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負她的,這一生無法償還。可是,我習慣了你在身邊的日子,你不在,我真的好寂寞。”
習慣,他……在身邊嗎?
唐寅見我不吭聲,拉起我的手,繼續說:“我不想你和我一起承受負累,但我不能放手,給我次機會好嗎?嫣兒,我會是個好男人,是個好丈夫的——我愛的,是你啊!”
我心一顫,愛我?愛的是我。我擡眼望向唐寅,眼風卻掃到了門外的一席白衣倩影。我忽然意識到不記得關門是世界上最大的惡習,也許……這就是天意。
“玉凝。”隨着我嘴脣裡飄出的名字,唐寅肩膀抖了抖,卻還是任性地抓住我的手不放。他轉回頭,看向淚光漣漣的玉凝,我的手,隨之疼了一下。我苦笑,放得開嗎?
玉凝一福身,作勢要退出門外。那纖柔的背影更加輕盈,彷彿隨時可能羽化成仙。我閉了閉眼,原來除了我,都清減了。哼,我還真是沒心沒肺。
直到玉凝的身影消失在門口,唐寅才轉回頭來,“嫣兒,我,我沒有……”
我輕輕撫摸上那有些蒼白的雙脣,心疼,卻也覺得可恨,原來有情有義並不是褒義詞。
“哎呀!玉凝姑娘,您怎麼了?”碧兒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此刻聽着是那麼刺耳。
唐寅顯然更受不得碧兒的聲音,或者是受不得碧兒話的內容。他眉頭幾不可見的蹙了一下,我的手指慢慢滑下他的脣,“去看看吧,我也不放心。”我已經分不出自己說的是真是假了。
唐寅沉默了一瞬,才抿着嘴脣,點了點頭,拉着我向屋外走去。
碧兒扶着虛弱的玉凝,那慘白的臉色不是裝出來的。我忙吩咐碧兒去請郎中,自己接下她的位置,唐寅有些執拗,在我的暗示下,也搭上手,在另一側扶好了玉凝,攙着回房。
我扶着玉凝倒好,卻不知該說些什麼。轉頭看向唐寅,他也是一臉的不自在,不知是因我的存在,還是同時面對我們兩個女人。金蓮不在,我便藉口換壺熱茶,把空間留給兩人,唐寅一臉的不情願,卻沒有阻止。我嘆息着關上了房門,在他們面前,我永遠是個第三者,即使擁有愛情,第三者終究是第三者……
我招呼來瀟湘,讓她幫忙一起照顧玉凝,避免三個人在一起的尷尬。瀟湘不情願,覺得這種事情該有我們自己解決,但禁不住我的懇求,勉爲其難的去了。四個人湊在一起,大眼瞪小眼,卻是無話可談。唐寅始終和玉凝保持着一小段距離,目光鎖定在我的身上,我不知道這些落在玉凝眼中會成爲什麼,反正在瀟湘眼中是無盡的無奈。郎中的到來,似乎緩解了屋內的氣氛,可惜庸醫一個,診斷毫無創意可言,開了一堆用不上的藥。我想玉凝身子弱,吃點也無妨,就讓碧兒帶着去賬房支錢。轉身勸慰了幾句沒價值的廢話,碧兒煎好藥送來,眼見着玉凝喝下,我才和瀟湘、唐寅離開。
那晚,我做了一個夢,夢中又見到了那個大着肚子腆臉來找爸爸的女人,媽媽把我掩到了身後,她不希望我看到這些,可是,自欺欺人豈能長久?從那天以後,爸爸再沒回過家……
蕭飛每天只是圍着百韻樓轉悠,也不出去逛逛,有點像個宅男。不過自從他來了以後,樓裡的治安好了不少,沒人尋釁鬧事,沒人打擊報復,好像連耗子都少了。我嗤笑,欺軟怕硬果然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唐寅也會過來,但規矩了許多,絕對的發乎情,止乎禮,小心的和我保持着微妙的距離。並在我的默許下,去看看玉凝。我知道他的擔心,卻無能爲力,或者說不知該如何使力。
百韻樓的生意進入了軌道,我懶洋洋地坐在雅間裡朝樓下張望,心裡盡是無聊。輕嘆一聲,有條不紊的生活似乎真的不適合我。轉回頭去,空無一人,這才意識到朱佑樘不在身邊的日子空落落的——習慣,是一種可怕的力量。
大人們不敢來找茬,孩子們卻不懂這些。比如——
“掌櫃的。”
“怎麼了?誰家辦喪事啊,用得着苦着臉嗎?”我開始後悔僱傭這個老賬房,人是老實本分,可忒笨了點,樓裡大事小情不管和他有沒有關,肯定全由他出面告訴我,當個衝鋒陷陣的烈士。欺負俺尊老愛幼不成?
