊,由專人領着離開學舍,到禮堂行辰禮,開早讀。
“傅舍長,剛纔有一位夫人向學院贈送了早點,廚房來問,是否應該接受?”
“哦?我去看看。”對,他就是傅舍長,傅榮懷。兩年前翠娘順手帶回家的那個榮懷,如今他有了自己的姓,和這份體面的工作,非常認真而細緻地做着每天的任務。他匆匆趕到膳堂外,只看見好幾輛大車停在門口,廚房的伙伕正忙碌地將車上的溫箱搬進廚房。正要上前阻止問清緣由,就看見遠處一個衣裝秀麗的女人,正對着他微笑。
“舍長,要不要請示一下夫子?”
“不用了,收下吧。我來接待這位夫人。吩咐廚房查看數量,不夠吃就再做些,有多的就留下來。”榮懷向遠處的女人做了請的手勢,兩人一起沿着開花的小徑走了過去。
“開學了,我過來給先生和孩子們送些禮物,順便看看你。”翠娘走在前面一步,欣賞着晨色中的校園“這兩年你變化很大,我每次見你都有認不出來的感覺。你在這兒過得還習慣嗎?”
“挺好的。我已經學會寫字了,現在能讀通文書和禮典。我想多學些有用的學問,將來能幫上你更多的忙。”榮懷慢慢跟在她身後,看着她髮髻上的珠花。這個女人曾兩次改變了他的命運,如果不是她,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能像今天這樣,體面地活着。他愛翠娘,這種愛不是戀慕,而是尊重,就像信徒對神明,熱衷卻不褻瀆。在他眼裡,翠娘美麗而遙遠,她不屬於自己,不屬於平凡的男人。他只需一年數次,像此刻這樣,淺淺地跟在她的身後,看她嫺靜的側影,知道她一切安好,就足以覺得安樂和幸福。
“想讀書是好事,趁着年輕多學點兒本事,有什麼難處,只管向我開口。”
“是。”榮懷一路答應着,送她出了學校,站在大門外,看着她的馬車漸漸走遠,然後默默地轉身,平靜淡然地轉身,繼續他一天的瑣事。他唯一能爲她做的,就是遠遠地守在她的世界的一角里,努力讓自己成爲能幫上忙的人。
當早晨的漸漸明亮,陽光射透薄霧灑在宮城的恢弘的屋頂上時,薰風殿前的勤政殿內,傳出了氣急敗壞的咆哮聲:
“可惡!可無可惡可惡可惡……”皌連景焰睡袍拖地,披頭散髮地在榻上蹬着腿“竟然一大早跑去與跟那個男人幽會,她簡直是欺人太甚,可惡至極啊——”
“攝政王,奴婢已經派人去請翠夫人了,她一會兒準來”四寶太監着急地在榻邊催促着“您趕緊起來吧,這時辰都快到了,一會兒誤了早朝該怎麼整……要不,您先把衣服穿上?”
“不穿!”皌連景焰氣憤地把自己脫了個精光“你去告訴翠娘,她要是不來,本王今天就不上這朝!讓她看着辦!”
“讓誰看着辦啊?”一聲傲慢的嬌喝打斷了吵鬧。皌連景焰立即住嘴,手忙腳亂地鑽進被窩裡掩蓋自己光-裸的身體。
“翠娘……”
翠娘擺了擺手,讓屋裡的人都退下,然後慢慢走到榻前,揪了揪他的被角。
“王爺,時候不早,趕緊起來了。”
“哼……”
“我早上到官學去看了看榮懷,所以來晚了。別犟了,快起來吧,我給你穿衣服,啊……”
“你這兩年對他還不夠好嗎?明知道我不喜歡他,又跑去見他做什麼?放眼朝野,只有你不把我放在眼裡。就算我現在當上了攝政王,你還是不把我當回事。你想氣死我是不是?”皌連景焰長腿一伸,身上的被子就這樣飛了出去,他光着身子,挑釁地看着面前的翠娘,一臉“你不認錯我就不起來”的架勢。翠娘見狀,無奈地笑了一下,上前在他身邊坐下,彎腰伏在他身上,吻住他的嘴,親了一下。
“我怎麼不把你當回事了?我這不是匆匆趕回來伺候你更衣了嗎。”翠娘好聲好氣地拉着他起來,把裡衣外衣一件件地給他套上。皌連景焰近近地看着她專注的神情,忽然心裡一熱,一把抱住翠娘狂親了起來。
“哎呀,一大早的……幹什麼呀……”
“今晚留下陪我……”皌連景焰停下動作,懇切地看着她。翠娘無奈,只好嘆了口氣:
“好吧……”
“這纔對嘛。”皌連景焰得逞地摟緊她“那你什麼時候嫁給我?”
“我?我纔不嫁人呢。”翠娘一把推開他,把住他的肩膀用裡一轉,雙手快速地將腰帶纏在他身上,用力一系“嫁給你我可就成了南王妃了。你見過哪個王妃能成天想去哪就去哪,想幹嘛就幹嘛。真要和你成了婚,那就得天天關在南王府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又不能自由進宮,更不能當官兒作威作福,每天只能哀怨地在王府裡等你回家,逢年過節才能在宮中露個臉;待到人老珠黃的那天,再眼巴巴看着你迎娶幾門妖媚刁鑽的側室進門,從此獨守空房終老一生——哪比現在,頂着正四品的官銜,打着勤務的幌子游走於上層學問風雅之地,有那些個才貌兼備的年輕學士,天天圍着我轉,隔三岔五地給我遞情詩送禮物。我又怎麼捨得就這樣嫁人,讓那些公子心碎呀~~~”
“你,你……”皌連景焰七竅生煙“本王風華正茂、文武雙全!他們不過是一羣花言巧語、搬弄口舌的文士,論樣貌論才能,他們哪一點能與我相比!”
