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勇敢的曼卻騎士在黑山的種種奇遇,以及他如何仿效“陰鬱美少年”苦修贖罪
堂吉訶德告別了牧羊人,又騎上洛西南特,叫桑丘隨後跟上。桑丘老大不樂意,可也只好跨上毛驢。兩人慢慢進入山上最險峻的去處。桑丘一心想跟主人說話,急得要死,巴巴地盼着他先開口,免得自己觸犯禁令。可是一路悄然無聲,他實在憋不住了,便對主人說:
“堂吉訶德老爺,請您爲我祈禱一句,就打發我走吧。我想離開這兒回家去,跟老婆孩子在一起。我至少可以跟他們說話,願意聊什麼就聊什麼。您老人家叫我跟着白天黑夜地在這荒山裡轉悠,又不許我隨便跟您說話,這簡直就跟把我活埋了一樣。要是像雞鎖在世那樣,老天讓牲口講話也行啊!心裡想到什麼,總算可以和毛驢聊上兩句,遭再大的罪,也多少好受一些!這沒日沒夜地滿世界亂闖蕩,到處盡碰上馬蹄子、大拳頭、毯子兜人、磚頭亂飛。這還不算,如今又得把嘴縫起來,心裡有話不許說,像啞巴似的!這樣的事可就太苦了一些,再安分的人也受不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桑丘,”堂吉訶德回答說,“你急着想打開我前些日子掛在你舌頭上的那把鎖。好吧,你就權當打開了,有話就說吧。不過先得講明:什麼時候咱們離開這山裡,什麼時候再鎖上。”
“行啊,”桑丘說,“這會兒能說話就夠了。以後的事兒,上帝會安排的。你這會兒給開了關,我可就敞開說了:您爲那個叫什麼來着?……馬雞罵殺王后操那麼多心幹嗎?那個阿爸的是不是她的相好又怎麼樣?您又不給他們判官司,犯不着管那些事。要不,瘋子早把故事講完了,咱們也省了挨這頓打,又是扔石頭,又是尥蹶子,還給腦袋上六七拳頭。”
“桑丘,平心而論,”堂吉訶德回答說,“你如果跟我似的,明白馬達西馬王后是多麼正派多麼高貴的女子,你準會說我太客氣了,居然沒有打爛那張褻瀆神明的嘴。一位王后怎麼能和一個大夫私通?想想都是極大的罪過,更何況大聲說出來!故事裡本來是這麼講的:瘋子說的那個埃裡薩巴特師傅是個頭腦精明、頗有見識的人物,兼任王后的太傅和御醫。怎麼能說王后是她醫生的情婦呢?這種胡說八道的人真該嚴加懲處。不知你看出來沒有,卡爾德尼奧說這話的時候已經神志不清了,所以你該懂得,他完全是在胡說。”
“可不是嘛,”桑丘馬上接茬,“何苦把一個瘋子的話當真呢!要是老爺您運氣差點,石頭不是打在胸上,而是打在頭上,咱們可就熱鬧了!圖個什麼?就爲那麼個老天都不待見的太太!到末了,誰也不能把卡爾德尼奧怎麼樣,他是個瘋子!”
“不管是瘋子還是好人,只要牽涉到隨便哪位女士的名聲,遊俠騎士都得跟他們計較,更何況事關馬達西馬王后這樣高尚善良的王室人物呢!我特別看重她那難得的人品:她不僅相貌美麗,而且精明謹慎;她飽經磨難,始終堅韌不拔。她之所以能從容不迫地渡過種種難關,主要是得益於在她身邊拿主意的埃裡薩巴特師傅。大概就是因爲這個,那些無知之輩、惡毒之徒纔想當然地說什麼王后是他的情婦。這純粹是謊言!我再說一遍、一百遍、二百遍,凡是這麼想這麼說的,都是一派胡言!”
“我沒這麼想也沒這麼說,”桑丘趕緊搭茬,“各人自想辦法,各家有啥吃啥。他們是不是姘頭,自己會向上帝稟明。我剛收完葡萄,啥事也不知道。我可不愛打聽別人的隱私:買了東西少給錢,口袋也說太丟臉。再說呢,我赤條條來,赤條條去,不虧不賺多愜意!他們是姘頭,又幹我什麼事?還說不定:明明沒吃肉,偏抹一嘴油。更何況,誰能給野地安上門?連上帝還有人說閒話呢!”