“掌櫃的,您,您去看看吧,那個孩子在後院混耍,蕭大俠也拿他沒轍啊!”
我一挑眉毛,“誰家的?哪進來的?”
“看樣子是從後門溜進來的,這也沒人認識啊!”
“嗯——”我伸了個懶腰,“走吧。”以太后起駕的姿態挪着職業方步往後院踱去。
這個小屁孩確實很能鬧,把柴火弄潮,廚房一燒,就涌出濃濃的黑煙,諾大的後院跟着烏煙瘴氣的,黃黃畢竟是一隻友愛的狗,對他的行爲視而不見,躲在一旁裝沒事人……沒事狗。我無語,文徵明家的動物就是詭異。
走上前,我挑起男孩的下頜,以鴇母的神態打量這個被蕭飛勉強制服的小屁孩。談不上俊秀,生得倒是異常機靈,眼珠子滴溜溜一轉,就比別人多出N個心眼。小男孩很明顯不喜歡我精緻的食指,作勢低頭就是一口。可惜,我比他更快,我收回手指,給他額頭一記暴慄,一皺眉,這纔是狗吧!
“誰教你的?嗯?”
“哼!”小男孩一梗脖子,壓根不買我的賬。
我笑笑,還是隻小蠻牛。正想再開口,卻見四大才子之三趁書院午休結伴來此蹭飯。祝枝山走在最前面,看着一院子人圍着個小孩子,好奇問道:“嫣兒,這是怎麼了?”
“沒怎麼,遇到個小地痞。”我混不介意的說着,確實沒什麼可介意的,一個不到10歲的孩子而已。
唐寅和文徵明也走上前,唐寅自然關心的是我,文徵明卻喊了聲“是你!?”
衆人一愣,視線迴轉到了小男孩身上,小男孩見了文徵明有點發憷,低下小腦袋,轉着小腳丫在地上畫圈圈。
文徵明會比我可怕?我疑惑。聽了文徵明的解釋,我們幾人恍然開竅。原來這個小屁孩就是害文徵明比賽那日加入殘聯的“罪魁禍首”。
“喲……挺有心計的嘛!”我忍不住又揚起食指,非禮了一下他的小下頜。
小男孩被蕭飛制住,反抗不得,彆彆扭扭的轉着小腦袋。看着他不知是羞是惱的通紅小臉,我打趣道:“你叫什麼,小傢伙?嗯……怎麼,你的名字很見不得人嗎?枉爲男子漢哦!”
“我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你個女子不知檢點,拋頭露面,還換作男裝去書院纔是大逆不道!”
“你是文徵明親戚?”我把第一反應直接說了出來。
“嗯哼!”文徵明清清嗓子,顯然是面上掛不住。
我不以爲意,繼續逗弄着小男孩。
小男孩憋不住了,嬌聲喊道:“哼!我徐禎卿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纔不怕你呢!”
“哦,你就是徐禎卿?”江南四大才子的最後一位,“前七子”之一,號稱“文雄”的徐禎卿。我記得他和與文徵明合纂了《太湖新錄》,不想現在的關係竟然如此惡劣。我臉上的笑容不由擴大,我是來古代參觀名人的嗎?“往來無白丁”啊!