“所以呀,我才一直捨不得王爺這個情人呀。”翠娘“啵”地親了他一下,推着他出了房間“好了,時辰到了,快上朝去。”
“等等,等等……”皌連景焰被她推搡着出了門,回頭拉住她的手追問道“你說,我要是讓你成婚以後還能像現在這樣自由,你是不是就肯嫁給我?”
“這嘛……恐怕做不到吧。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子,王爺你就別想用空話來哄我了。快去吧,啊……”翠娘半趕半催促地,終於送走了這個小祖宗。她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自己就去後宮忙勤務去了。
辰時正點,議政的朝陽殿上,皌連景焰身穿王服,坐在第二層臺階下的紅色長案邊,接受百官的朝拜。成功讓夏輕塵倒下之後,他很快借着戰功當上了攝政王。
沈明玉在臺階下滔滔不絕地陳述着北方匪幫販賣人口的罪行。而皌連景焰的腦子裡卻是炸開了花,什麼也聽不進去。他想,翠娘是一個精打細算,看樣子,自己如果拿不出什麼實質的保證,她是不會答應嫁給自己的。可惡,這個女人什麼時候成精了——沒關係,精明如夏輕塵最後也栽在他手上,更何況這個夏輕塵調教出來的女人。既然她不願被關在家裡,那就巧立一個婦人可以任官的名目好了。只不過,這樣一來,司馬正秀這幫老頑固,會不會冒出“牝雞司晨”之類的反對言語……啊,有了,就在宮外給她弄一個專屬女人的小衙門,只管女人的事。這樣一來也可以把她跟那羣小男人分開,二來又不傷體制,三來一定能討她歡心——到時候,就可以明媒正娶封她爲妃了~~~~
“王爺……王爺!”沈明玉陳述完畢,立定在下面等他回答。
“啊,啊?”
“請王爺恩准。”
“什麼?”皌連景焰尷尬地看向隊伍最前的司馬正秀“司馬……司馬……”
“咳咳……”司馬正秀壓低了嗓門“販賣人口……”
“販賣人口?哦,販賣人口禍國殃民!”皌連景焰一臉正色地說“此事必須從嚴制裁,沈大人火速去辦吧。”
“是……”
“呼……”皌連景焰深嘆一口氣,自問爲什麼自己要這樣操心勞力?原以爲贏了夏輕塵,掌握了大權,妻兒就會毫無阻礙地回到自己身邊。可是現在,天下在掌,卻只能日復一日坐在這個大殿上,看着眼前萬年不變的面孔。往日的鶯歌燕舞、賞花養草的日子,就這樣一去不復返,這哪裡是他要的日子——他,他應該帶着翠娘和子安享受最富貴無憂的日子啊,可怎麼就成了現在這樣——妻子在翠娘野心勃勃地在外面招引小男人,而兒子……兒子……
皌連景焰回頭仰望玉簾後的龍座——兒子跟着小祖宗竟然拋棄他這個爹爹,“離家出走”了!將這麼多事情丟給他一人做。早知今日,還不如讓夏輕塵大權獨攬,自己當個好吃懶做的王爺了。
不行,不行,這種日子不是人過的,一定得找人來替自己擔這辛苦差事……皌連景焰這時又想起內閣來了。把政務交給內閣,讓那羣愛忙的大臣忙去,自己就可以摟着翠娘在家裡生孩子了!他要再生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孩子,這回他要親手撫養,誰也拐不走。對,對,對,就這麼辦!
皌連景焰在引起了全天下的注意後,終於感覺“玩膩”了。他很快就馬不停蹄地着手重組內閣,準備從朝堂上退下來,帶着翠娘回家生兒育女去。
在他看來,生活充滿希望,前途一片光明。
就在皌連景焰爲了自己的終身幸福忙得焦頭爛額之際,中州南方的道路上,一大隊便裝的武士護衛着馬車,緩緩走向朝廷在西苗接壤地帶新設的海縣前進。
馬車內,七歲半的夏子安捧着西瓜,吧唧吧唧吃得正香。他依舊胖乎乎的,敞開的褻衣裡,是褶出三層胖肉的溜圓身子。
“子安,別吃太多。一會兒還有午膳呢。”皌連榮珍穿着單衣在一旁看着。他已經十二歲了,五歲登基那年還有些嬰兒肥的臉已經漸漸長開,眉目間帶着幾分皌連景袤的影子了。
“嗯……”夏子安聽話地放下瓜皮,靠到皌連榮珍旁邊,讓他幫自己擦嘴擦手“主上哥哥,你說,等見到了我們的爹爹,他們要我們留下來的話,我們要不要留下啊?”
“嗯……子安想留下嗎?”
