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二年江南接連旱澇,田間稻穀顆粒無收,桑農傾家賠本,隆豐皇帝回天乏術,心力交瘁英年早薨。今朝天欽皇帝登基,開元便是風調雨順,不僅如此,朝廷還幫桑農攬下來一筆大買賣——大鬍子綠眼睛的西洋人看重了大奕王朝富麗多彩的綢緞,一口氣訂購去幾百萬兩。此舉不僅解決了桑農與織造的銷路,也給國庫增加了不少收入。
聽說江南百姓紛紛寫詩譜曲頌讚皇帝,江南總督還把當地民間的一些歌謠辭賦上表進宮。養心殿的龍案上,年輕的萬歲爺楚昂翻閱着奏摺,一向清貴冷淡的面龐上難得暈開輕淺笑意。
老太監張福懷抱拂塵立在一旁,也忍不住慈眉善目地跟着扯嘴角。
恰逢張貴妃領着楚池進來請安,二歲的楚池纏着父皇去景仁宮給自己講故事。
這陣子因着一場法事,宮中氣氛繃得緊張兮兮。孫皇后怕那不乾淨的夜裡又來攪擾兒子,便把楚鄒放去他父皇身邊,好讓龍威震懾。皇后是江南小戶出生,萬事總脫不開那市井人家的細膩框條,左右近日朝政繁忙,皇帝也就隨了她的心思,把小兒子留在乾清宮裡看管。一連氣算起來,得有半個月沒去後宮了,楚昂因此欣然前往。
景仁宮裡燈火橙橙,小公主楚池顯得特別高興。她不像她小四哥楚鄒,楚鄒慣用兩眼默觀人羣,並且從不主動開口表達,也懶於與人爭執。她是會討這要那的,一會兒央父皇給自己梳辮子,一會兒又倚着父皇剝果仁,生得是嬌妍欲滴,金枝玉葉,小紅脣向上一撅,便叫人無法拒絕。
楚昂穿一襲玄色綾羅緞行龍常袍,頭戴烏紗翼善冠,英挺的面龐在燈火映照下顯得別樣柔和,只由着她去折騰。
張貴妃在旁欣慰地看着這一幕,繾綣這宛如一家三口的短暫錯覺。給楚池餵了一小口紅米粥,又親自剝起蝦仁。
紅木圓桌上擺滿了琳琅的菜餚,大半部分都是對着皇帝胃口的,偏就有那麼些像是有意無意地爲自己準備。張貴妃對陸安海是賞識的,這個老太監乍看不起眼,卻把各宮主子的喜好全看進了眼裡。
自從進宮後,她在飲食用度上就已變得十分小心,不料卻還是被他挑出了精髓。她對他並不招攬巴結,但也賞過兩回金葉子,爲的是日後或許能派得上用場。
在高湯中起撈的蝦仁,清淡卻自有一分甘甜味道,讓人不會特別渴望,卻又能一直不倦地吃下去。這像極了孫皇后,雖然柔和沒有棱角,但是卻真真正正地把眼前這個男人培養成了她自己的丈夫。他這樣坐在這裡,身上也都脫不開她孫香寧的影子,讓人永遠明白她纔是他真正的主位,而旁的都只是暫時借用。
張貴妃有些泛酸。她是從鳳陽一帶嫁進裕王府裡的,先前沒有聽說過楚昂,只曉得是先皇后留下的孤子,一直不得勢,被困在京。
嫁過來時除了對楚昂清貴的姿容震懾,其餘並未有太大的感覺,漸漸相處後才一發不可收拾地愛慕到深沉。她是個嬌縱熱鬧的性子,而他身上卻散發着鬱柔和冷薄,這樣的冷讓她沉迷。並不樂於表露自己的情感,卻一點點潤物細無聲,讓人渴望在他的侵潤中融化和臣服。
心甘情願。恨不能佔爲己有。
張貴妃凝着楚昂當了皇帝后愈加冷貴的英姿,把剝好的樰白蝦仁夠去他脣邊,問他吃不吃。楚昂才啓開薄脣,她又轉而塞到了楚池的門牙裡。
逗得楚池咔咔笑:“我母妃壞極了。”楚池捂着小嘴衝父皇眨眼睛。
楚昂側過頭看她。
張貴妃撅着紅脣戲嗔:“想吃?看到了嘴邊的又掠過去,去到了別人的嘴裡,心裡是個什麼滋味?”