“難怪。”唐寅點點頭,轉身看向祝枝山和文徵明,三人眼中皆是瞭然。唐寅又善解人意地給我解釋了一下,很簡單,徐禎卿的堂兄正是那個玩沉默是金的徐禎臣,小傢伙當日的行爲無外乎是爲文鼎書院打擊對手,至於有沒有人指使或者誤導了他,便不得而知了。
我蹲下身,示意蕭飛鬆開他,語重心長地說:“孩子,我相信你明白,戰勝對手,該靠真憑實力,而不是投機取巧。試着排除血緣的界限,用你的心去看待身邊的人,你會發現,許多人比你想象中的可愛。好了,你可以走了!”我是投機取巧的典型,但我不希望人人如此,那意味着世風日下。
“你,你不打我?你不是很壞嗎?”徐禎卿怎麼說是個不到10歲的孩子,不分場合實話都能實說出來。
我笑笑,“我只對壞人壞。”
“那,那我可真走了!”徐禎卿說着,試探地邁出了一小步。
“等等!”我喊住他,在他發出質疑之前說道:“下次來記得走大門,我招待你免費自助!”我承認自己有巴結名人的愛好。
徐禎卿愣了一下,聽到免費吃喝馬上笑開了花,蹦蹦跳跳的跑開了。
我站起身,對四個表情各異的男人道:“幾位請先去雅間小憩,嫣兒尚有些事要處理,稍後過去。”轉身,收斂了笑容去到廚房罵人去了。柴草不知道檢查,後門不記得關,都是幹什麼吃的,難道不該說說?
等我神清氣爽地從廚房出來後,才發現四個男人還呆呆地站在院子裡。哎,怕是又被我嚇到了。淑女啊,永恆的夢想。
隨後在雅間裡,我將蕭飛介紹給你三大才子,雖然文武不搭邊,但四個人的相處還算融洽,文徵明似乎改掉了“看人下菜碟”的習慣,轉而換成了欲言又止的小媳婦模樣。我輕嘆了口氣,打發人找來玉凝一併用餐。他不是愛慕玉凝,只是還抱着讓唐寅享齊人之福的美夢,即使那天我已經說得很明白,但他,不理解,這個時代又有幾個男人能理解呢?
唐寅並沒反對,或許他也懷着同樣的希望,只是出發點看似值得諒解——不關乎愛情,而是責任的負累。遺憾的是,我依舊不能接受,我要的始終是獨一無二。玉凝很快來了,見了這一屋子人,難免有點不適應。我邀請她坐到身側,也就是唐寅的旁邊,過了好半晌,桌上的氣氛才“正常”過來。不過,唐寅並不擅長左右逢源;祝枝山、文徵明領教過我的脾氣,不敢多話;蕭飛不知道前情提要更是不會主動開口,於是午飯就在這樣“和平融洽”的氛圍下結束了。
飯後,我去送三大才子。唐寅走在最後,小聲說了句謝謝我。我不想他再有所誤會,如實解釋:“玉凝一個人吃飯挺孤單的,況且悶在屋裡對她的身體不好,才找來一起吃的。”
“不管怎麼說,還要謝謝你。”唐寅扔下這麼一句,笑着走了。我懷疑他到底聽沒聽明白。
朱佑樘消失了3天了後,終於重現人間。彼時,我正在餵豬——就是他送來的那隻老母豬和一羣小豬仔。朝陽把他的影子拉長,掩擋過我的,我站起身,忽略心中那股喜悅,朝他淡淡一笑。
“想我了嗎?”
這是朱佑樘能說出來的話?我詫異的看着眼前溫潤如玉的少年,眨眨眼,故作無謂的走回房間。因爲我知道,他會跟上來。
我坐回銅鏡前梳起頭髮,問道:“玉凝的事怎麼樣了?”
朱佑樘一愣,大概沒料到我會如此直白,然後陽光燦爛的傻笑着。我也笑了,想矇混過關,沒門!
“能贖出來總是件好事,沒什麼可藏着掖着的。”我插上髮簪,對着鏡子理了理碎髮。
“不想我嗎?”朱佑樘不答反問。
我翻了個白眼,“回答我先。”
“是我先問的。”
我一時語塞,沒想到朱佑樘學會了我那套打諢的功夫。“不說拉到!”我推開他徑直去到了前樓。
我以爲朱佑樘會跑來向我解釋,奈何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他只是死皮賴臉地跟着我,隻字不提玉凝贖身。一整天過去了,也沒聽見沈媽媽那兒傳來消息,我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難道朱佑樘“失蹤”和玉凝贖身沒有關係?