“我不知道……”夏子安撅起小嘴“我比較喜歡我南王爹爹,他對我好,給我買好吃的。可是他說,他想和我娘生小弟弟。到時候,他就不喜歡我了……”
“不會的,生了弟弟,他還是一樣喜歡你的呀。”
“我不要,我有爹爹和主上哥哥就夠了,我不想要弟弟,弟弟會跟我搶你們……”
“瞎說,我是不會被人搶走的。我只當你的主上哥哥,別的弟弟我都不要。”皌連榮珍摟住他蹭了蹭。子安雖然胖乎乎,可卻不怎麼出汗。這樣炎熱的天氣裡,皮膚依舊是涼爽爽、光溜溜的,又香又軟,每次抱起來都覺得好可愛。
“主上,前面就到海縣了。臣以爲不如先到城裡的客棧用膳歇息,待侍衛出外打探到消息,再行前往。請主上示下。”神策軍都尉陳同靠近車旁請示道。
“主上哥哥……”夏子安一聽,立即拽着皌連榮珍的袖子晃了起來“咱們進城走走吧,我屁股都坐疼了。”
“嗯……好吧。”皌連榮珍對着車外說“讓馬車在城門口停下,我們要進城走走。”
“是。”
馬車在城門口停穩。皌連榮珍給夏子安穿好衣服,帶着他一起下車進了海縣。
海縣得名於中原與西苗接壤地帶,一片叫做“哀泣之海”的叢林。傳說中,這片土地的樹木會哭泣,土地會吃人,自古以來,無人能活着走過。但自從兩年多以前,阮洵冒死從這裡闖過,潛入西苗刺殺驚鴻仙子之後,這片荒蕪之地的神秘面紗也隨着兩國戰事的平息,漸漸被揭開了。
劃地爲界,西苗地界佔有了大部分的叢林,他們在沼澤中發現了新的水源,沿着邊境種植起甘蔗,並且在族長的指引下,熬製蔗汁,製成蔗糖。這種比菜糖和蜂蜜更甜、更容易飽足的食物,很快通過水路銷往中原,供不應求。
而沼澤以北,地屬皇朝 受到指點,植這種樹木,割開樹皮收集樹汁水,熬煉提純,製成一種雪白而富有彈性的物質,取名爲“橡膠”。很快,有一位神秘的財主買下了這附近的一塊地皮,他帶來了上百名工人,在這個曾是不毛之地的邊境上,蓋起了一座莊園。他收購生膠,在其中混入炭、生麻、硫磺一類的東西,澆鑄成空心的環狀物,經由商路水道往來的貨船運向北方。很快,這個世界的車輪,就套上了這種黑乎乎的輪胎,飛速奔跑了起來。
而西苗,
很快,這個不毛之地就富裕了起來。往來的商賈一多,這裡就成了水路要塞。朝廷也因此專設了縣衙,短短兩年時間,已經形成了一座繁榮的城。
隨行的神策軍都尉命令手下進城去包一家客棧,自己帶着剩下的人個,遠近戒備地護着兩個衣着光鮮的孩子進了城。
時值正午,縣城的飯館和小食攤都開始忙活起來,陣陣香味飄蕩大街上,引得夏子安胃口大開。
“肉包、糖三角——肉包、糖三角——”
“來呀來呀,來吃燒肉,正宗的西苗燒肉——”
“賣甘蔗糖啊。老闆,外地來的吧,過來看看貨呀,最新最純蔗糖,今天一早新熬的呢……”
“炒米糕,熱乎乎的現炒米糕。放蔗糖辣椒的炒米糕,又甜又鹹,快來啊……”
“幾位老闆從京城來的吧?一看就是富貴之人,來我們海縣談生意就一定要來我們榮華酒樓坐坐啊,我們的糖醋大魚是海縣一絕,來海縣談生意的都是來我們這兒宴請賓客的……”
兩個孩子一路東張西望,轉眼隨身的小太監手裡已經捧滿了路邊買來的小吃。夏子安和皌連榮珍吃得滿嘴油亮,眼睛還不停地張望,尋覓更新鮮的食物。
正走着,身邊經過一個男人,手中提着食籃。頓時,一股無比誘人的牛肉香味吸引你了夏子安的嗅覺。那男人走了不遠,就停在路邊的攤檔前買西瓜。夏子安循着香味跟了過去,彎腰嗅了嗅他手裡的食籃。
“真香啊,你這裡面放的是什麼呀?”
“嗯?”那男人似乎察覺了手邊的動靜,低下頭來看着夏子安。這一低頭,登時把夏子安嚇了一跳。他驚叫一聲,躲到了皌連榮珍的身後。未等那人反應過來,混在人羣中的衆侍衛噌地一聲當在了兩個孩子前面,手按劍柄,蓄勢待發。
皌連榮珍這纔看清楚,原來這個人,半邊臉是燒傷的痕跡,凹凸不平的皮肉糾結在一起,被頭髮遮掩着,但是仍然顯得觸目驚心。夏子安在宮中長大,身邊的奴婢都是精挑細選的,從沒見過這麼恐怖的面容,但他看見自己引來了這麼大的動靜,一時又覺得不知所措,只好鑽到皌連榮珍的胳膊下,儘量藏在他的袖子後面。
“你們是……”那毀容的男人看了看侍衛手裡的劍,臉色一下變了。
“陳同。”皌連榮珍喝阻侍衛,上前一步對那人說“我弟弟小,他被你嚇到了。”作爲一個帝王,他並不知道要怎樣去道歉,他只是拍拍子安,衝着那個人一笑來表達被侍衛“嚇壞”的他的微薄歉意。而醜臉的男人神情就像被人用鞭子抽了一下,他擡起袖子擋住了自己半邊臉,什麼也沒說,提着食籃匆匆離去。
“哎……”籃子裡的香味飄過,夏子安突然又想自己要問的問題,叫他不住,只好啪嗒啪嗒地邁起小短腿,跟了上去。
重居正跑得很快,沒一會兒就把那羣陌生人甩掉了。他一面心煩意亂地猜想這些神策軍的來意,一面矛盾着要不要將這個消息告訴張之敏。正想着,腳步已經走到了醫館門前,他一腳胯進門去,就看見張之敏正抓着一個城東趙寡婦的手腕,而趙寡婦正不勝其煩地他身上粘。心裡不禁一陣酸楚,眼眶一下就紅了。他低着頭繞過櫃,把食籃放在飯桌上,一聲不響地把湯壺裡的熱湯倒在裝麪條的碗裡。濃郁的牛肉香味兒,馬上掩蓋了屋裡的藥味。張之敏儘可能快地給趙寡婦開了藥方,讓她到隔壁藥店抓藥去,自己則迫不及待地洗了手跑過來吃麪。
“嘿嘿嘿,我最喜歡的牛肉麪呀。這麼熱的天吃一碗麪就能補足精氣,完事再吃半個西瓜清涼去火……”張之敏一邊攪拌着自己的麪條,一面笑嘻嘻擡頭看他,察覺他神情不對,趕緊放下筷子靠過去:
“怎麼了?又因爲剛纔趙寡婦在這兒不高興了?她三天一**,你又不是不知道,可她出手大方嘛,我又沒讓她佔到什麼便宜。”
“我知道……我沒生氣……”
“那你是怎麼了,剛纔出去那會兒不是還好好的嗎?是不是外面太熱,中暑了?”張之敏放下筷子“要不先別吃麪了,先吃點兒西瓜……咦?西瓜呢?你忘買西瓜了?”