“我的上帝!”堂吉訶德喊了一聲,“你怎麼一張嘴就是一長串蠢話,桑丘!你這連珠炮似的諺語跟咱們講的事有什麼相干?饒了我吧,桑丘,快閉上嘴。從今往後,專心趕你的驢子,少管閒事。你渾身的耳朵都給我豎起來聽着:我過去、現在和將來所做的一切都永遠在理,都符合騎士的規矩。這種事情我比世上所有的騎士都更明白。”
“老爺,”桑丘問他,“莫非騎士的規矩說了,我們該鑽進這連路都沒有的深山裡,來找一個瘋子?什麼時候找到了,他說不定心血來潮,要把開了頭的事幹完;可不是把故事講完,是接着拾掇您的腦袋和我的肋條骨,一直到砸個稀巴爛。”
“桑丘,我再說一遍:你給我閉嘴。”堂吉訶德說,“告訴你吧,我來這地方不光是爲了找一個瘋子,還打算幹一件叫我揚名天下、流芳萬古的大事。這件壯舉就像一枚大印,真正的傑出騎士名分得由它來認可。”
“這件壯舉很危險嗎?”桑丘·潘沙問。
“不危險。”苦臉騎士回答說,“可是跟擲色子一樣,輸贏難定,就全靠你幫忙了。”
“靠我幫忙?”桑丘問。
“對了,”堂吉訶德說,“只要你早點去我派你去的地方,我的苦日子就早點結束,好日子就早點開始。瞧你那樣子怪難受的,瞪着兩眼想知道我究竟打的什麼主意。我這就告訴你,桑丘。你知道,鼎鼎大名的阿馬迪斯·德·高拉是一個十全十美的遊俠騎士。我說得不對,不是一個,是當時天下所有騎士中僅有的一個,頭一個,獨一無二的,居高臨下的。他把堂貝利亞尼斯比了下去,把別的騎士也都比了下去。如果誰說總有人能多少和他相提並論,我可以十拿九穩地發誓,那就大錯特錯了。我還想說,一個畫家若想在藝術界出名,只有努力模仿他所知道的傑出畫家的原作。凡是爲國增光添彩的重要行業和部門都用得上這套辦法;凡是想以明智堅忍著稱於世的,就去學烏利西斯。荷馬正是通過他的爲人和所經歷的磨難,給我們活生生地描繪出他那明智而堅忍的性格。同樣,維吉爾也藉助埃涅阿斯這個人物向我們展示了一個孝順兒子的勇武和一名稱職驍將的睿智。他們刻畫描繪的並非人物本來是什麼樣子,而是應該是什麼樣子,從而使這些美德成爲後世仿效的楷模。阿馬迪斯也正是這樣被尊爲光輝的太陽、指路的明星。我們這些高舉俠骨義膽、忠貞愛情大纛而戰的勇敢多情的騎士,都應該以他爲典範。桑丘老兄,按這個道理,我覺得,一個遊俠騎士越是用心仿效他,就越能靠近騎士道的峰巔。有一件事最能顯示這位騎士的智慧、勇氣、膽識、毅力、決心和愛情:他受到情人奧麗亞娜的冷遇,隱退窮石島去苦修贖罪,改名爲‘陰鬱美少年’,就他選定的苦修生活而言,這個名字確實恰如其分,意味深長。看來我仿效他的這件事倒挺方便,何必去刀砍巨人、斬首毒蛇、殺死惡龍、打敗敵軍、擊潰艦隊、驅散魔法呢!現在咱們恰好來到這地方,幹我說的這事是再合適不過了。機遇女神正好把她的頭髮甩過來,我當然要緊緊抓住不放。”
“那麼,說到底,”桑丘問,“老爺您究竟想在這僻靜的地方幹什麼呢?”