還沒來得及分析答案,蕭飛迎面走來請辭,說是要回應天府鏢局。正經爲工作,我不能說不行吧,但天色以晚,不免挽留。可蕭飛異常堅決,無奈之下,只好誠懇的邀請他走鏢路過蘇州時再來百韻樓小住。蕭飛點頭應下,向朱佑樘一抱拳,大踏步離開了。
來也匆匆,卻也匆匆。我感慨着,回頭正見朱佑樘對着蕭飛的背影凝神嚴肅,轉瞬即逝,定睛一看,還是那個溫潤的貴公子——幻視?我一定是操勞過度。我自我安慰着,就想回房,卻見瀟湘帶着芷芙也來辭行。
無語,事先商量好的?可瀟湘的理由更正當了,樓裡生意上了軌道,她得回去打理蕭亞軒,我卡巴卡巴眼兒,說不出下話,只好又送走了這主僕倆。
朱佑樘看出我的不自在,柔聲說:“寂寞啊,我多陪你會兒好了。”
我抽搐嘴角,大喝一聲:“你走!”
朱佑樘習以爲常的笑笑,叮囑道:“好,我走,記得晚飯多吃點,別餓瘦了。”
我氣結,這是什麼修養啊?比TM寒山、拾得、唐三藏還好。擡腳回後院,又見豔情倚在柱子上,無比曖昧地看着我……和朱佑樘。我忍不住翻白眼的衝動,撇着嘴快步離開了。這個女人,說不清楚,愛恨不由己。
日子總算恢復了正常,我的御用跟班朱佑樘自然不是一般阿貓阿狗能比的。帶着他走到那兒都拉風,好吧,準確的說是遭到指指點點。
不過即使百韻樓在坊間傳聞中存在着諸多作風問題,也絲毫影響不到樓裡的生意,至少看美女的人一天比一天多。不單是十里八村的有錢人特意來樓裡吃頓自助,看場舞臺劇牛上一把,各處商旅路過蘇州府的,也要來此見識一番充充體面。
比如,一天,樓裡來了幾個外地人,因沒了雅間,幾人又堅持不肯坐大廳,忠厚的老賬房再次被服務員推到了我面前。
“呼——”我瞪着隨時可能把我氣吐血的老賬房,擰着眉毛問了句“你午飯在哪吃?”
“一起好了。”
“聽到了?帶他們去朱公子的雅間!”我下達指示。
“那我的午飯可要勞煩掌櫃的做東囉。”
我“嗤”了一聲,沒搭理他。老賬房很快去而復返,聲稱那幾位客人禮數週全,堅持要見把自己的包間讓出來的朱佑樘,也要感謝我從中斡旋。
“不用了,告訴他們多給幾兩銀子就行了!”
“這,這……”
朱佑樘不忍老賬房進退不得,說道:“不過是去前面一趟,你一上午窩在屋裡寫劇本,也該出去透透氣了。”
透氣不透氣不重要,只是前樓我不盯着,多少有點不放心,畢竟沒招到能當大堂經理的人物。於是放下毛筆和朱佑樘一起去前面會客。
老賬房推開門,把我和朱佑樘引薦給了雅間內的四人,四個客人看看朱佑樘,又看看我,無不露出瞭然的眼波。了你媽個頭!我腹誹,面上已掛了職業笑容。
“老夫華燧,感謝小公子讓出雅間,讓我等幾人有處安享美食,觀賞表演。”爲首的長者向朱佑樘一抱拳。
“老人家客氣了。”朱佑樘還禮。
“也要謝謝掌櫃的從中幫忙。”
我福身道:“賓至如歸是我百韻樓的待客之道。老人家遠道而來,與我百韻樓便是有緣,所作這些亦屬應當。”
華燧聽我言談落落大方,心中滿意,便邀請我和朱佑樘同坐。朱佑樘看我不置可否,率先坐了下來,我也只好一屁股坐下。席間,不免真真假假的聊了起來。
華燧稱自己是無錫州人,經營會通館,做着印刷書籍的營生。我理解中大概是個出版商的性質,也不知道對不對。誰叫說起活字印刷,我就知道畢昇呢!華燧和朱佑樘似乎很投機,不,是朱佑樘表現出的友善,暗示了華燧,老人家越說越起勁,滔滔不絕地講起了活字印刷術和遇到的“技術”問題。
這玩意我丁點不懂,聽得腦仁直疼,索性說道:“就用銅活字唄!總比木頭和錫強吧?至少經久耐用,性質穩定,有什麼可討論的!”