“沒買……”重居正深深地嘆了口氣。
“爲什麼呀?”
“我的臉難看……”
“啊?!”張之敏一愣,重居正的眼淚就向決堤一樣涌了出來。
“居正……”張之敏見他這樣子,心裡立即明白了三分。每年都有那麼幾次,要爲了這張臉難過。他把重居正摟進懷裡,輕輕拍着他顫抖的背。
“我這個樣子,就連孩子見了都能嚇跑……”
“我C,是誰家破孩子這麼討打……”張之敏說着就要往外走,重居正又死死拉住他。
“敏之,咱們搬走吧,搬到一個偏僻的地方去,誰也看不見我……”
“現在全天下哪還有荒無人煙的地方……”張之敏順着他的背“你別總想着躲人。外人偶爾看你一眼的反應有那麼重要嗎?我天天瞧着你順眼就行了。管別人……”
“你是因爲天天看着我這張臉,所以習慣了是不是……”
“你你你,你又開始鑽牛角尖了是不是?我看你習慣了、順眼了有什麼不對,我該看你不順眼嗎?你喜歡我是因爲我英俊瀟灑、玉樹臨風嗎?說了多少次我不是因爲這張臉才喜歡你,你全當耳旁風是不是?好……今天這生意是做不成了”張之敏擡手指着門口對他說“你去把門關上。”
“我不……”
“不關是吧,嘿嘿……”張之敏不懷好意地一笑,一把抱起重居正按倒在櫃檯上,撩開衣襬把手伸了進去。
“不要,大白天的,開着門……嗯……”
“你自己不關門,怪不得讓人看見我愛你……”說着,張之敏扣住他的下巴,張嘴吻了下去。重居正初時彆扭不依,吻了兩下之後漸漸無力抵抗,軟在張之敏身下,任他啃咬。
偏就這一幕,被追着牛肉麪香味兒的夏子安,在門外一點不漏看了去。他大惑不解地看着兩個男人在一起互相啃咬,一雙眼睛睜得圓圓的,小嘴也張成了一圈兒。後腳趕來的皌連榮珍見這情形,急忙用小手捂住他的眼睛,把他帶離。
“主上哥哥,那兩個人打架爲什麼要像狗狗一樣咬來咬去呀?”滿足地吃過午飯,夏子安躺在客棧的大牀上,不解地問身邊的皌連榮珍。
“嗯……宮裡的姑姑教過我”皌連榮珍紅了紅臉“他們那是在親親,表示互相喜歡。”
“親親?可親親不是這樣的嗎?嗯……”夏子安湊到他臉上,吧唧一口。然後自己想了想,好像有什麼不對,玄機恍然大悟地張開小嘴,喀嚓一口咬在了皌連榮珍的嘴脣上。
“哎呀……”皌連榮珍舔着被咬疼的嘴角“你幹什麼呀?”
“嗯?我像他們那樣咬你嘴嘴,喜歡你呀……”夏子安憨憨地笑着,一開一合自己的兩排小牙齒“你也來咬我嘛,我們像他們那樣咬咬~~”
“嗯……”皌連榮珍側過身子,和他臉對臉地思索了片刻,然後認真道“我們輕點兒咬。”
“嗯!”
於是,兩個孩子抱成一團,張開小嘴,你一口我一口,小心又努力地在對方的嘴上啃了起來。嘴脣碰嘴脣,牙齒磕牙齒地“親”了半天,直到彼此的半張臉都是紅印和臭臭的口水,這纔不勝其煩地罷了手,犯困地打着呵欠:
“唉……一點兒也不好玩兒。咬得我累死了。”
“我也覺得還不如我們自己的親親呢……這些大人怎麼喜歡做這麼難受的事情呀,我長大了可不要變成這種怪人。”夏子安睏倦地在他咯吱窩下縮成一個球,一邊打瞌睡一邊嘟噥着“我的嘴裡好疼,好像剛纔咬破了……”
“那我給你舔舔吧。舔舔好得快。”
“啊……”夏子安聽話地張開的嘴。皌連榮珍態度認真地湊上去,伸出舌頭在他嘴裡尋找到咬破的小傷口,輕輕舔了半天。
“唔……我覺得舔舔挺舒服的。”
“是嗎?那你舔我試試。”皌連榮珍張開嘴,之覺得夏子安的小舌頭慢慢伸了過來。癢癢地在自己嘴裡亂動了起來,心裡嚇了一跳,合嘴將它含住。
“唔嗯?”
“唔,你慢點兒……”皌連榮珍含着舌頭,不清楚地說。
“嗯……”
於是,這個夏天的午後,兩個發現新玩法的小東西,抱成一團,玩起了舔舌頭遊戲。最後在不知不覺中困困地睡着,流了一枕頭口水。
“主上哥哥,我覺得這個比親親好玩。”
“嗯,我也這麼覺得,以後我們就用舔舔代替親親好了。”
“嗯嗯,你不能告訴別人哦,這是我們兩個想出來的,別人都不知道。”
“放心吧,我只跟你玩兒。”
在這個忙碌又多事的中午,蕭記牛肉麪館每天一個時辰的營業依舊是雷打不動地進行着。排隊的食客人手一碗排起了長隊,店門一開,就按次序到櫃檯付錢領牌,然後按次序進入小店,把碗放到竈臺前的高臺上,等着蕭掌櫃的牛肉麪挨個兒“臨幸”自己的大碗。
“擠什麼,討打嗎?”麪館裡細皮嫩肉的夥計像瞪着水光靈動的細長眼睛,傲慢地衝着外面心急的衆人叫嚷着“不排好隊就不賣了。”
自打蕭允他放生了那隻被自己救治痊癒的狐狸,離開京城來這裡開起這家麪館不久,這個少年就突然出現在他店裡,初時也不依規矩,走到竈臺裡就把滷牛肉給啃了。吃完又沒錢付賬,非打賴在他店裡做工抵債,怎麼攆都不走的情況下成了此間“夥計”。
小夥計名叫胡玉,長着一張細皮嫩肉的俊俏面孔,還有一雙勾人的鳳眼,可就是傲慢任性,什麼都不會。讓他生火,他不小心把自己的衣服給燒了,讓他洗碗,他不小心把碗給摔碎了;讓他算賬,又發現他原來不識數,最後只好讓他在櫃檯幫忙看着錢匣子。蕭允只當他是哪個士家走丟的紈絝子弟,把他暫時收留在店裡,等着他家人找來。哪知留了將近兩年,還是沒有人來探訪。胡玉也從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白癡”,長成了會數數和擦桌子的少年。成天一得空就往蕭允牀上爬,被趕下來了就拿食客出氣。
這天胡玉好像有氣一樣,一個一個往抽屜裡砸着銅錢:“慢慢吞吞的幹什麼,這邊還趕着收檔去給人送飯去呢……”
“我說小胡,這規矩可不公平啊,我們每天在這兒伸長了脖子排隊,你那邊放水給人留面還帶跑腿的”徐三麻子湊到他面前“我說,哥平時幫你挑那麼多柴,什麼時候你也給哥哥留一碗送過去?”
