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頑固的冰雪終於融化,花壇、屋檐、樹根下薄薄的半透明的一層冰晶,在陽光的照耀下閃爍着五色的光芒,像開在黑沙土上的雪蓮,一圈圈的水漬證明這個冬天曾經來過。
天轉暖後,小村的寧靜被打破了,因爲村長李大嘴接到了上級通知:接收××水電站移民。
這可是一件大事!自那達落實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以來,多少年沒幹過“國家大事”了、也多少年沒接待過縣裡“大官”的村長李老漢高興的跳了起來,此時,他那根鬆弛了好久的政治神經又擰上了弦,心裡緊張興奮的盤算着,必須響應國家號召!還要把這件事幹的漂漂亮亮的!對了,重要的是還要做彙報!
那達村的大人們也因此緊鑼密鼓的忙活了起來。
水庫移民?據說他們是來自很遠的地方,比北京還要遠很多很多,這是消息靈通的大熊爹說的,又根據他的見多識廣:那達村是坐落在中國的北方一隅的,而建水電站的那個地方則接近中國的最南端,那天有很寬的江、很多的山、很多的水,是很美很暖和的地方。
“那裡有苞米不?有高粱不?”大熊和其他小夥伴們問道。
“不,那裡只種稻米和茶葉,哦,就是大米。”
哦,產大米和茶葉的地方,小夥伴們記住了。
村裡的男人們出義務工,包括大修村頭用來迎賓的那條土路,翻修村裡空出來的幾間土房和院落,挖土、加水、和泥、套坯、夯坯、晾坯、最後,土坯就這樣成了。之後,男人們再用成型的土坯砌院牆,搭火炕,鋪炕蓆、地板革,女人們則在家爲各自的男人準備着吃喝,收拾各家門口的垃圾坑,原定給領導們參觀的“模範小康”家庭則忙活的更加歡實。
臨了的那天一大早,村委會那頭就傳來了豬嗷嗷叫被殺的聲音,儘管隊飼養員老張抱怨着這豬的膘不夠,可村長還是決定要把那頭一年半的土豬給殺了。
村長大嘴李老漢召集大夥聚集在村口,鑼鼓敲起來,嗩吶吹起來,秧歌隊舞起來,大紅綢緞花、潔白的哈達、大碗高粱白酒等等一一準備就緒,可謂是萬事俱備,只差東風大卡了。
天氣還真是有點冷,好久也沒見貴賓前來的端倪,吹喇叭的劉老師嘴都麻了,大亮這些小屁孩們更是鼻涕橫流到了嘴裡。
大家望眼欲穿,終於在日上三竿之時,遠處傳來了汽笛聲,滾滾塵土泛泛而起。
頓時,大家精神爲之一振。
“鑼鼓敲起來,喇叭吹起來,秧歌扭起來!”村長李大嘴搖旗吶喊到。
此時,鼓聲震天,紅綢亂舞。
然,一輛小轎車疾馳而過,不是。
又一會,“嘎,撲”的兩聲長長的剎車聲,一輛略顯破舊的中巴車在滾滾煙塵裡露出了真容,停在了衆人眼前。
一輛,怎麼只有一輛?東風大卡車呢?
預備了許多時日的李大嘴顯然有些失望,但二隻眼睛仍然閃亮,滿懷期待的盯着即將開啓的車門。
門,開了,兩男一女三個孩子,統共6個人走了下來。
孩子的母親,那個女人個子有點小但皮膚很白,眼神中明顯帶着那種外鄉人到了陌生環境中的那種謙和、疲憊和小心翼翼。她的男人也不高,中等個頭偏瘦,略帶中年人的那種滄桑、新奇和希望,可以看得出來,大人和孩子在強打着精神,還有一個穿着黑夾克的男子,一看臉色就知道是本地人,因爲村長已經迫不及待的迎了上去。
哈達,小燒酒。
黑夾克的男人抿了一抿,揮揮手,和大嘴村長交待了幾句,大家只聽得:“交給你們了”,他就急忙跳上車,絕塵而去。
開車不喝酒,喝酒不開車。
只留下陌生的一家人,兩個大人和三個膽怯新奇的孩子,還有爲數不多的行李在那裡。
沒那麼多車,也沒來那麼多的領導,排場不大,準備了好多說辭客套話、準備講功績的大嘴終於失落了,但鼓聲、喇叭、秧歌並沒有因此而停息,大夥就這麼敲敲打打的樂樂呵呵的像迎娶新媳婦一般,把這麼一大家子人迎回了村裡,那套又大又幹淨、地段最好的院落。
因爲他們知道,遠來的是客,更何況能爲了國家撇家舍業的窮老百姓,更是值得敬佩,這一路顛沛的辛苦不說,托兒帶口、背井離鄉的辛酸,更是常住人口所體會不到的。
還沒到村委,老李頭就把炮點了。
炮也放了,豬也殺了,羊也宰了,菜也燉了,鍋也開了,人也接來了,雖然少點吧,可大夥該忙活的也都忙活周全了,儘管大嘴繃着臉沒發話,接下來怎麼辦?