楚昂頃刻便了然她的話中深意。她的景仁宮是東六宮離着自己最近的,前些日子去施淑妃處、去殷德妃處,每每路過她這兒,卻都不曾進來。官貴大戶人家長大起來的性子,就是有那麼點愛拿喬撒嬌,使些女人家的小性子,他也不管她,漠然地縱着。
替她扯了扯微繃開的衣襟:“雨露均沾,豈容你一人胡鬧。”
那語氣不陰不柔,清長的指骨從她耳垂上掠過,像是不經意,又像是存心的撩-撥,帶着幾分故縱慾擒的味道
張貴妃的呼吸都緊了,眉間瞬時旖旎:“今晚留不留下來?
他聲音低低,眼眸如炬:“你說呢。”
悉簌簌,宮人們連忙識相地悄悄退出去。
她撲到他懷裡,他摟着她的腰肢,她只夠到他肩膀稍往上的高度,這樣摟的距離剛剛好。錯亂無章地含着她鬢間的碎髮,一邊就往內殿的牀榻倒退,忽而撩開她的馬面裙,硬朗身軀便將她軋倒在身後的錦褥上。
她“嗯”地一聲輕吟,忽覺裙下一涼,連忙推擋道:“等一下。”
他挑眉含謔:“怎麼,又要與朕玩些甚麼花樣?”
那麼冷酷與霸道,她只願即刻萬劫不復地死在他懷裡。
張貴妃雙頰羞嗔着,她不曉得楚昂在孫香寧那裡是否粗曝還是溫柔又或體恤,然而他在自己這裡卻是帶着些桀驁不馴的。羞赧地捶了他一拳,往身旁一看。
楚昂微一側目,纔看清是二歲半的小公主楚池。小傢伙不曉得幾時吃飽睏倦了,竟跑進母妃的榻上酣眠。
那捲長的睫毛微顫着,叫人心中憐愛不已。張貴妃貪看着,對楚昂輕語:“長得真像你。”
楚昂已不耐分心,俯脣咬了她一口:“是朕的公主,莫若像朕,又能夠像誰?”說着把她腰身往牡丹錦褥下一藏,淡漠吩咐道:“讓宮女抱出去。”
錦秀低着頭輕綿綿地走進來,張貴妃也不正眼看她:“你把她抱出去吧。”
“是。”錦秀躬身答應,側過手臂輕輕抱起酣睡的小公主。
楚昂的手隔着薄薄的錦褥覆在張貴妃的呼吸之上,那精貴的面料勾勒着他指骨的線條,素長而優雅。錦繡不自覺多凝了一眼,就看見張貴妃在他肩頭咬下的紅,他的身軀瘦而精悍,是那種筆管條直的朗硬味道。她的臉頰刷的一紅,連忙兜着小公主就往外走。
“給朕放着,不許動。”忽而聽到身後低沉的嗓音。
她以爲在說自己,頓時呆立在那,莫名的呼吸開始短促。
然而緊跟着卻是張貴妃的嬌嚀,嚶嚶惱着萬歲爺的壞。
接着便聽到一聲接一聲異樣的動靜。她刷刷走到門邊,關門的時候冒着殺頭的風險往裡偷看了一眼。看見那半透明的紗帳內,張貴妃揉着自己,在萬歲爺的身上蕩成了一彎蛇。
酉時光陰幽暗,她好像又看到那個禁衛軍千戶和另一個死去的女人在糾纏,趕緊閉了閉眼睛出去了——
隱晦的一幕在重見日光後便需要永久的被遺忘。
膳食還未撤,張貴妃把人譴出來,也沒說繼續吃不吃。陸安海站在涼意溼溼的院子裡,勾着肩膀靜候。
內殿聲息漸顫,錦秀低聲說:“先撤了吧,亥正的時候送一趟點心過來。”
每當這話一出,就是陸安海當晚要留在宮中值夜了。他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卻是巴望不得的。
出了景曜門,他便對身後的送膳太監道:“你們先行一步,今兒晚我要上差,趁這當口找魏錢寶敘敘家常,戌正不到就回去。你們在竈上溫好蟲草白果蓮子烏骨雞,晚些我取了給皇上和娘娘送去。”