“你就做夢吧,知道這面是給誰留的嗎?”小玉哥看了一眼店裡正在忙碌的背影,故意拉長了聲音“是給東南城外的丁老爺——你跟人家比,你比得過麼?下一個!”
“哎……”胡大爺走了上來“我說小胡,這丁老爺真是你家二老闆?你家掌櫃這鐵規矩就爲他一個人破過?”
“胡說八道什麼”胡玉胸有成竹地癟了癟嘴“我們家麪館就一個掌櫃,還有我!”
“嗤……你不把自己當外人,人家蕭掌櫃可沒把你當自己人。”胡大爺壓低了嗓子說道“我看,蕭掌櫃是沒這意思,你可別認死了在一棵樹上吊死,誤了自己終身大事啊。”
“我……誰說的!”胡玉一時無以辯解,扭頭衝着屋裡喊道“蕭允,你說,我是不是你的人?”
竈臺邊繫着圍裙的人聽見叫喊,慢慢轉過身來,表情認真地說:“你不是我的人,債已經還完了,你隨時可以離開。”
“你……”
“下一個,快點兒。”蕭允敲了敲鍋邊,胡大爺趕緊端着碗走了過去。
“死豬……”胡玉繼續收錢,臉色卻是愈發黑了“咬死你……”
這天,一百碗的限量牛肉麪售出之後,胡玉終於懶洋洋地從櫃檯上下來,貼到蕭允身後,站在一旁,看蕭允在爐竈上,做那額外的兩份。他看着他手勢熟練地將富有彈性的面拉成比以往更細的麪條,再輕輕抖入沸騰的水中,然後目不轉睛地看着它在鍋中滾熟,利落地抄出在漏網中拋去水分,淋上幾滴香豬油抖散了,妥妥當當地放在碗裡,然後走到砧板上,仔仔細細地切下厚薄一致的帶筋滷牛肉片,整齊地碼滿在麪條上,再放上細細的蔥絲,小心地蓋好裝進一旁精美食盒的食屜中,最後回身用湯壺盛上牛骨和香料熬的湯。
“把東西裝好,我給他們送去。”蕭允簡單說着,從一旁水缸中舀出水來,準備洗手抹臉。
“給丁家送的吧,我去送~~”胡玉眯着眼一笑。
“不用你去。你上回把肉都偷吃了。”
“哼……這麼點兒小事,那小東西就找你告狀了……我去送吧,我保證不偷吃。”胡玉斜了斜眼睛,一下跑到蕭允身邊,手臂摟着他的腰給他解下圍裙,拿起布巾替他抹臉,曖昧地往他身上碰了碰,舔着嘴對他說,溫熱又帶些甜膩的氣息,噴灑在蕭允面無表情的臉上,突然,蕭允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推着他按到了一側案上。胡玉呼吸急促起來,他眼神飄忽地看着蕭允,抿着嘴,準備伸出舌頭。只見蕭允慢慢地靠近他的臉,一字一句地說道:
“講了多少次,別用抹布擦臉。”說完擡起袖子一抹臉,提着食盒出了門。
“你……”胡玉在原地紅了半天臉,回過神來以後破口大罵“蕭允,你個不識擡舉的笨蛋!你還敢看不上我……”
他敲着桌子罵了半天,見蕭允也沒回來。於是想了想,灰溜溜地關上店門,跟了出去。
……
中州的夏天是非常炎熱的,然而丁家大宅前茂密的林蔭道上,卻非常陰涼清爽。丁家是這一帶著名的大戶人家,中原與西苗議和之後,就買下了兩地交界的一小片橡膠林,靠着加工生膠和販售橡膠製品致富,如今已經是皇朝重要的產業大戶,資助過不少官員晉升仕途,背景非常強大。
丁家有一位當家大爺,打理着家中的生意,平時不愛露面。府中還養着一位二少,遊手好閒,喜歡睡懶覺。
胡玉蹦蹦跳跳地跟在蕭允身後進了丁家大院。蕭允把食盒放在桌上,囑咐胡玉在走廊上等他,就跟着管家去了書房,等着拜訪兩位主人。胡玉在原地等得無聊,又遲遲不見有人出來吃麪,牙根兒一癢癢,打開食盒,把兩碗麪上的牛肉片給偷吃下肚。
就當他津津有味地嚼着牛筋磨牙的時候,丁家兩位主人和蕭允談着話出來了。一見他鬼鬼祟祟捂嘴巴的模樣,蕭允勃然大怒。揪着他的領子就將他提了出去。扔在樹林裡訓斥:
“你就這點出息,讓你別吃你還吃。你吃誰的不好,非要吃這兩碗的。我平時沒給你肉吃嗎?”