“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堂吉訶德回答,“我要在這兒仿效阿馬迪斯肝腸寸斷的悽惶相,還要模擬英勇的堂羅爾丹的瘋狂勁兒:他在泉水邊發現大美人安赫麗卡和梅多爾幹醜事留下的痕跡,當時就難過得發瘋了。他連根拔掉大樹,攪渾清清的泉水,屠殺牧人,摧殘羊羣,燒燬草棚,推倒房屋,拖死馬匹,還有其他成千上萬的瘋狂舉動,統統值得大書特書、永載史冊。不過,羅爾丹、奧爾蘭、羅蘭託(這三個都是他的名字)想過、說過、做過的瘋狂事太多,我不能一一模仿,只想揀我看來最要緊的幾項,大致走個過場。或許學學阿馬迪斯的樣子就夠了,不必瘋瘋癲癲地去傷人,自個兒躲起來傷心落淚也照樣大出風頭。”
“我覺得呀!”桑丘說,“那幾個騎士幹那些苦修蠢事都有個緣故,別人招惹他們了嘛!可老爺您,好端端發的什麼瘋啊?是哪位女士給您冷眼了?還是您看出什麼兆頭,心裡嘀咕着杜爾西內亞·德爾·託博索小姐跟一個摩爾人也好、基督徒也好乾了那個了?”
“名堂就在這兒,”堂吉訶德回答他,“這正是我這一招的高明之處。一個遊俠騎士爲點什麼事發瘋,理所當然,毫無新意,要的就是無緣無故地癲狂起來,好叫我那心上人明白:大晴天尚且如此,真有個風風雨雨還了得!更何況,我已經那麼久沒有見到時刻主宰着我的杜爾西內亞·德爾·託博索,這就足夠使我發狂了。前些日子你不是也聽那個牧人昂布羅西奧說了:見不到情人更容易疑神疑鬼。這次前所未有、世間罕見、恰合時宜的裝瘋賣傻我是幹定了。所以,桑丘老兄,你的規勸純粹是白費時間。我就是要發瘋,而且一直瘋到你把我的信交給我的心上人杜爾西內亞,再帶回她的答覆爲止。若最後一切都如我心願,瘋病和苦修均可宣告結束。若有悖我願,那我可要當真發瘋,便從此對一切無知無覺。總之,不管得到什麼樣的答覆,我反正是要擺脫你走的時候我所處的痛苦和磨難:要麼頭腦清醒地領略你帶來的福音,要麼神志昏聵地無視你傳達的災禍。桑丘,我問你,你是不是把曼布里諾頭盔收起來了?我看到你從地上揀起來的。那個忘恩負義的傢伙居然想砸碎它,結果白費勁,可見是一件千錘百煉的精品。”
桑丘聽了,回答說:
“苦臉騎士先生,有上帝做證,您說的這些事情真叫我受不了,沒法再聽下去。聽着聽着,我就不免琢磨起來:您說的什麼騎士道呀,贏來領土帝國呀,分封海島呀,發放賞賜呀,加爵升官呀,既然都是遊俠騎士的名堂,恐怕也就是沒影兒的鬼話,吃人喝
夢,癡人說夢,怎麼說來着?您瞧,明明是理髮師的銅盆,硬認成曼布里諾頭盔,而且整整四天不改口!誰聽見了都會說這人腦袋有毛病。銅盆早給砸癟了,叫我塞進布袋裡,打算拿回家去拾掇一下好刮鬍子用。當然,但願上帝發慈悲,讓我遲早再見到老婆孩子!”
