擡腳跨出景仁門,天忽地有些陰了,難得的些許涼意。這會兒宮牆根下沒人,陸梨往近光左門看了看,便擡腳往那頭跨了出去。乾清門場院兩旁是內左內右門,跨進去各通往東西六宮,她眼瞅着四周空蕩,眼睛便往從前自己住的白虎殿那頭方向看了看。是看不到什麼的,宮牆阻隔了回憶,她便收斂起留戀,把頭一低邁進了門檻。準備去尚食局裡要點兒粳米和綠豆,再打御花園裡採兩片新鮮荷葉,養在水盆裡淨一淨。
這可是個難得的好機會,沾着貴妃發了話的光,不僅可以拿到好食材,還能把聲兒打出去,考上的機率就更高了。
遵義門下站着兩道熟悉的身影,正俯首帖耳着,隱約傳來輕輕的說笑聲。
是討梅和春綠,穿着嶄新俏麗的宮裙兒,看起來滿面的歡喜。自從慶功宴後,陸梨有好幾天沒見着她們了,便高興地打了聲招呼,問怎麼在這兒瞧見。
討梅轉頭見是陸梨,連忙應道:“康妃娘娘找我們陪說話,才從承乾宮裡出來。坤寧宮裡桂公公養了幾隻鴿子,這會兒正放風呢,滿天空飄屎。從那頭走路不小心被鳥屎糊了,還不能抱怨,那公公嘴欠,好像看我們多不入眼,跟欠了他錢似的,嘴一歪眼一斜,一罵就能罵個好半天。咱也不討那沒趣,這便拐過來走了。”
討梅性子活潑,說話總是一套一套兒的。陸梨聽了就暗暗好笑,桂盛那不是看誰欠他錢,他那是忠心護主子哩。皇后娘娘去了這麼多年,他也仍然看不慣六宮的嬪妃們爭搶皇帝,用他咕咕叨叨的話說那叫啥,叫一羣“妖豔的鮮蛾子”。
算起來桂盛現年也近五十了,聽說一直都在坤寧宮裡閒混着差事。戚世忠那頭早就對他放棄了,當年還死皮白賴着要東廠的頭把交椅,就這副婆媽性情他倒能應付得了東廠沒黑天沒白日的剝皮刮骨?
索性他也沒去,皇帝也默默由着他折騰。打去年秋養了□□只肥鴿子在廊下,傍晚的時候白刷刷往天空一放,倒叫坤寧宮裡多了絲活氣,楚昂也能找回些從前的感覺。
陸梨聽討梅這樣說,又想起從前戲弄桂盛的那些瑣碎,心裡頭是覺得親切的。這四方方紫禁城雖把人圍錮,卻到底是她那不知來處的人生。活着、死了的親人都在這兒,她的心回到了宮裡纔是真正踏實的。雖然她也不過是牆根下一棵不起眼的浮萍,什麼時候走着走着說消失就消失了,紫禁城裡今兒花開明兒花落,最記不住的就是人。
陸梨便好笑道:“聽你這樣說,那桂公公倒也有趣得緊。對了,錦——今日康妃娘娘怎得會找你們說話?”
討梅臉上頓時現出興奮與得意,應道:“可不止今日,已接連有二三回了。好運也不能光叫李蘭蘭她兩個沾,就許她們得貴妃擡臉,不許我們也高攀了?你可聽着,是康妃娘娘瞅着我們兩個有眼緣,叫我們過來說話兒哩。瞧,還賞了我們各人一對耳環,你瞅瞅可好看?”
說着把春綠的手指也掰開,兩個手心裡都攥着一個小盒兒,討梅的是粉色珍珠,春綠的是翡翠鑲金,做得甚別緻,貼合着她兩個不同的性情。
原來剛纔在牆下是迫不及待試耳環呢,陸梨便讚道:“好看,她對你倆真大方。”
春綠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輕聲道:“是,都說康妃娘娘忌諱多,我瞧着卻是平易近人的。賞了我們甜碗子,她也和我們一塊兒吃,問了我喜歡什麼,聽說我倆會下棋,還叫我們下次一塊兒玩。這就是還有下次了。我從前憂愁,生怕看不到出路,怎曉得這宮裡還能逢到這樣的好主子。”她頓了一下,像總算看到了希望,又接着道:“對了,我們還見到了皇上,這可是天大的臉面。他穿一襲明黃龍袍忽然闖進門來,晃得我眼睛都快睜不開。可惜沒說上話,就被討梅給扯了出來。”
想起中年楚昂的雋朗,春綠臉頰上堆起紅暈,無限的憧憬和光榮。
陸梨聽了,也不曉得該爲她高興還是默默發愁。張貴妃一開始就拉攏李蘭蘭和孫凡真,她的出身也讓她有這樣的資格,換成錦秀去拉攏,那兩個也未必會真心看得上。而討梅個性率直,父親官職不高不低,春綠又與從前的何嬪有幾分相像,倒是對她有益無害。
但陸梨知道錦秀可不平易近人,她就像一條匍匐在暗處的蛇,忽然探出信子把人咬一口,招招都是致命的。只是這會兒春綠這樣高興,她也不忍心打擊,說了也不會信,便含糊提醒道:“急不得,人康妃娘娘讓你見着皇上,是她賞賜的恩典。咱要見好就收,還待着不走就是不識擡舉了。”
宮裡頭養大的孩子自小把規矩入了心,她的聲音總像柔柔帶笑的,叫人聽在耳裡甚舒服。討梅聽了也在旁邊點頭:“是極,我就是這樣想的。來日方長,總會有機會嘛。”
反正討梅是不着急的,她也沒想一定要當娘娘。見陸梨手上拿着個珠花,一看就是成色不菲,不由好奇:“瞧,光顧着說我們了,陸梨你打哪兒來,手上拿的又是什麼?”