他不悶不響連表情都少,大家對他的心思從來拿捏不透,偏他就是次次都合了皇帝爺的口味,大夥兒再不服也只能對他誒誒應是。
待那一隊森綠漸漸弓腰行遠,陸安海這才擡腳往邊上的東二長街上拐去。
傍晚下過一場大雨,這會兒天際月光黯淡。七月末了的天,總是帶着一絲悽索的陰霾,自從宮中傳出來鬧鬼,夜裡頭宮女太監們能不出來走動就都不出來走動。
東二長街上空空蕩蕩,他走着走着,步子就慢慢停下來。
前邊的昌祺門邊站着一道斜長的小影子,他擡眼一看,就看到四皇子楚鄒端着腰板兒,怔怔地站在那裡。穿一襲棗紅白虎章紋圓領小袍,黑亮的頭髮整齊地束在頭頂,橫插一支白玉小簪。似是一路躲開人羣小跑而來,那皁黑的靴面上沾了幾顆泥點子,正抿着小嘴兒,目光明睿地看着自己。
天欽皇帝膝下四個皇子,皇長子雋雅持重,老二有點像齊王,帶着點英勇銳氣,老三寬仁柔弱,唯有這第四子最像他。看着似乎瓜呆,滿腦子天花亂墜不着邊際,整日沒心沒緒,其實把什麼都裝在自己那顆小腦袋裡,不動聲色地觀看着周圍,城府亦最深。
若非那天陸安海偶然親眼所見,他是壓根兒想不到這個每日在乾清宮一臉不情願地吃着自己糕點的小子,竟然是隔三差五在二所院裡偷食的“小耗子”。
小祖宗誒,惹的禍還嫌不夠大。
陸安海很恭敬地,卑微地對楚鄒哈了哈腰:“奴才給四皇子殿下請安,眼下才下過一場陣雨,地上雨水打滑,殿下還是早些回去歇息。”說着就弓着腰從他身旁過去了。
老太監。四歲的楚鄒對他其實是滿懷敵視又畏懼的。敵視的是他的冷血與狡猾,畏懼呢……大概是因爲自己被他看穿了的那些小伎倆。
一場法事做下來,他四皇子聲名在外,想瞞也瞞不住。
楚鄒在背後緊追了兩步,小小的人兒籠罩在陸安海老朽的陰影裡:“你把她藏在哪兒了,她主子爺想見她!”
他咬着脣,信誓旦旦,自己把她歸去了自己名下。
嘿,小子,你還好繼續打聽她。兩頓不給你糖糕吃,竟就下狠手擰她的腿窩窩。恁小的小丫頭,經得起你這個在娘窩裡餵了一年半奶的小崽子手勁?若非那丫頭命裡橫,我老太監又趕來的及時,那小腦袋被你移到牀邊,再稍往下一滑,面朝地“咯嘣”一下,連哭聲都不帶就能斷氣兒。
陸安海恐怕楚鄒摔倒,回過頭來:“她?四皇子問的是誰?老奴才在宮中當差雖然年歲已久,認識的也就御藥房魏錢寶一個。殿下若是找人,不若去問皇后娘娘身邊的桂公公。奴才還是那句話,天晚了,該去吧。”
他不軟不硬地打着含糊,勾着老腰又往前頭走。
楚鄒就生氣了,篤定這老太監不是把小麟子藏起來,就是已經把小麟子扔井裡去了。
他看着陸安海的背影道:“你帶我去見她,不然我把先頭的事兒和我母后說,看你這個苦眼瓜子老太監還能把她藏哪兒。”一邊說一邊搖了搖手上的木鈴鐺,語氣霸硬起來。
小子誒,果然夠狠。
陸安海步子一頓,緩緩回過頭來,呆呆地立在空寂廖的東二長街盡頭。
楚鄒頓時又有些怯懼,怕他忌恨自己嫌棄他長得醜。忽而絞着木鈴鐺,嘟着小腮幫近乎扭擰道:“……本皇子上回打她了。我想拿東西給她玩兒~”
陸安海閉着嘴巴不說話,末了嘴角略略往上一勾,哼,小東西,也不知是好命還是歹命。
自在前頭默默走路。
楚鄒愣了一瞬明白過來,連忙小跑幾步跟上,在他身後隔着一段距離靜靜尾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