“聽着,桑丘。”堂吉訶德說,“我也照你的樣對你發誓:無論以往還是現在,你是世上見識最短的侍從。怎麼搞的?你跟了我這麼長時間,硬是沒弄明白,跟遊俠騎士沾邊的事兒看起來都那麼虛飄飄的,荒誕不經,好像一切都倒了個兒。其實並非如此。都怪一大幫魔法師老纏着咱們,不停地變換眼前的東西,而且隨心所欲,全看他們是想幫忙還是想搗亂。所以,你覺得是理髮師的銅盆,可我看着是曼布里諾頭盔,也許另一個人又當成別的東西。那個護着我的智者用他罕見的法力,把貨真價實的曼布里諾頭盔變成人們眼裡的銅盆,免得他們緊追着我來搶奪這件稀世珍寶。他們一看不過是個銅盆,就不想費事弄到手了。你沒見那傢伙想把它砸碎,最後扔在地上自個兒走了。他要是知道底細,纔不會放手呢!老兄,你好好收着吧,眼下我不光用不着它,連身上的盔甲什麼的都得脫下來,赤條條像剛出生一樣,因爲說不定我突然變了主意,放下阿馬迪斯,去學羅爾丹的樣子苦修。”
兩人一路說着,來到一座高高的山峰腳下。這山峰像利刃削出的巨石,孤零零矗立在重巒之間。沿山坡流淌着一條潺湲的小溪,山腳四周是一片碧綠茂盛的草地,看着令人賞心悅目,叢叢野樹,點點繁花,更增添了幾分幽靜情趣。打算修行贖罪的苦臉騎士一眼就看中了這塊地方,剛一走到就發瘋似的大喊大叫起來:
“哦,衆天神啊!你們令我罹此磨難,我只有選中並搶佔此處來哀嘆自己命乖運蹇。我要在這裡任憑自己的淚水漲滿這小溪的流水,任憑深沉的吟嘯不斷震撼野樹的枝葉,以證實並表達這顆破碎的心飽嘗的辛酸。哦,你們這些寄身荒野的山林神祇,不管你們是誰,仔細傾聽這個不幸戀人的喟嘆吧!長久的分離和滿腹的狐疑逼他來此荒僻之地暗自飲泣,哭訴妙麗而無情的美人之尤的鐵石心腸。哦,納皮阿斯、得律阿得斯兩位仙子,你們總是隱遁在深山密林之中,因爲淫蕩而矯捷的薩堤羅斯一廂情願地追求你們,可你們卻不願自己的安閒恬靜被他擾亂;請你們也同聲哀嘆我的不幸吧,至少莫要厭煩我的唏噓!哦,杜爾西內亞·德爾·託博索,我黑夜裡的光明,苦難中的撫慰,迷途時的北斗,命定了的福星,但願你只需向上天祈求,就能得到好運。可你我長久不得相見,令我頹喪淪落至此,還望你垂憐眷顧,給我這片至誠以應得的回報!哦,與世隔絕的棵棵野樹,從今往後你們將是我這孤寂生涯的唯一伴侶,請你們輕輕搖晃一下枝條,以表示你們並不討厭與我爲伍!哦,還有你,我的侍從,無論順利還是坎坷,你始終在我身邊釋憂解愁。你很快就會看到我在此間的所爲,你務必牢牢記清,以便如實稟報給這場磨難的總根子!”
說完便跨下洛西南特,眨眼工夫解開了繮繩鞍轡,然後輕輕拍打着後臀對它說:
“失去自由的人給你自由,哦,功勳卓著卻命運不濟的駿馬!信步走去吧。你額頭的標記說明,你的靈巧矯捷不僅超過阿斯托勒佛的飛馬伊波格里佛,而且壓倒了盡人皆知的佛隆提諾,儘管布拉達曼特爲它付出了昂貴的代價。”
桑丘見這情景,不由得說:
“得虧有人幫忙,省了給大灰驢卸鞍子的麻煩,不然,少不得也要拍打拍打,說上幾句誇獎的話。不過,那牲口要真在這兒,我可不答應給它卸鞍子。爲了啥?什麼相思難耐了、尋死覓活了,它可與此案無涉,因爲它的主人從來沒有過這種事情。上帝明鑑,我當時還是它的主人哪。說真的,苦臉騎士老爺,要是您非得發瘋,我非得上路,都不是鬧着玩的,那最好再給洛西南特繫上鞍子,好叫它頂灰驢的缺呀。這樣我來回就省了時間。想叫我走着去,那可就難說什麼時候走到,什麼時候折回。反正我腿腳不行。”
“我說桑丘,”堂吉訶德回答道,“你看着辦吧,你這主意我覺得不錯。我叫你三天以後動身,是因爲我想讓你看看,在這段時間我都爲她說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回頭你好講給她聽啊!”
“我還要看什麼?”桑丘問,“我看得夠多的了!”
