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也不甚早,我便帶着阿古驪重新回到了自己的閨房。夕陽漫不經心的走下,餘暉漫天。不知不覺天已擦黑,月影斑駁,涼風如水,燭光微動。
阿古驪站在桌邊,端出硯臺,伸出手來幫我仔細研磨。我端坐於椅子上,在案上鋪開宣紙,右手輕捻狼毫,卻在半空中頓住,不知該寫些什麼纔好。素日臨摹撰寫的漢賦唐詩已經寫倦,這一次想做出點新意。
阿古驪見我蹙眉冥思苦想,眼珠一轉來了主意,頗爲得意的建議道:“三小姐,奴婢倒有個主意。聽說中原文化博大精深,奴婢有一次見老爺在看一本手抄稿,看着也是詩詩句句,不過卻與您熟讀的漢賦唐詩有很大不同,不如去把那本拿來臨摹臨摹也好。”
“看不出來啊,你這個鬼丫頭還挺能幹的,”我有些好笑的將筆管擱在一旁的筆海里,回眸望向她問道,"不過你是怎麼知道與我看過的不同?"
“奴婢也就是那麼一猜,三小姐您又不是不知道,奴婢不識字的。”阿古驪委屈的嘟着小嘴道。
門口隱約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我一笑站起身來:“你就別在這抱怨了,快些出去迎接人罷。”
“誰啊?”阿古驪大惑不解的撓撓頭,放下硯臺撒腿就跑了出去。
不大一會兒,果然見阿古驪領着一個人掀開門簾走了進來。我整理好衣飾,好整以暇的走出來站在桌邊等着他。那人腳步不疾不徐,面色清冷,長髮披肩;在一雙若刀裁的俊眉之下,是一雙清亮明澈的眼睛,透過那瞳孔,我可以清晰的看到自己的影子。
“哥哥,這麼晚了,你還來爲我把脈啊?”擡眼示意阿古驪出去沏茶,我微笑地迎上來道。
“是。”蕭繼先略一點頭,話語果然少的可以,僅僅一個字就將我打發了。他袍服一展,返身坐在一處鋪着柔和錦緞的榻上,面無表情地掀起眼瞼瞅着我。
我見狀忙走過去坐在他身邊,伸出右臂,手心向上。他低下頭,三指同時伸出按在我的脈搏上,用力平衡,由輕漸重,看似修長羸弱的手指卻是極爲沉穩。不到一柱香的功夫,他輕道一聲“好了”,便自顧自的縮回手。
阿古驪端着茶盤正走進門,一見診斷完畢,忙忙地遞過茶盞,焦急的開口詢問道:“少爺,三小姐怎麼樣?”
“無甚大礙,只是有些脾虛,最近要少食,只食一些清淡的即可。”蕭繼先伸手接過茶盞,將茶蓋微啓,頓時一縷似有若無的茶香就飄散在空氣中。他低下頭,細品了幾口,臉在這氤氳環繞的霧氣裡顯得有些模糊不清,“茶也喝了,脈也把了,爲兄這便告辭,燕燕早些歇息。”說完,便合蓋擱下茶盞,小心的將其放入茶盤中,整個人就長身玉立的站起。
我知他不願多留,便也跟着站起送他出門。哪知剛走到閨房門口,他便回身止住了我:“燕燕回去罷,不必送了。”語音未畢,袖擺一拂,那一襲青衫很快隱在夜色中消失不見了。
確定蕭繼先已走,不會再殺個回馬槍;我這纔回頭,衝着一臉嬉笑的阿古驪悄聲道:“咱們悄悄兒罷,去爹爹的書房。都怪你,害得我現在對那本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阿古驪趕緊點點頭,俏臉上滿是興奮,拉着我的衣袖就跟我一塊走了。
外面明月高懸,皎皎然玲瓏剔透,散發出柔和的光輝。層層清雲,如煙似霧,淺淡飄渺,彌矇在月光下。整個蕭府已經褪去了一天的喧囂,將自己裹在沉沉的暮色裡,偶爾有微風拂過,吹動樹葉簌簌搖動。間或幾個守夜的下人拎着燈籠走過,腳步匆匆,一邊打着哈欠一邊小聲聊着些亂七八糟的事。除此以外,夜闌人靜,萬籟無聲。
偷偷摸摸的溜出了我們姐妹三人的閨房小院,我貼着牆角,一步一步小心挪動。旁邊那個院子裡就是爹孃的臥房了,在臥房旁邊就是書房,只要動作輕點,應該不會被發現。阿古驪緊緊地跟在我身後,偷眼東瞅西瞄,生怕被人誤以爲是賊,叫嚷出來倒不好了。
進院子之後,我直奔目的地,立即一路小跑着溜去了書房。透過月光,這裡面黑燈瞎火,隱約可見一排排的書架子,其餘的基本上就是什麼也看不清。
阿古驪探頭朝裡一望,頓時心灰了大半,有些懊惱的輕聲一跺腳道:“這可如何是好?”
我淺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噤聲;這纔將袖中所藏之物掏出攥在手心,然後攤開,壓低聲音道:“你看這是什麼?”