華燧一愣,不,在場每個人都爲之一愣。我低頭吃飯,反正習慣衆目睽睽的感覺了——真不知道怎麼又成焦點了,歷史書上明明說銅活字印刷術明朝是有的啊。
很快我發現多嘴多舌的自己又惹禍了,華燧改爲追問我個沒完沒了,真真的不恥下問。我痛苦的放下筷子,“華先生,我一介女流如何懂得這些?依我看,老先生與其問我,不如趁此時間回到會通館,找來同行共同研究。”
“掌櫃的果然是個奇女子,老夫受教了!”華燧說着起身向我施禮。我趕緊站起虛扶,如此客氣了一番,害我飯沒吃飽。
飯畢,華燧再三向我道謝後,帶着其他人匆忙離開了。我撓撓頭,偷偷嘆了口氣,多嘴。
“嫣兒懂得印刷術?”朱佑樘問。
“我超人啊什麼都懂?我就是嫌他太囉嗦。”
朱佑樘笑笑,“我猜到了。”
我瞪了他一眼,錯覺嗎?朱佑樘比以前貧嘴了,和誰學的呢——近朱者赤,不張羅學我點好的。
下午,朱佑樘被我千辛萬苦攆走了,我把自己鎖在賬房裡,對着豔情扔來的一堆賬本撓頭,這個女人越來越狡猾了,一說信任我,二說自己忙着排演,把活全丟給我來做。我也不能不管,只能咬牙切齒地對賬。這一對就對到了掌燈十分。我伸着懶腰收拾好賬本想去吃晚飯,剛關好門,就見芷芙神色慌張的快步跑來。
我迎了上去,一句“怎麼了”沒問完,就聽芷芙“啊”的一聲慘叫,被從後貫穿的胸口,噴灑出炫麗的紅豔,星星點點濺滿了我的臉,灼傷了我的眼……屋頂上一道黑影一閃而過。
“芷芙!”我大腦霎時間一片空白,一個箭步衝上前把那盈盈撲到的身體抱在懷裡。“芷芙!芷芙!堅持住!來人啊!快來人哪!”
“張,張公子,咳……”芷芙大口喘着粗氣,拉住我的衣襟,咳出了一大口血。
“我,我在,不會有事的,你不會有事的,不會的。”我慌了,顫抖着手幫她拭去脣邊的血跡,口不擇言的安慰着。
芷芙強撐着拉過我的手,用極其微弱的聲音斷斷續續地說:“危,危險,軒,咳,咳……”一抹鮮紅落入我的手中,我只覺頭髮根都豎起來了,背脊突突冒着涼風,早已分不清怕的到底是什麼。
而那個脆弱的聲音還在繼續,“別去……無,無,沈啊……”芷芙瞳孔突然放大,用盡青春年華最後的力氣,狠狠咬出了“shen”字音,“呃”了一下,渾身一僵柔若無骨地倒進了我的懷裡。
我撫摸着那張慘白的小臉,感受着如花般鮮活怒放的生命悄然凋謝在自己的懷裡,久久回不過神來。
“啊——殺人了!救命啊!”不知是誰喊的這一聲,後院跟着吵雜起來,錯亂的腳步聲,驚叫聲不絕於耳,而我,完全聽不到了……除了緊緊抱住懷中餘溫尚存的女子,再也分不出世間還有何事與我有關。
也許只過了一分鐘,也許是半個時辰,我被一個人託着站起來,另外兩人從我手中搶走了芷芙。
“不,不要!還給我啊!把芷芙還給我!”我歇斯底里地喊着,眼淚奪眶而出。
“乖,別怕,我在,別怕,沒事了,已經沒事了。”聲音的主人輕柔地把我轉了個身,把我沾滿血污的臉頰扣在自己的前胸,另一隻手環住我的腰際,輕輕拍着。
“朱佑樘?”我哽咽着,聞着熟悉的麝香味下意識問着,沒人清楚,那時我雙眼迷離,什麼也看不到。
“是我,我來了,別怕。”朱佑樘的下頜摩挲着我的額頭,柔聲安慰着,“你好冰,快和我回屋暖暖!”
“不要!芷芙,芷芙!”