“這倒也是,”堂吉訶德說,“不過還差幾樣:渾身衣服得撕得粉碎,全副盔甲得扔得老遠,腦袋得使勁碰撞石頭,還有別的叫你大吃一驚的事情。”
“我的上帝!”桑丘喊道,“老爺您可要看好了再把腦袋往上撞,不然,撞在哪塊石頭的哪個棱角上,這套苦修贖罪的把戲就全都完蛋了。要是老爺您覺得事到如今非撞腦袋不行,不然您那件大事就辦不成,我看這麼着吧:反正都是自找的、沒影兒的、假裝的事,我說您就湊合着跟水撞撞,再不就往像棉花那樣的軟東西上撞。剩下的事由我來辦。我向女主人稟報的時候,會告訴她您是往比金剛鑽還硬的石頭尖上撞來着。”
“桑丘老兄,你的好意我領情了。”堂吉訶德回答他,“可是我得讓你知道,我乾的這些事可不是假裝的,全是真的,否則就違背了騎士的規矩。按規矩,我們不能說謊;說謊要按再次犯罪論處,加重刑罰。以假充真,跟說謊一樣。所以這撞腦袋也得來真的,實打實,個兒頂個兒,不能有一點虛的假的。你得給我留下一些布頭什麼的,到時候好裹傷。誰叫咱們倒黴,把那神水給灑光了呢!”
“更倒黴的是丟了毛驢,”桑丘告訴他,“捎帶着把布頭什麼的也全丟了。求老爺您別再提那該死的混湯湯了!一聽別人說到它,我整個魂兒都翻騰起來,就甭說肚子了。我還得求您一件事:您不是給了三天期限叫我看您怎麼發瘋嗎?您就權當三天過去了,我也權當都看到了。‘此案已定,宣佈休庭’。我會給女主人說個天花亂墜的。快把信寫了,打發我走吧。我急着要趕回來救您出煉獄呢!”
“你管這叫煉獄,桑丘?”堂吉訶德說,“你最好叫它地獄,甚至比地獄更糟的東西,只可惜沒有!”
“我聽人家說,”桑丘回答他,“一入地獄,無望朝土。”
“我不懂‘朝土’是什麼意思?”堂吉訶德問他。
“‘朝土’嘛,”桑丘回答道,“就是說,誰只要一進地獄,就甭想再出來見腳下的土了。可老爺您不一樣啊!我得拼命用馬刺蹬洛西南特,催它快跑,最後把自己的腳都踢疼了;這樣一步步走到託博索,站在女主人杜爾西內亞面前,向她稟報您已經做過和正在做的又瘋又傻的事(其實都一樣);一開始她的心還硬得像麪糰,聽到這個,就軟得像棉花了;然後我帶着她那甜得像蜜水的回信,學巫師的樣從天上飛回來,把您救出這煉獄,看來像地獄,其實不是,因爲還有指望出來。我剛說了,進了地獄,可就沒這個指望了。我想老爺您也是這麼看的吧!”
“是這麼回事,”苦臉騎士承認,“可咱們拿什麼寫信呢?”
“是不是也該寫張驢駒欠條啊?”桑丘提醒他。
“都一塊寫,”堂吉訶德回答道,“既然這兒沒紙,咱們不妨學古人的樣子寫在樹葉上,再不就是蠟版上,可是眼下這東西比紙還難踅摸。我想起來一個好主意,這主意簡直絕了!寫在卡爾德尼奧的記事本上呀!然後你別忘了請人謄到紙上,字體一定要工整。這件事你到了有小學老師的村子就可以辦;要不,隨便找個教堂司事也行。你可千萬別找村公所的文書來謄信,那一手連筆字,鬼都不認識!”
