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似乎一點都沒變,也對,我和江琛纔出去一個下午,怎麼會變?
唯一變的,是我越來越恐懼不安的心。
阿卜說江琛穿着拖鞋,在去買菜的路上被抓走的,我想着給他帶一身衣服和鞋子,厚一點的,因爲到了港城應該還是冷的時候。
我沒太多時間跟奶奶告別,我只是告訴她我和江琛有些事情要回國處理,房子暫且不退,我們還會回來的。
奶奶重重的握了握我的手“奶奶也不想把房子再租給別人,我等你們回來。”
我本來以爲拿的東西不會太多,挑挑揀揀還是裝了一整個行李箱,我的手上還拎着江琛的衣服和鞋子,如果有機會的話會給他穿上。現在我們兩個已經是被隔離不許說話的狀態,我似乎有很多東西想問他,卻一齊堵在喉嚨裡,哽咽的難受。
然後我才發覺,我以爲我很瞭解他,其實根本沒有,無論是小時候的他,還在現在的他,都蒙在一層灰色的霧裡,我怎麼都看不清。
小時候他對草莓過敏,他跟我說過,我讓他別擔心,因爲我們根本沒什麼機會能吃到草莓。那個紅紅的把種子長在外面的水果,我也只是在書上見到過,我吞了吞口水“應該會很好吃吧。”
小九卻是打了個冷戰。
有一年秋天,港城的水果銷市,院長用很少的錢買回來一大堆的熟透的草莓回來,每個人都分到七八個,紅紅的汁水和果肉讓每個孩子的臉上都掛上了滿足的笑容,也包括我。
那時候每一滴的快樂都能在無盡的痛苦中放大成無數倍,然後氤氳成影像,在腦海裡巡迴播放着麻木自己接受艱難的生活。
小九一個都沒有吃,他把自己的那份藏了起來,然後在夜裡鑽到一個被子裡,他一個一個塞進我的嘴裡,然後笑的比我還開心。
即便我們那個時候互相依賴到骨子裡,卻沒有誰有勇氣將自己的身世告訴對方,我隱約聽院長說過,他的媽媽突發心臟病去世,是他的鄰居把他送到這裡,還把她媽媽留下的值錢的東西變賣一塊交給了院長。
讓人奇怪亦感動的是,他的媽媽早早的準備了他從小穿到十幾歲的衣服,似乎知道自己要有這麼一天。
我沒問過小九,有媽媽是什麼感覺。至少那個忍着血淚把你分娩出來,卻又棄如敝屣的女人,帶給我的是一片空白,我只記得模糊的男人的影子和寬厚的手掌,和冰糖葫蘆冷的徹骨的津甜。
小九一個人望向天空的時候,我也會牽着他的手和他站在一起,有一次他說有人在天上看着他,我知道,他說的是他的媽媽。
那個把衣服洗得香香的女人,那個聲音和鄧麗君一樣好聽的女人,那個早早的準備好所有後事的女人。直到後來那個慈祥面善的叔叔將他領走的時候,我甚至有些嫉妒,他有這麼好的爸爸和媽媽,而我一無所有。
後來我以爲我有了廖長安,最後也不過鏡花水月。
我和江琛是一同被押解上輪船,與來的時候一樣,在水上飄了兩天才到了港城。我拿給江琛的衣服鞋子被他們仔仔細細的檢查了許多遍,甚至一個線頭都不放過,最後終於穿在了他的身上。
我是坐在押送的車裡,看到他隨後上了另一輛車的時候才放心的看見他穿了我拿給他的衣服和鞋子。港城的正是冬末春初,乍暖還寒的時候,好在中國的監獄和招待所的級別相差無幾,空調也運轉着,我是被格外優待的那一個。
很多時候我都在想,江琛殺了廖長安,我爲什麼都沒有恨他,甚至還要關心他的衣服和鞋子。後來我發現自己站的立場有些問題,比如我沒有站在曾經深愛過廖長安這個人的這邊,也沒有站在普通觀衆的立場,我站在了江琛的身後。
我不信他殺了人,甚至盲目的感覺,即便是他真的殺了人,也應該無罪。
第二波的審訊很快在我們剛剛落腳的那天就開始了。
那時候我才知道,這件案件從發生之日起,一直到今天都鬧得沸沸揚揚。且不說廖長安的身份,單是警方確定的嫌疑人是江氏集團的唯一繼承人,港大建築系的高材生江琛,而他銷聲匿跡長達七個月,而警方毫無頭緒,無可奈何。
這幾點就足夠這件事霸佔各大網站頭條,經久不息。
那時候我翻牆來到中國二手房交易網站賣我的房子的時候,大概只要稍有留意就會看到這則新聞,可我那時候滿心滿眼都是江琛的安危,哪來的注意力去關注中國的實事。
大概也有這些無聊的羣衆會如此在意,可這也是這件案件最大的阻礙,因爲輿論會左右司法審判,甚至爲了平息民憤,刑罰也會取其重。
第二次審訊的時候,對面坐的仍然是一個女警官,她的五官比泰國的女警官好看太多,卻沒什麼表情,不知道是不是剛墊了鼻子,玻尿酸導致的面部癱瘓。
“許蓓蓓,泰國移交過來的審訊裡表明你沒有任何嫌疑……可我們卻掌握了重要的其他線索,同樣請你需要作出解釋。”她的眼線畫得有些重,有了細細的魚尾紋,不知道是太勞累還是上了年紀。
“你名下的房產是廖長安給你買的,而你卻在到了清邁之後將它低價賣出,這是爲什麼?”