陸梨低頭一看,也高興回她道:“我剛從景仁宮裡出來,給二皇子疊的衣裳快拾掇好了,貴妃娘娘給打賞的。還叫我給她熬粥,說缺什麼只管去尚食局取,這下可好,再不用爲食材發愁了。”
討梅把珠花揩起來,在手上晃悠着:“真好看,你這可是因禍得福了,叫罰的,結果卻賞了起來。可有見到泰慶王殿下麼?瞧瞧你這副模樣兒,怕是他一瞧見你就得走心了。”
討梅鍾情二皇子,打從楚鄺凱旋迴宮一見就春心芳動了。聽說慶功宴那天,還把茶水碰翻在楚鄺的袖子上,本來想叫楚鄺脫下來給她清洗賠罪,但楚鄺只是冷淡地拍拍就過去了。
討梅擱心裡不說,愛面子,但陸梨猜着她是故意的。陸梨就半安慰地說:“哪那麼容易,喜娟隨他跟前伺候着,一日也不聽他說二句話。我一個受罰的宮女還能怎樣,今日見是見着了,一句話也不曾說。”
討梅聽見楚鄺也對陸梨冷淡,內心適才被撫平下來。忽而又愜意揚眉道:“瞧着我們姐妹三個,才進宮兩月便都得了賞賜。一塊兒進宮的可沒咱這福分,那些小點的公公見了我們都得讓道兒了,這就是宮廷給予的臉面。將來無論貴妃與康妃合不合,我們姐妹幾個都得互相扶持着往上頭爬,可不許誰人先拆腳凳子了。”
陸梨就點點頭,她打小在宮牆根下悄寂遛狗兒,如今這種有小姐妹的幸福感是叫她珍惜的。春綠也難得的甚抒懷,便提議道:“我們拉鉤吧,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今後不論誰風光了誰萬一落寞了,我們三個誰都不許背叛誰,不然……不然誰就落不得好下慘!”
她像是爲了表明誠摯,忽然地便下了重咒。三個十四五歲的姑娘便在螽斯門下勾了手,可三個人怎麼勾,忽而討梅的滑下去,忽而春綠的又勾不住,陸梨的指頭倒是穩穩的。罷,勾不緊哩,三個便改拍手掌了。嬌俏的花樣年歲,有小太監從旁路過,臉上都是恭敬與討好,她們便捂嘴輕笑,笑容中帶點小驕傲。
天空堆砌了烏雲,風把那少女的斜襟衫裙輕揚,勾勒出婉轉的曲嬈。水藍下是盈盈一握的細腰與翹起的鵝兒,多麼勻致好看。
角落裡站一道年輕的影子,那慣常堅毅的眼底便有些迷惘。這不符合他自小天馬行空的倨傲,他從前對女孩兒有多麼輕視。可他在她的柔美跟前,卻總是難掩這分卑慎,他內心裡的自我卑棄都因她而放大了。他便背過身去不看。
“嚶嗚~~嚶嗚~~”
春綠和討梅互相戴着耳環,陸梨的腳步慢下來,隱約聽見熟悉的狗叫聲,不自禁回頭看。然後便在層疊的鹹熙門盡頭看見了一道熟悉的人影。十八歲的楚鄒揹着身子,着一襲亮黑藍的收腰綢袍,孤伶地立在從英華殿出來的拐角下。風把他的袍擺撲簌舞動,但臉卻是側着的,像是在默默地等待自己過去。
而他腰帶上的荷包那樣醒目,橙黃的柿子張牙舞爪詼諧着。黃毛狗掙着爪子看陸梨,他似乎怕它吵鬧,緊拽着它套脖的軟皮繩不許它過來。對她那麼小心翼翼。
陸梨杵在那門下看着,便有些觸動心疼,她想不到楚鄒竟然會悄無聲地邁出禁宮來。
討梅在前頭叫:“陸梨,陸梨,你在看什麼吶?”
她回神過來,連忙答應一聲追上去:“哦,沒什麼,瞧着有個人影子晃了一下,這便走神了。”
硬硬心腸,不管他。
走到百子門下,卻忽然又心軟:“要不你們先走吧,我差點忘記要去尚食局取食材了。”
討梅和春綠便先走了。
她打個彎兒回頭,身子往永慶門下探看,那廂楚鄒才涼卻的心頓是一暖——到底是心有靈犀。
攥緊的軟繩子一鬆,狗便撒丫子朝陸梨拱過來。楚鄒看了她一眼,便默默往英華殿後頭走去。那後頭有個小僻門,拐進去便是他鹹安宮的後殿,若大個宮裡沒個人,他就在那裡等她。
她若真是他的小麟子,他便知她會捨不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