“落款簽名怎麼辦?”桑丘問。
“阿馬迪斯的信從來沒有落款簽名。”堂吉訶德回答說。
“好吧。”桑丘說,“可是欠條說什麼也得有簽名。只怕謄寫的時候叫別人一抄,回頭說是假的,我的驢駒可就黃了。”
“欠條寫在記事本上,我再簽上名。我外甥女見了,二話不說,就會照辦的。至於我那封情書,你就請人給這麼落款:‘對你至死不渝的苦臉騎士。’就算是別人的手筆也無關緊要,反正我記得杜爾西內亞不識字,她生來還沒見過我的親筆信呢。我對她的愛、她對我的愛從來都是柏拉圖式的。最多不過是規規矩矩看上一眼。就這個,還不知多長時間才趕上一回。我敢發誓,不騙你,十二年了!我時時惦記着她,我自己這雙遲早要在土裡爛掉的眼睛也沒叫我這麼惦記過!可我總共才見過她四次,而且就在這四次裡,她說不定一次也沒發現我在看她。她就是這樣一位端莊正派的閨秀。她父親羅倫索·科爾卻羅和她母親阿勒東薩·諾嘎萊斯管教得很嚴吶!”
“有意思!”桑丘喊起來,“原來羅倫索·科爾卻羅的女兒就是杜爾西內亞·德爾·託博索小姐呀!她是不是也叫阿勒東薩·羅倫索?”
“就是她,”堂吉訶德回答,“她完全可以當全世界的女皇。”
“她呀,我可太熟了。”桑丘說,“告訴您說吧,玩起扔鐵棒來,她敢跟村上最壯的小夥子比試比試。真是個難得的姑娘,堂堂正正,有股丈夫氣。遊俠騎士也好、在家騎士也好,要是娶了她,就甭怕掉進泥坑裡:她準保拽着鬍子就給提溜出來!他孃的,瞧那力氣!聽那嗓門!告訴您說吧,有一天她爹僱的短工在地裡幹活,她跑上村裡的鐘樓去喊他們;少說也離着有半萊瓜多吧,可地裡的人居然都聽見了,好像他們就站在鐘樓底下一樣。她最大的好處是一點也不裝腔作勢,人家見過世面
,跟誰都敢逗個樂,擠眉弄眼地開開心。所以我說,苦臉騎士老爺,爲了她您不光應該發瘋,正經地應該上吊尋死纔對。要是有人說您這樣做不妥,那就讓他去見鬼。我恨不得這會兒就上路,好早點見到她。好些日子沒見她了,說不定模樣變了不少:女人家的臉蛋經不起成天在野地裡風吹日曬的。堂吉訶德老爺,實話對您說吧,我到現在一直矇在鼓裡,滿心以爲杜爾西內亞小姐是您愛上的哪家公主,要麼就是別的有身份的女子,反正得配得上您送去的那些厚禮,像比斯開人哪、苦役犯呀,想必還有別的好多東西,因爲在您收我這個侍從之前,一定也來來回回打過不少勝仗。可是仔細想想,您以前總是(怕以後也少不了)打發手下敗將去跪拜阿勒東薩·羅倫索小姐,我是說,杜爾西內亞·德爾·託博索小姐,您覺得她稀罕這個嗎?也許那些人到的時候,她正在低頭理亞麻,再不就是忙着打場呢。您送去的那些禮物一慌神不知道該幹什麼,說不定惹得她又好氣、又好笑!”
“桑丘,我以前不知給你說過多少次,”堂吉訶德說,“你的話太多,腦袋瓜不怎麼靈,還老是自作聰明。聽我講個小故事,你就會明白我的話有道理,你自己有多蠢。你大概聽說過,從前有個年輕漂亮的闊寡婦,無拘無束,什麼她也不在乎,不知怎麼愛上了一個在俗教士,是個人高馬大、又粗又壯的禿小子。教士的頭兒知道了這事,就找到小寡婦,大哥似的規勸她說:‘太太,不是我大驚小怪,像您這樣漂亮、有錢又有身份的女人,怎麼會看上那個又粗又蠢的下賤小子。咱們這兒這麼多有本事、有靠山、有學問的,您可以跟買梨一樣挑來揀去,說:‘我要這個,不要那個。’小寡婦大大方方、伶牙俐齒地回答他:‘這位先生閣下,您這就錯了,腦袋過時了。您覺得我不該挑上這小子,因爲他是個蠢貨。可是要論讓我看上的那些長處,他的學問比亞里士多德還大呢!’