“我……我乾等着無聊,忍不住嘛……”胡玉討好地拉着他的胳膊。
“好了!我只當你年紀小不懂事,誰知道你心思這般複雜。你當我不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你看我喜歡二少,所以故意跟他過不去是不是?”
“是又怎麼樣!”胡玉大叫起來“誰讓你不理我。不就是幾塊牛肉嗎,我吃了,我故意吃的,怎麼了!別以爲你對我有恩就能隨便欺負我,你把我當成什麼了!你再對我這樣,我就走!”
“求之不得!”說完蕭允頭也不回,大步流星地朝麪館兒方向走去“誰也不能改變我喜歡他的心意!”
胡玉懵了,完全沒想到蕭允會讓自己走。他急急忙忙追上去想要討好蕭允,回去卻看見自己的衣物被包成一個小包袱丟在緊閉的麪館兒門口。使勁敲門也不見蕭允出來,於是,他就這樣被趕出了“家門”。無處可去的他揹着小包袱朝城外走去,半路上下起了雨。雨中冷清的草地上,只有一隻狐狸頭頂包袱四處躲避。
大雨下了整整一天,到夜裡又打起雷來。蕭允在家裡氣消了之後,又開始擔心起胡玉的安全來。他無奈地拿着傘準備出門去找,誰知一開門,就看見胡玉全身赤-裸地蹲坐在門口,脖子上還繫着自己給他打的包袱,從頭到腳都淋溼了,臉上分不清是眼淚還是雨水。
“你這是幹什麼!你衣服呢!”蕭允一把將他抱進屋裡,只覺得他渾身僵硬,冰冰涼涼。
“嗚嗚嗚……我對你這麼好,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
“你對我怎麼好了?”蕭允趕緊拿出布巾用力給他擦乾,放到榻上,搬出棉被給他包裹起來。
“我陪你作伴兒,幫你幹活……”
“你不幹比較好。”
“嗚嗚嗚……拿你撿我回來幹什麼,你讓我走啊……”胡玉掀開被子往外滾。
“好了好了,別走了,我不趕你就是。”
“真的……”胡玉吸吸鼻子看着他“我冷……”
“我去替你再拿一張棉被。”
“你別走,我要你抱着我,我要你給我取暖……”
蕭允沒轍,見他抖得可憐,嘆息一聲爬上榻去。只當是哄小孩兒,把他摟在懷裡。哪知胡玉就像八爪魚一樣扒在他身上,一邊喊冷一邊在他身下的關鍵部位亂蹭。他心如止水,終也抵不過身體的反應,心神恍惚了起來。
不行,我不能做對不起大人的事……蕭允這樣想着,用力想推開胡玉。可胡玉的臉已經貼了上來,吹着香甜的熱氣在他嘴角摩挲。冰涼的手鑽進他衣服裡面,死死攀着他,彆彆扭扭地剝光了所有。又是勾引,又是耍賴地,把自己柔軟的菊-穴,對上了他滾燙的硬-挺……
就這樣,蕭允做了對不起大人的事。第二天醒來之後自責不已地看着□的自己。而身後的被窩裡,更讓他自責不已的胡玉鑽出了腦袋,一臉乖巧地對他說:
“你要負責啊~~~”
於是,蕭允隱約預見,自己後半生,要被這個妖孽給賴上了。他對不起大人,對不起大人啊!!!
依然是這個下雨天,將近天黑的時候,夏輕塵打着雨傘從外面回來。
“跟阮洵的那位約了去游泳,誰知道一出門就下雨了。衣服沒脫,倒沾了一身水。”夏輕塵抱怨着就脫了鞋子,在屋檐下衝洗自己弄髒的腳
“啊……下雨了,總算沒那麼熱了。”皌連景袤已經在屋裡挑起了燈,翻看着手裡的冊子。
“回來的時候聽他們說,西苗的生膠運到了,你去看了沒有,品相好不好?”
“不用看,那批膠讓阮洵去買的。赫炎蒼劍是他的老相好,赫炎蒼劍的小相公,是他家小徒弟,那西苗的人還能坑他不成?”皌連景袤盯着手裡的東西,目不轉睛地應道。
“說的也是……哎,你看什麼呢,看這麼入迷。”夏輕塵擦乾了腳換上軟鞋,走到他身後,目光驚訝地盯着他手裡有些陳舊的筆記本“這是什麼!”
“哦”沉迷其中的皌連景袤擡起頭來,揚了揚手中的幾本日記“打雷的時候掉下來的。這上面有你的名字,字跡也有些像你的,我想大概是你以前的手抄之類,就翻來看看。”
“怎麼掉下來的?誰扔進來的?”夏輕塵驚訝地四下張望。
“我沒看見人。它就從房頂上掉下來的,我還以爲是隔壁那個李若言丟過來的呢。”皌連景袤看了看他“這不是你的?”
“這……”夏輕塵止不住地驚訝“這是小學交作業的日記本啊。怎麼會在這兒?怎麼會跑過來了。”
“哈,果然是你的手抄。”皌連景袤興致勃勃地低頭看了起來“你幾歲寫的,這上面好多錯字。”
“大概……八九歲吧……”夏輕塵疑惑地看了看四周,不見可疑人影,只好陪他坐下。
而皌連景袤正看得津津有味,挨着他一起翻看了起來。
“……今天,天氣晴朗,藍藍的天上飄着朵朵白雲……
今天,碧空萬里,陽光明媚……
今天,陽光明媚,晴空萬里。朵朵彷彿在向我微笑……
……輕塵,怎麼每天都是晴天?”
“這個……就沒有天氣不好的時候吧……”夏輕塵尷尬地笑笑。
“時光如水,歲月如梭。往事如煙,許多事情我都淡忘了……你這時不是隻有八九歲而已嗎,怎麼就感覺歲月如梭了,怎麼記性這麼差?”
“這……我……那只是個開頭……”夏輕塵汗顏。
“今天,我在上學的路上撿到一個五角銅板……
今天,我在放學的路上撿到一個五角銅板……
今天,我在上學路上撿到一個錢包,裡面有很多五角的銅板……”皌連景袤
兩眼放光地看着他 “輕塵,這回你可以好多天不用去撿了!”