“官差來了,仵作來了,我們在這兒幫不上忙的,聽話。”朱佑樘說着,不待我答話,環在我腰間的手臂向下一滑,便將我打橫抱起。我忘記了自己能夠反抗,順從的靠在他的懷裡,右手攥緊了芷芙臨終塞進的心意。
朱佑樘把我抱進花廳,讓我倚着他坐好。他蘸溼手帕,小心地擦掉我臉上混着淚痕的血跡,生怕傷到我一寸柔嫩的肌膚。
我猛地抓住朱佑樘的手,“朱佑樘,你快回京!這裡太危險了!”
朱佑樘反握住我的手,將我攬入懷中,“別怕,萬事有我。”我貪戀他溫暖踏實的懷抱,無助的想往裡蹭蹭,卻被他輕輕推開。只聽他朝門外喊去,“進來!”
門“吱——”的一聲被推開了,閃身進來一個一席黑衣的男人。朱佑樘揮手,阻止了他的施禮,問道:“追上了嗎?”
男人搖搖頭,“回主子,沒有。”
朱佑樘雙眸一凝,淡淡地說:“無妨,退下吧!”
男人應下了聲“是”,規規矩矩退了出去。
我看他十分眼熟,尤其是聲音,好像在天香樓……
朱佑樘看我發呆,又把我攬在懷裡,柔聲問:“想什麼呢?”
我沒了往裡蹭的衝動,擡頭問道:“他是你的手下?”
“算是吧。”
“什麼叫算是?好,不談這個!那你那日根本沒被人追殺?而是在甩開他們,是吧!”我不得不激動,即使我明知答案是肯定的。
朱佑樘也想起了重逢那日藏身浴桶的離譜經歷,忍不住笑了出來。
我“咣”的一聲撞着椅背把頭往後仰,原來全是我YY,難怪他當時死活不肯和我走,今日又出現的如此之快。我真是頭豬!可我畢竟受了刺激,身心疲憊,連害羞尷尬的心情都沒了。
朱佑樘斂去笑容,認真說道:“你能那麼關心我,我很開心……”
“停!”我捂着頭頂,拒絕這個讓我血液逆流的話題。
朱佑樘很配合地閉上了嘴,接着爲我擦淨血跡,視線向下,不由落向我緊握的右拳。
“什麼?”他問。
從芷芙交給我的剎那,我就知道不能再輕易相信任何人,可面對朱佑樘澄清的雙眼,我還是不自覺地張了手。朱佑樘拿到手裡仔細觀察,我也看清了——方方正正的小玉塊上鑲着一顆可愛的小紅豆。
鼻子一酸,眼眶又熱了起來。天啊,我竟犯下了這樣的罪過。
朱佑樘顯然與我不是一個角度,他道:“玉質稀有,甚是珍貴,非大明所產,該是來自外邦。”說着就要擦掉玉塊上的血跡。
我忙搶回手裡,“就這樣留給我吧!”
朱佑樘點點頭,“好,別想太多了,逝者已矣。”
我剛要開口,門外傳來了碧兒的聲音,“掌櫃的,差爺請您出去問話。還有,您看芷芙姑娘?”
“知道了,你找個人去通知瀟湘軒主。”
“掌櫃的,那,那明天還要不要……”
我深吸一口氣,“放出話去,就TM皇帝老子死了,老孃也照樣賺錢!”——絕對不向惡勢力低頭。
“啊?!”碧兒愣了半晌,才應了聲“是”。
“你這是何苦?”朱佑樘憐惜地看着我。
我垂下眼簾,“我有我的原則。”
“哎,”他嘆息一下,“我去應付差官,你回房休息吧,記得讓紗織幫你燒水洗澡,這身衣服不可留下,暗器上有毒,見血封喉。”
我一怔,雙保險——好狠的心。
回到房裡,洗完了澡,我坐在牀上盯着小玉塊發呆,芷芙紅着臉頰嬌羞清麗的小模樣在腦海中揮散不去。什麼時候開始的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爲時已晚。
“嫣兒,我能進來嗎?”