所以,桑丘,杜爾西內亞·德爾·託博索身上叫我看上的那些長處,至少不比天下最了不起的公主差。別看詩人總是要找個貴夫人來讚頌,隨意給她起個名字,往往並非確有其人。書本上、歌謠裡、理髮店、喜劇院常常提到的一些女人,像什麼阿瑪利麗呀,費麗呀,西爾維亞呀,狄安娜呀,伽拉苔亞呀,阿麗達呀,還有其他好多好多,你以爲都是有血有肉、確有其人?而且真的傾心於那些古往今來、綿延不斷的讚頌者?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大都是他們自己編出來好借題發揮寫詩,好叫人家覺得自己是情種,而且還不憚相思之苦。我呢,只要自己心裡想着好姑娘阿勒東薩·羅倫索又漂亮又賢淑就夠了。至於出身門第,可有可無,犯不着爲了擡高她的身價非得查個水落石出,反正在我眼裡,她就是世上最高貴的公主。桑丘,你應該知道;要是不知道,我現在就告訴你,有兩樣東西比什麼都招人喜愛,一是好看的相貌,二是清白的名聲。這兩樣,杜爾西內亞都佔齊全了。要說漂亮,舉世無雙;要論清白,人間少有。總而言之,我剛纔說的這些,都一點不增不減地存在我心裡了。相貌也好,門第也好,我希望她是什麼樣,就在心裡把她想成什麼樣。不光海倫、盧克雷蒂婭比不上她,古代希臘、羅馬和蠻族的任何名媛淑女都比不上她。別人愛說什麼,由他們說去。也許無知的傻瓜們要指指戳戳,可是認真挑剔的人卻不能把我怎麼樣。”
“我知道您說的全在理,”桑丘回答他,“我是頭蠢驢。瞧,這‘驢’字偏偏從我嘴裡出來!吊死鬼家裡不提‘繩’字嘛!好了,快寫信吧!上帝保佑,我得挪挪窩了。”
堂吉訶德取出記事本,找了個地方,安安靜靜寫起信來,不一會兒寫完,叫桑丘過去,說是想念給他聽聽,讓他牢牢記住,防備半道上把信丟了;他既然那麼倒黴,什麼事不會發生!桑丘聽了便對他說:
“您在本子上寫個兩遍三遍,交給我就是了,我會好好保管的。您真想得出來:叫我記在腦子裡!我的記性太糟,好些時候連自己叫什麼名字都忘了。說歸說,您還是念一遍吧,我很想聽聽,準是像印在書上的一樣。”
“聽着啊,是這麼說的。”堂吉訶德就念了起來:
堂吉訶德致杜爾西內亞·德爾·託博索的信
Dear 至高無上的女士:
深受離愁別恨之戕,肝腸寸斷、身心交瘁之人,遙祝你,可愛的杜爾西內亞·德爾·託博索健康愉快。你的花容玉貌對我不屑一顧,你的賢淑高潔與我毫無緣分,你的堅冰寒霜將我無情折磨。我縱然生性剛毅,也難忍受此種慘烈且持久之痛苦。凡此種種,我的侍從桑丘將一一告知於你。哦,迷人的冤家,可心的仇敵,我永遠任憑你擺佈。如有意拯救,我將隨時聽命;否則,也將悉聽尊便。我的生命結束之日,即是你的鐵石心腸滿足之時,亦是我終生夙願實現之際。
至死屬於你的
苦臉騎士
“我的老爹!”桑丘聽完信不禁喊起來,“我從來還沒聽到過這麼高明的東西。見鬼!您怎麼在信裡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呢!‘苦臉騎士’這個落款也妙極了!說真的,老爺您簡直像是鬼神變的,沒您不知道的事情。”
“幹我這一行的,”堂吉訶德回答說,“什麼都得來兩下子。”
“對了。”桑丘突然想起,“您翻過一張,把三頭驢駒的欠條寫上,落款得特別清楚,叫人一看就認得出來。”
“這好說。”堂吉訶德立即答應,寫完之後從頭到尾唸了一遍:
甥女小姐:見此驢駒欠條,即從家中託你照管的五頭驢駒中牽出三頭,交予我的侍從桑丘·潘沙,以償付我在此當面承諾的債務。憑此張欠條並桑丘的收條,可證明款項業已交割。本年8月22日於黑山深處。