“- -|||”
“今天,我幫嬸嬸掃地,掃啊掃啊,終於把家裡掃得乾乾淨淨,叔叔誇我是個好
孩子,我心裡很高興……
今天,我幫叔叔掃地,掃啊掃啊,終於把家裡掃得乾乾淨淨,叔叔誇我是個好
孩子,我心裡很高興……
今天,我幫弟弟掃地,掃啊掃啊,終於把家裡掃得乾乾淨淨,叔叔誇我是個好
孩子,我心裡很高興……
……輕塵,原來你喜歡掃地啊?”
“那個時候勞動最光榮啦!╭(╯^╰)╮”
“咦?還有詩呢……我愛紅領巾!?”皌連景袤瞪了不知所以然的夏輕塵一眼“紅領巾,你是國旗的女兒,有着鮮紅的顏色。紅領巾,你是我的夢想,是我奮鬥的勇汽(氣)。你就像一展(盞)明燈,照亮我前進的道路。只要看見你,我就有了戰勝困難的絕(決)心,不屈不撓的精神。你讓我明白了做人的道理,鞭策我努力前進。你是我的希望,我的信念,我的驕傲。我要帶着你,向着國旗,向着太陽升起的地方,敬禮!——哼……哼……”皌連景袤念得慷慨激昂,臉紅脖子粗,他啪地一聲站起來,瞪着一臉無辜的夏輕塵吼道“這個女人是誰!”
“啊?!”
“你喜歡她是不是,你的愛,你的希望,你的夢想——原來在你心裡,揹着我偷偷喜歡過別人……”
“這……這什麼跟什麼!”夏輕塵一把搶過日記本,皌連景袤又撲上來搶奪“這是我入少先隊時候交的作業啦。還是優秀作文呢……別看了,根本就沒這個女人。我跟你說不清,別看了……”
“拿來!”皌連景袤一把搶過來“真沒什麼你還怕我看。小小年紀不學好,寫這種東西,你幾時給我寫過這種情詩。別攔我,讓我看——咦?這篇很長……”
“是什麼?哦,是老師佈置的題目啦——”夏輕塵看了一眼。
“‘我的朋友……她有一頭烏黑的長頭髮,長着一張小小的瓜子臉,彎彎的眉毛,水汪汪的大眼睛和櫻桃小嘴。笑起來臉上還有兩個可愛的酒窩’……這個又是誰?”皌連景袤眼神變得可怕起來“你還說沒有女人,這不是女人是什麼!你說,這是誰?!”
“哪有啊……根本就沒有這個人,是我自己亂寫的。”
“你你你,你將人看得這樣仔細,從眉毛到眼睛到嘴一絲一毫都不落下!字裡行間全是欣羨之意,你騙不了我——好啊,原來你小小年紀,就已經有了心上人。你是跟她分離了,才委身於我的嗎?”
“我……我哪有。那是肖像描寫的作業啊,大家都是這麼寫的,不這樣寫得不會有‘良’和‘優’的嘛……”
皌連景袤一臉受傷地看着手中的本子,一邊念一邊嘆起氣來:
“‘每次’班級大掃除,都會看見她勤勞的身影。當勞動結束,她的臉就會紅得像紅蘋果……如此文字,簡直如身臨其境,你還不承認!你說,她是不是就是你少小相好的情人?是不是就是那個叫‘紅領巾’的!”
“啊??不是啊!”夏輕塵哭笑不得,無奈之下撲上去要搶那日記本“天吶,這個東西是怎麼會掉在你手裡的,丟死人了。別看了,別看了……”
“好哇,你果然心虛了”皌連景袤高舉着那本子,繼續翻看着“哦,小輕塵,你接下來的幾天都在扶老奶奶下臺階……老奶奶感激地看着我說:‘謝謝你,你叫什麼名字?’我快樂地笑了笑:‘我叫紅領巾!’我覺得,這是多麼有意義的一天啊!’——夏輕塵!你還敢說你對她無情?你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不忘她的存在,你才八九歲的年紀,就可以爲她行賢德、修美名。這是一種怎樣的感情啊!我今天才知道,原來,你心裡真正愛的,不是我,也不是什麼赫炎蒼弘,是這個紅領巾!!”
“不是那麼回事,真的不是那麼回事……這都什麼跟什麼呀……”
夏輕塵一邊笑,一邊繞着他搶那日記本。怎奈皌連景袤又惱火又固執,硬是在打打鬧鬧中堅持看下去。
“我把錢交到了警察叔叔手裡,然後。我帶(戴——輕塵的錯別字。。。)着紅領巾,高高興興地去上學……
我高高興興地帶着紅領巾去上學……
紅領巾高高興興地陪着我一起走在上學的路上……”
天黑的時候,皌連景袤終於長嘆一口氣,放下了日記本,躺倒了已經笑得沒了氣力的夏輕塵身邊,睜眼看着空空的帳頂,若有所思地開口:
“輕塵,咱們在一起這麼久,我從來沒問過你的過去。我一直以爲,你小時候,一定就跟蕭允、敏之他們小時候差不多,都是那麼過來的。直到今天才知道,原來輕塵小時候,還有這麼多的故事。”
“那些故事是寫着敷衍夫子的,不是真的。”夏輕塵枕到他手臂上,笑笑地看着他的側臉。
“不,我說的不是你寫的故事,而是你。”皌連景袤抱着他輕拍了兩下“我現在知道,原來輕塵從小就已經是個了不起的人了。你看,你從小和親戚住在一起,不受寵愛,要做很多雜事。可是你每天還是堅持上學,做功課,勤學苦讀;你的手札裡上至國家大事,下至螻蟻昆蟲,都會一一記錄,事無鉅細,查之入微。還有啊,你從小就心懷仁慈,會不計回報地幫助有困難的人,來修行自己的品德。啊……我總算清楚地知道,我的輕塵是一個從小就懷有遠大的抱負的人,從始至終都在爲了長大以後‘建設祖國’的願望而努力着,生下來就爲了指點天下而存在的人……”
“噗……”夏輕塵在他懷裡笑噴了出來“阿袤,理想只是一個看不見的幻影。在我的家鄉,幾乎所有的孩子小時候都懷抱着這樣的理想,可是,人長大以後才明白,‘建設祖國’的辦法也是多種多樣的啊。農民種田,商人運貨,夫子教學生,哪怕是沿街倒夜香,不都是爲了維持這個國家的太平昌盛嘛,又不是隻有封侯拜相才能‘建設祖國’。每個人都能養活自己的時候,那就是養活了全天下。所以,我們‘建設’好自己的家就行了。”
夏輕塵看着皌連景袤思索的神情,不禁好笑又好玩,“建設祖國”的話題,對一個曾經是帝王的人來說,太深了。他只能像剛纔這樣解釋,無法讓他像當初的自己那樣,將這句話當成一個口號,一句空談。
“對不起,是我讓你成了一個平凡的人。”皌連景袤用力地摟緊他,把他的腦袋捂進自己懷裡。
“沒關係啦,現在這樣挺好的……”夏輕塵在他懷裡蹭蹭。
“你不覺得後悔失落?”
