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遠村,漢子歸鄉的那年。
村裡的老人回憶說,這一年的冬天額外的長,格外的冷。
很快又過了一年。
眼看就要秋分,卻不見得半點雨水,地裡的棒子癟癟的,又是一個災年不假。
年初,種子入了地,屯子裡的農戶們都指望着老天下點雨水,秋天時每家能落下點糧食,再配點野菜榆錢,相互接濟着度日,可眼下,大人癟着肚皮好說,多喝些水對付着,可孩子的嗷嗷叫的肚子,可不能裝聽不見,糊弄了事。
老人的眼裡沒了光,新郎的眼裡沒了喜慶,當媽的眼裡沒了淚,日子彷彿一下子沒了個盼頭,這個冬天可怎麼過啊。屯子西頭的土地上,北風呼嘯的掠過,乾冷、蕭瑟。
老話說得好,風不會老是向北吹,正如老天未必是無情。
屯子裡的戲臺上,一個矗立在風中的人,他熱情洋溢的演講,恰如冬天裡的爐火,烘烤着衆人的心。
歸鄉的那個廚子,對着鄉親們說,“鄉親們,這幾年,雨水不好,莊稼沒了收成,今年,又是個災年!
眼下的這個冬天,難熬啊!
孩子多長時間沒吃過飽飯了?
又有多少人家斷了頓了?
這個冬天勉強熬過去,可明年呢?後年呢?
如果一直不下雨呢?咱們咋辦?
鄉親們,老話說的好,長痛不如短痛!
樹挪死,人挪活!
咱們去關外吧,我們在京城打聽到,那裡本是滿清皇族的發源地,天是藍的,水是甜的,草場多,衙門少,咱們爭搶的野菜果子,更是遍地都是,到時候一開春,咱們一把鋤頭一把火,大片大片的黑土地,就歸咱們啦!
大個爹,二狗他叔,大眼娘,大個他們臨走的時候,叫俺照顧好你們,照顧好家裡的娃,可俺就算再有力氣,再有能耐,也弄不到全村的口糧啊,咱不是不敢搶,是不能搶!搶的,都是和咱們一樣的窮人啊!
叔啊,嬸啊,嫂嫂們,對不住啊,是俺沒能力,俺想來想去,只能找個糧食多的地方,雨水好的地方,到時俺使勁種地、打魚,孝敬你們!
走吧,鄉親父老們!走吧,鄉親父老們,不要怕,北京城破了,大清國敗了,皇帝王爺們跑的跑,藏的藏,大清國怕是要末了!
末了就末了,完了就完了,他奶奶的,他們重來就沒管過咱們老百姓!咱們不指望他們!
鄉親們,我還聽說啊,口上的長城,早就被先前的流民拆了幾道大口子,關外的王爺們叼着大煙,喝着小酒,早就習慣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當是沒看見,只要別在家門口要飯就行!更何況,當下這會,國難當頭,他們能顧上自個周全就不錯了,哪有閒工夫管我們這些流民!
一句話,怎麼說來着?對,法不責衆!
鄉親們,都說老天不開眼,下了這麼大的災給咱們,可我說不一定!
是他孃的滿清政府不行,沒能給咱帶來大福分!
如今,老天爺既然把我從鬼門關裡撈出來,我一定要把大傢伙安全帶到關外!
咱們一定能夠能到,大個、大眼和死去的衆兄弟,都在天上看着咱們!老天也一定會護着咱們的!
老艾在天上,也會護着咱們的!
等咱們到了關外,咱再找個好地方,躲着衙門、洋人、皇帝老兒,到時候,咱再也不用往上頭交糧食了!
咱不也不爲他們賣命了!不值!
鄉親們,只要咱們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咱們一定能到那!關東!
到時候,咱們有大片大片的土地,山雞野兔,黃羊大魚,要啥有啥,想吃啥吃啥!
咱忙時種地,閒時結網捕魚打獵,互相幫襯着蓋房子,到時候,咱再也不愁沒吃的了!
等咱紮下根,有了收成,咱再把山東的親戚們接過來,家家說親事、取媳婦兒、生孩子!