“太好了!”桑丘說,“勞駕您落上款吧。”
“不必了,”堂吉訶德回答說,“畫上個花押跟簽名一樣,別說三頭驢駒,就是三百頭也管用。”
“那我就聽您的了。”桑丘說,“請稍候,我去給洛西南特備鞍,您先想好了怎麼爲我祈禱吧。我回頭就上路,不想看您打算乾的那些稀奇事了。當然我會說我見多了,都膩味了。”
“不過桑丘,還有一件事是逃脫不了的。我是說你非得看看我一絲不掛地發一二十次瘋,不到半個鐘頭就完了。你只要親眼見到這一兩件事,剩下的隨你去添油加醋。我敢保證,我想幹的那些事,你怎麼也說不全。”
“我的老爺,看在上帝的份上,別讓我見您光身子好不好?我要難過得哭個沒完。昨晚上丟了驢,我哭得腦袋發漲,這會兒不想再掉眼淚了。要是老爺非叫我看您的瘋癲把戲,還是穿着衣服,乾脆利索地來幾樣拿手的就得了。其實,依我看,這些全可以免了。我說過,早去早回嘛。您也該當早點聽到天天盼望的好消息了。杜爾西內亞小姐可得仔細點,她要不像模像樣地回話,叫我指什麼賭咒發誓都行,我就是拳打腳踢,也得從她肚子裡把回話掏出來。憑什麼?老爺您這麼有名的遊俠騎士,不招誰不惹誰,好好地幹嗎發瘋?就爲一個……那位小姐還是別逼我說出來的好!反正上帝知道我管不住這張嘴,也不怕折本連窩端,幹這事我可在行得很!她太不知我的底兒了,但凡知底兒,她就得小心着點。”
“我敢說,桑丘,”堂吉訶德打斷了他,“看樣子,你的腦子不比我清楚多少。”
“我這不是發瘋,”桑丘回答,“實在太氣人了!咱們不說這個了。我不在的時候,老爺您吃什麼呀?莫非打算像卡爾德尼奧那樣,截住一個羊倌就搶嗎?”
“你就別爲這個操心了。”堂吉訶德說,“有東西我也不會吃的:這地方有的是青草,樹上有的是果子,還不夠我吃的?再說我這檔子事要的就是這股勁頭:不吃不喝,加上其他類似的苦頭。好了,再見吧。”
可是桑丘又提起一件事:
“可我還有一樁不放心。這地方這麼僻靜,回來的時候找不着您怎麼辦?”
“你想法認清了路;我呢,也儘量不離開這左近。”堂吉訶德告訴他,“我再留點意,時不時爬到高高的石頭頂上,看看你回來了沒有。不過,爲了避免你迷路走失,還有個最保險的辦法:這兒到處都是金雀花,你一路走一路撅,隔幾步往地上丟一把,一直到走出深山。這樣你回來的時候就有了路牌和標記了,就像幫珀耳修斯走出迷宮的那根長線一樣。”
“我照您說的做。”桑丘·潘沙回答道。然後真的摘了一些,又求主人爲他做了祈禱,主僕兩人揮淚告別。堂吉訶德還千囑咐萬叮嚀,說要像照看他本人一樣好好照看洛西南特,桑丘這才上馬啓程,往山下走去,隔幾步就按主人的吩咐扔下幾枝金雀花。他已經走在路上了,堂吉訶德又想起來叫他看自己一兩樣瘋癲事。結果他走出去百十來步,又折回來說:
“這麼着吧,老爺,您說得很對,我總不能昧着良心發誓賭咒,說是見您怎麼發瘋來着;還是最好看上哪怕一眼。嗨,就衝您想出這一招來,也看出您瘋得夠可以的了!”
“你瞧我說了吧?”堂吉訶德很得意,“你等一等,桑丘,不到念一段《信條經》的工夫就完了。”
他眨眼間把褲子褪下,露出光光的下半身,接着冷不丁地兩腳踢踏着蹦了幾下,又來了兩個倒立,把腿舉得高高的,難免露出一些東西。桑丘不願意再看下去,就勒緊繮繩,叫洛西南特掉頭走了。他想,這回總可以心安理得地賭咒發誓說主人確實發瘋了。我們且等他一路走去直到返回,時間不會很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