“失落什麼?”
“紅領巾”皌連景袤注視着他“你真的不在乎失去紅領巾嗎?她那樣的女人,非是當世英豪不會垂青的吧?”
“哈……哈哈哈哈哈……”夏輕塵捂着臉仰面笑倒,他已經被這個可愛又可笑的話題笑得臉都痠痛了,他沒轍地看看皌連景袤,心有不忍地扯了個謊“我早就跟她斷了。她比我年長,我才十歲的時候她就嫁人了,嫁得遠遠的。”
“是嗎……”皌連景袤臉上露出一絲寬慰,隨後又想起什麼似的一瞪眼,翻身把夏輕塵壓在了下面“這麼說你心裡還記着她想着她了?”
“這什麼跟什麼……啊……”夏輕塵被他咯吱着,下-身忽然一涼,褲子就被扯了下來。
“我來看看你還記得她多少!”說着,大手一抓,將夏輕塵兩腿分開,開始“拷問”了起來。
雨打芭蕉,聲聲淅瀝。掩飾着臥房之內,細密不清的喘息。
“說呀,你的紅領巾給得了你這些嗎?”
“給……給不了……啊啊……給不了……”
於是,雨下了一夜。
故事講到這裡,我們的主角都有了自己美好的未來。當然,還有一位,那就是我們的阿得。
上天給過夏輕塵很多活命的機會,這一次,終於肯眷顧阿得了。
他沒有死。
雲水的急流一直將他帶回了西苗的聖地娑婆山谷,他意外地在禁地盡頭的金枝樹下醒來。黑暗中,懸掛西苗歷任族長頭顱的金枝悠悠地閃着熒光。他在樹下半夢半醒地躺了七個晝夜,醒來時,將長伴自己的方天畫戟留在了樹下。從此拋棄了赫炎蒼弘的名字,遠走他鄉。
那之後很久,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也沒有人再見過他。多年以後,一名形貌酷似他本人的面孔重新回到了西苗地界,帶回了一百多名膚色與神貌各異的隨衆。他們自稱爲修行者,信奉生命逝去的真理,提倡體悟與珍惜人生,自稱爲求悟真道。這種信仰的思想,撫慰了戰後倍受創傷的人心,很快就募集了許多信徒。
夏輕塵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下,與那張無法忘記的容顏重逢。那時,他已是一代宗師了。在那個偶然的午後,一高一矮的兩人在夏日的雲水河頭,看着滔滔浪水奔涌而去,彼此坦然而會心地一笑。他對他說,他愛他,是不變的事實,因爲這份愛在他心裡,已是永遠無法改變的過去。他們在荒廢的落魂口上造起了廟堂,開始修訂理論,坐堂講道。
“修行的路孤單清苦,雖然你決定如此。但在我心裡,還是希望你能遇上一個完全屬於你的愛人。因爲只有這樣,我纔會覺得自己造成的傷害,得到彌補。”
“不要這樣想。得不到並不等於失去。正如我在你心裡,永遠不會消失。”阿得坦然地看着他,眼中已經沒有了當初的熾熱與執着,而是平靜的接受,一種溫暖又親切的神情“生命本來就是一個失去的過程,而人生卻是在經歷中獲得體悟的過程。我的一生,體悟了武力、愛情、政治、雄圖大業、似水親情,做盡成敗功過、榮耀與罪惡,到最後,我失去一切,才大徹大悟,明白這世上並不存在永恆。隨緣而生,隨緣而滅。擁有時盡力珍惜,失去時釋然寬懷,方能返本歸真,開明得悟。這就是求悟真道。你是一個有智慧的人,只是內心放不開。我希望你也能明白這其中的意義,去坦然面對無法改變過去,去悟釋自己經歷的一切。然後你會明白,愛不過是一個過程。我已經擁有了很多愛我的信衆,此生不再孤獨。”
說完,阿得平靜而溫和地摸了摸他的頭,一如求悟真道上師爲信衆所作的灌頂。夏輕塵輕輕閉上眼,再睜開時,那個高大的背影已經走遠。
也許今生所欠的,唯有來世再還。
求悟真道後來爲衆多的人信奉,由教衆集體編寫修訂的理論書籍,很快在皇朝大地上傳播開來。據說,皇太后成了它最大的信徒。赫炎蒼弘當年用武力無法征服的世界,終於已臣服在他徹悟的思想之下。
世事難料,風雲莫測啊。
——全劇終。
非常感謝各位讀者對本書的厚愛。新的一年裡請大家繼續關注聖卿的新作:
《繁華錄》——旖旎的西域背景,盛世繁華的皇朝舊事。
祝各位讀者新年快樂!
感謝蘇摩同學爲本文完結所繪賀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