“進來吧。”
玉凝紅着眼睛楚楚可憐的走了進來,排除芷芙單方面的感情,她與芷芙的交情比我要深許多。我招招手,把她喚到身側,“今天嚇到你了,抱歉,我另置處房子給你住吧。”
玉凝搖搖頭,順勢把頭靠在我肩上,“我不走,我陪着你,嫣兒眼睜睜看着芷芙……比我更傷心的。”
“玉凝,百韻樓太平不了多久了,我是不想你……”
“嫣兒,讓我陪着你吧,只要你不討厭我,你永遠是我最好的姐妹。”
弱質女流的能力是微弱的,情意卻是深厚的。我擁住玉凝,默默落下一滴晶瑩,“我們是好姐妹,不管發生什麼都是,永遠都是。”
那晚,又像“百花盛宴”前夜一樣,我和玉凝睡在了一處,不是心結解開,而是我們需要彼此來證明自己的存在。玉凝感慨着世事無常,哀嘆芷芙花樣年華慘遭不幸;我的心思更亂,朱佑樘派來暗中保護我的人身手不弱,卻抓不住來人,只能說明來人武功更高。那麼高的武功卻一路上不對芷芙下手,偏偏讓她死在了我的面前,我咬緊牙關——挑釁!不,是示威,囂張的示威!我握緊了右手的小玉塊,絕不能坐以待斃。
那一夜,玉凝睡得不太好,總是夢驚;而我,徹夜未眠,閉上眼就是芷芙噴出的鮮血,絢麗的顏色染紅了天地萬物……輾轉了無數次,總算熬到了天亮。我坐起身,不經意間小玉塊從手中滑落。玉凝眼尖,在我之拾了起來,擺弄着看了看,“嫣兒,這是?”
“芷芙送的。”我不打算瞞她,瞞任何人。
“芷芙?難道……”
“嗯,”我站起身,換了條裙子,“都怪我,不該穿着男裝到處招搖撞騙。”
“嫣兒,芷芙很幸福,因爲,她死在你的懷裡。”
我苦笑,“我甘願她從不認識我,從不。”
早飯時,豔情第一時間趕到了,畢竟她是百韻樓最大的股東,與公與私都會關注樓裡的一舉一動。看着我和玉凝一起喝着清粥,似乎鬆了口氣。飯後,我打發走玉凝,把豔情拉到賬房,毫不掩飾地和她說了自己的顧慮,希望她能遠離百韻樓,沒人保證下一個犧牲品是誰。
豔情坐到桌後,隨手翻動着賬冊,“我是不會走的,既然選擇與你合作,便要榮辱與共。”
“會死的!豔情,你是聰明人,懂得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張嫣,我發現你有時真是蠢得夠可以!我現在抽得出身嗎?若是真被人盯上,躲在哪兒都是一樣!”
“可是……”
“沒有可是!樓裡我看着,你收拾下去蕭亞軒吧,聽說,芷芙今天就要下葬。”
“什麼?今天?案子還沒破呢!”
“哎,”豔情滄桑地長嘆一聲,“不是所有案子都能破的。先瞞着玉凝,省得她去添亂,我看你和朱公子去吧,這樣我也能放心。”
我笑了,和朱佑樘一起恐怕更危險。不過眼下,還是帶上他吧!
朱佑樘自然願意陪我去,一路上,把昨晚官差和仵作的查驗結果和我說了。我狂笑,“哈哈……你說什麼?死的是人,不是豬!哈哈……好一個蘇州府,好一個朝廷!”
“嫣兒,此時不易過分招搖,應大事化小,想來瀟湘姑娘也是這樣想的。”
“那她就這麼死了算了?我不甘心!”
“會有機會查出真相的,敵不動,我不動。”
“他們已經動了!”
“不,沒有。”朱佑樘舉目遠眺,“你看,萬里無雲。”
我冷哼,承認在隱忍上與朱佑樘不是一個級別的。
瀟湘憔悴的程度超出我的想象,我無法將眼前神采黯然的女人與光鮮亮麗的蕭亞軒軒主聯繫在一起。望着一席喪服的單薄身影,和短短的十人的送葬隊伍,我慘笑——人的一生不過如此,塵歸塵,土歸土,誰也逃不掉,誰也跑不了。其實,瀟湘對芷芙很夠意思,區區一個丫鬟,一個奴才,有壽材用,還親自來送,實屬仁至義盡,稱得上絕無僅有的厚愛了——尤其在這個務求低調再低調的特殊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