鄉親們,啥叫家啊,有人,就有家,有了人,在哪都是家!……”
那是一次雄渾而強壯的演講,呼嘯的北風,在他激動迫切的言語下,顯得分外懦弱。
那是一次激動人心的演講,以致數幾年後,還有人依稀記得,隻言片語中,依舊帶動着那時的情緒:激動、歡喜、哀傷、希望、迫切。
那是一次積壓已久的傾訴,也是一次發自內心哀求,自那次演講後,許多的平凡人要做出不平凡的選擇,更準確的說是抉擇,構成了無數人生命中本爲數不多的閃光,包括那個廚子。許多人的生命,也因此出現了轉折,它,意味着轉機。
這就是衆兄弟衛國捨命後,獲得的唯一饋贈、一個好消息、一絲生的希望,戰友兄弟去了,活着的兄弟,一定要照顧好他們的婆娘孩子們。
世事難料,在原定出發日期的前一月,屯子裡突然來了一隊人馬,點名道姓的要找那個廚子,就這樣,他被劫上山入了夥,指定給大當家的做飯。
此人飯菜很合大當家的胃口,當家的待他自然不薄,得知其有妻兒老小,不但每月米麪足額供給,更准予每月一天假期,讓其帶下山來,養家餬口。可災年照舊,加之自己手鬆的很,那點米麪真不夠親戚分的,上山爲匪,不是其所願意的,更不是什麼長久之計。
一天,他向大當家告了病,大當家豪爽的準了他三天假。
他回家後,急忙奔走相告,告準日期,讓鄉里妥善安頓,提前出發。
趁着天黑,他和鄉親們一陣緊鑼密鼓的忙活着,把地裡能收的莊稼收了,然後在地窖裡磨成顆粒,再把未長成的豬殺了,抹上鹽巴,真管不了那麼多了……
眼看三天將滿,還有一大堆的事沒幹,他一下恨勁,趕緊把廂房給弄塌了。
期滿後一天,二當家的來探,他穿着單褲正在和泥,說:“二當家的,你看,我家房子塌了,我得修啊,請您稟告大當家的,再通融通融。”
二當家的又到屋裡一看,家圖四壁,蓬頭垢面的黑婆娘帶着三、四個鼻涕橫流髒兮兮的孩子,炕上的桌子,放着三個窩窩頭和一大瓦罐涼水,二當家轉身就走了。
就這麼地,又得了三天假期。
次日夜,人員聚集。
擺香堂,祭天地,拜祖先,跪、起、別,簡單的儀式後,鄉親們出發了。
要來的,始終會來,要走的,終究會走的。
故土畢竟難離,有人選擇留下,有人則爲那以後的吃食和無線的希望選擇了冒險,二姊妹中,留下一個,走了一個,三兄弟中,走了兩個,留下一個,少數的家庭,彼此抄了家譜,留了信物,比如那個廚子的兄妹們就把一塊鐵餅分成幾塊,各取其一,好叫後人以此相認,更多的人,什麼也沒留,因爲已經沒有什麼值錢或者可分的物件了。
大家帶上行李加上爲數不多的乾糧和野菜糰子,挑着扁擔、推着獨輪車拖家帶口的跟着那個廚子,在一片哀惋的哭聲中,啓程了。
清冷的月光裡,不整齊的隊伍,泛起了絲絲煙塵,恨不得自己背上長倆翅膀馬上就到關外,又希望慢點走,回頭再看見舉着火把模糊不清親人的臉,直到背後熟悉的屯子變成一個黑點,完全被黑夜吞噬,直到空氣、星空變得不再熟悉……可心裡的念想,永遠是那幾間房子、那口水井、那些樹木、那些人,那裡就是故鄉。
大家都知道,關外很遠,只有腳板足夠硬實的人,才能到達那個地界。這一別,禍福相依,前途難料,說不定就再也碰不到、見不着,只能心裡留個念想,彼此向天祈禱祝福着,有個詞,叫永別,但“絕別”這個詞,此時此刻一點也不覺得過分。
三天的日子很快又滿了,這回,是大當家帶隊親自來的,此時已經人去屋空,門上只留了一封信,封面上寫着大當家親啓。
大當家的看完這封信,哈哈哈大笑了幾聲後,又哼了一聲,罵了一句,“你奶奶的!”
接着叫人一把火點了那幾間破土房,縱馬絕塵而去。(注:屯子裡的人沒有招到任何報復,那信上的內容,至今是個謎。)
出走的人羣中,有一個女童,也是本書中小主人公的奶奶,當時就坐在籮筐裡,太姥爺挑着,在隊伍中默默的前行。若干年後,正是這個女童,後來的寡婦,用超乎常人的忍耐和愛心,含辛茹苦的哺育了八個子女後,依舊用行動和愛心影響着孫輩們,一生都在做着那美好的見證。。
(在此,紀念我們的堅韌的先輩和慈祥的奶奶、姥姥們!)
幾個月後。
偌大曠野中,零散的座落着幾個小木屋,煙囪上飄着青煙,頗有幾分世外桃源的味道。
白茫茫的地平線處,出現了一羣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高矮不一,普遍衣衫襤褸,麻木和疲憊的臉上,看不出一絲的表情。
隊伍慢下來、停住了,一個黝黑硬朗的漢子,突然撲倒在地,佈滿裂痕的手,抓了幾把雪塞在滿是鬍鬚的嘴裡,慢慢嚼着,接着又開始像瘋了似的扒拉!
一尺深的雪很快見了低,露出了溝壑高低不平的地面(靠着直覺,疑似田埂),他硬生生的摳出一把土,雙手捧起,疲憊的雙眼不住的盯着!
盯着……
忽然,那眼中,出現了黑金般的亮光!
那是……
土的光澤!
那一抔土在陽光與雪地的映照下,閃爍着讓人着迷的黑色!更重要的,在那一抔黑色中,夾雜着幾粒玉米的金黃!
他的雙手靠近鼻子,鼻子貼近雙手,閉着眼睛,聞了又聞,嗅了又嗅,土粒從指縫中緩緩漏掉,隨風飄灑,他仰天大笑,爾後淚流滿面,向着西南,框框的磕着響頭,如釋重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