我木訥的回答道“江琛心臟病突發,我需要錢給他手術。”
她有些不解“可是按照卷宗顯示,你們是在到了清邁之後才認識的,不過是他收留你的關係,怎麼會值得你爲了他賣了自己的房子?”
我知道我接下來的答案會有些荒誕,而深究下去又將是一個長長的故事,我卻仍然堅定不移的說着“因爲我愛他。”
在這一瞬間,我似乎又回到了曾經那個冷漠卻果斷,渾身長滿了刺的小野獸。我不會像面對廖長安一樣猶豫,我的內心和腦海呼嘯着堅定的告訴我自己,我愛他。
她愣了愣,然後露出我意料之中的譏笑“這句話會讓我們增大對你的懷疑,但是我們還是要謝謝你,如果不是因爲你賣了房子,將鑰匙郵回中國,大概我們永遠都不知道你和江琛躲在哪裡……”
我的心撲通一聲,然後對我說“你看,這就是命運的巧合,我救了他,也害了他。”
“目前沒有什麼證據指向你,但是你要在三天後出庭,作爲時間證人。”她收起了卷宗,然後起身“外面有人接你,我送你出去。”
我以爲,接我的人是院長,畢竟我在港城只有她這一個有足夠身份來重新接納我的人。
但是我看到那一輛加長的豪華轎車,和站在車邊上那個有些蒼老的人的時候,忽然就覺得我的生命開始扭曲成一個碩大的圓,所有因緣際會串聯成一道弧線。
他笑了笑,和當年一樣和善又慈祥“好久不見,小姑娘。”
江琛的父親叫做江一鳴,在房產經濟化爲泡沫的時候果斷退出,他擁有的錢財已經足夠他享用幾輩子,沒栽進轟然倒塌的房產裡去。
他把家安置在市中心自己蓋得別墅區裡,全部是他親自設計建造。我想江琛的建築天分大概就是在他的耳濡目染下,我甚至感覺到欣慰,因爲江琛離開孤兒院之後的生活,比我想象之中的還要好。
別墅周圍栽滿了花花草草,和低矮的樹叢,枝葉整齊綠草如茵,似乎每天都有人整理。客廳裡並不奢華,卻是意料之外的溫馨,我看到許多江琛的照片,從他小時候一直到大學。
客廳裡等候的是江琛的繼母她是一個安靜優雅的人,嫁給江一鳴之後多年未育,對待江琛如同親生一般。她拉着我的手,微微笑了笑,眼睛裡卻是擔心的要哭出來“謝謝你在清邁的時候對小琛的照顧……”
只這一句,她沒再說什麼,江一鳴順勢拍了拍她的肩膀“兒孫自有兒孫福,我們還是來看一看三天後出庭的程序吧。”
李叔不知道從哪裡走了出來,他對着我點了點頭“又見面了,許小姐,請您和老爺夫人一起來書房吧,張律師已經在等着了。”
我不知道張律師是誰,但是我能想象得到江一鳴會使勁渾身解數將江琛救出來,這一點毋庸置疑。
書房在二樓,上樓的時候江琛的繼母細心地扶着我,而我也步履艱難的跟上了他們的步伐。簡單的照面過後,我的心平靜了許多,張律師年過半百,早已到了功成身退的年紀,他周身散發着一種氣質,隱隱讓人覺得安心。
江一鳴與他握手之後也不寒暄,似乎兩人是多年的好友,他徑直開口問道“直說吧,小琛的官司,你有幾成把握?”
張律師面色凝重,他緩緩地伸出手,然後慢動作一般,伸出一根,兩根,三根手指,他說“三成,這是我親自出庭的情形,換做任何一個人,成功的把握不超過一成。”
我忽然有些討厭他,就好像當初討厭那個江琛做手術的醫生一樣。
他們都喜歡危言聳聽。
我這樣告訴自己,然後輕輕吐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