管他呢,全村樂呵,開吃!
那達村的人民就是這麼自覺,愛咋咋地,客人爲大!
殺豬菜,酸菜大骨頭,豬肉燉粉條,羊肉羊雜湯,自釀的高粱白和蒙古小燒,管夠!
就這樣,大亮這些小屁孩也吃到了招待領導和貴賓的菜。
那一天,熱情的大家一輪接上一輪的去敬酒,介紹自己、婆娘和孩子,爺們的豪情壯語,女人的熱情豪爽,那個漢子、女人都感動的哭了,菜吃得習慣與否不知道,但酒絕對沒少喝,名字記住幾個不知道,但他們蒼白的臉上也流出了久違的笑容。
熱情的海洋,沙漠都融化了!
那一天,大夥都喝醉了,大嘴村長也不例外,喝多了也有好處,據說被灌多了的他被大夥整的都沒人樣了,跳的那段舞蹈,哎呀媽呀,胯都快掉了,事後大家居然都記得,夠大家樂呵了大半年。那達的酒桌上正是“有仇報仇,有冤報冤”和屢建奇功的地方。
還有,酒還有一個好處,酒後吐真言啊。
大亮老爹也喝多了,聽回不少消息來,後來大亮聽他老爸說,當然老爸也是聽“上面”說的:本來上面安排了三戶人家,一家呢,剛動身的時候就變卦了去了南方,一家則在半路改了主意說放不下祖宗,跑了回去,最後也不知道跑哪去了,只剩下這麼一家了。
別看這一家男人個頭不高,但心智堅定覺悟高。
他勸她媳婦說,咱不能和國家對着幹,況且修水庫發電站也是國家大事嘛,百年不遇的,人一輩子能做幾件大事?也算是光宗耀祖哩。早搬晚搬都得般,不如早點搬,大水一來你咋呀?再說哪的黃土不埋人啊,那些入了土的祖宗們,泉下有知,也會同意的,青山處處埋忠骨,你說是不是?
就這麼地,一家人就此紮根在了那達村。
都說外來的和尚會念經,他會不會我不知道,但對好久沒有外來人口的那達父老鄉親們,這一家可成了香餑餑。
這不,歐陽媽媽前腳剛給他們送了雞蛋,大亮媽後腳就抱去了一牀繡着大紅鴛鴦的緞面棉被,這是結婚時從孃家帶來的,壓在箱底一直沒捨得蓋,八、九層新,特別的厚實。因爲眼尖的大亮媽看出了他們的不多的行囊中,被子的單薄,這裡可不比南方,孩子怎麼受的了啊!大亮媽最能理解外鄉人的苦楚,因爲她本身就是,一年到了難得回上兩次孃家。
緊接着,糧食,不管是粗的、細的,儘管是粗的多,細的少,一股腦的堆了過來,一車車的玉米秸稈當材火、幾隻母雞還有兩隻小豬羔(音四聲,同告)子。有些物資是村上給的,更多的是大夥湊的,別說捱過這個春天,夏天也都夠了。等天氣再暖和些,村上再給人家按人口分地,一等的水澆地多些,他們一家人有了地,日子再窮,也能過的下去了。
那個女人又哭了。
淚水多,收穫也多。果不其然,比那達的土著還要勤快加上無比感恩謙和的一家人,不但適應了北國的氣候,還交到了不少朋友,更學會了在北方那達種地的好把式。
到了老秋,他們兩口子看着院子裡一摞摞推成小山的糧食和在其上玩耍的三個娃,雙眼轉滿了淚水,這意味着太多太多了,其中就有一點,起碼被接濟的日子結束了。
此時的漢子,挺起腰桿,像個土著似的自豪吧嗒着旱菸袋,躊躇滿志的看着南方,這強壯的土煙味對於他們一家人來說,是早已經習慣的了。
此時,女人又哭了,不過這次是笑着哭的,從她開朗的笑容來看,在此刻,她不再爲今年的日子發愁了,懸着的心也終於可以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