阿古驪揉揉眼,藉着朦朧的月光看清了我掌心之物後,喜不自勝的小聲道:“還好三小姐事先帶了火摺子,要不可就白來一趟了。”
點了燈,屋裡頓時明亮了不少。阿古驪連忙端着燈一個箭步衝到書架前,一本一本開始仔細的找起來。我也不肯閒着,雖然對阿古驪所言之書並不是很熟,但是也不想傻站着不動,於是也在書架上翻找。
約莫過了一刻鐘,阿古驪低低的“啊”了一聲,頗爲興奮地拿着一本手抄搞走過來衝我道:“三小姐,找到了!就是這一本。”
我聞言心頭不由得一喜,忙伸手小心翼翼如獲珍寶的接了過來。湊近微弱的燭光,我費力的睜大眼睛細瞧,這才勉強看清楚,那扉頁上龍飛鳳舞的寫着兩個磅礴大氣的狂草書法字體:詩經。
《詩經》麼?
不經意間倒是聽爹爹提到過,說這本詩集比漢賦唐詩的歷史還要悠久,是古代中原人民智慧的結晶,裡面的“風”、“雅”、“頌”三部分都是一些很精妙的詩歌總集。心念及此,我愈發來了興趣,將《詩經》牢牢地摟在懷裡,吹熄了燈又將燭花剪短,這才拉着阿古驪輕手輕腳地出去。
未出院子,正在悄悄地往外走,我忽然聽到爹孃的臥房裡傳來一陣小聲地說話聲。本想去裝作沒聽見,可孃親的下一句話讓我的腳步像生了根似的不動了。我彷彿失了魂魄般怔怔的回頭,看向同樣是一臉驚恐表情的阿古驪,聲音清淡渺遠的訥訥道:“夫人剛纔說的,你聽見了麼?”
“聽……聽見了……”阿古驪咬緊了嘴脣,直到脣線變成了慘白的顏色,“夫人說的,是……是真的麼?”
是不是真的,我又從何得知?那一句話,讓我原本無憂無慮的生活一下子變得沉重起來,似一道驚雷讓我好半天才回過神來,腦海裡翻來覆去的只是孃親那輕輕柔柔的一問:“寅古,將燕燕許配與韓家公子,是否真的得當?”
我想衝進去,我想告訴他們我才十四歲,我想表明心志自己暫時還不想嫁人,然而,理智阻止了我這麼做。對,理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緊緊地揪住了我的心房,讓我的腳步漸漸變得沉穩。無視阿古驪面無人色的小臉,我慢移蓮步走了過去,將窗戶紙戳破一個洞,仔細觀察着裡頭的動靜。
屋裡是一片暖人的顏色。燭光搖曳處,孃親正端坐在梳妝檯前,對着面前昏黃的銅鏡輕輕淺淺的微笑。爹爹站在她身後,那雙修長有力的大手此刻卻化作了繞指柔,在孃親的髮絲間溫柔的撫觸。他探手向前,拿過了一把精緻小巧的桃木梳,開始輕柔的爲孃親梳着滿頭青絲。她眼裡的幸福與滿足,他眸間的深情與繾綣,是那麼大力的觸動了我。我的心神穩了下來,心頭的怨忿逐漸消失,直至化爲烏有。
“呂不古,爲夫也不是沒有想過,我們蕭家的女兒都是要嫁與皇族的。這韓家雖是漢人而不是契丹人,然而韓匡嗣他是南京留守,家世倒也顯赫,最重要的是這位韓德讓韓公子的家貌、人品,絕對是上上之選,爲夫這點是不會看錯人的。”爹爹一邊爲孃親梳頭,一邊回答她方纔的問題。
這個我自是明白。在遼開國之初,一直和耶律氏數代通婚的撥里氏、乙室已氏兩大部落,後來被改爲蕭氏列爲後族。經□□耶律阿保機之後,到了太宗耶律德光統治時期,又將其母后述律一族也添爲後族。所以現今所說的蕭氏後族,實際上是包括了一姓三族。而我爹爹蕭思溫,他就是遼□□耶律阿保機之妻述律平的內侄;我的孃親耶律呂不古,她是遼太宗耶律德光的長女,燕國公主。
“既然如此便好,希望燕燕這一生能遇上一個真正對她好的人,那作爲孃親也就放心了。”孃親聽了爹爹這麼一解釋,明顯鬆了一口氣,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等到明日德讓一來,你就會更放心了。” 爹爹柔聲道,手裡梳頭的動作愈發的嫺熟,彷彿是已經做過了千百遍。
這一幕,看得我眼眶不由得一熱,心頭似乎有什麼堅冰融化了;懷裡摟緊了那本《詩經》,慢慢轉過身去。一見阿古驪依舊是站在原地睜大眼睛瞅着我,我不禁衝她扯出來個笑容,邊走邊道:“這麼晚了,咱們回去罷。”
阿古驪見我好像是緩過來了許多,這才暗地裡鬆了口氣,也沒敢多問,只是跟着我一路回到了房間。
“三小姐還不睡麼?”見我回去匆匆洗漱一番之後,便歪坐在牀頭被窩裡如飢似渴的讀着《詩經》,阿古驪披了外衣端着燭臺,走進裡間一臉心疼的道。
我正讀的興起,哪裡肯這麼早就睡,於是隨意拍拍牀鋪,示意她坐下,眼睛也不擡的道:“若是實在睡不着,就坐罷,陪我一道。”
阿古驪恪守奴婢本分,以爲我在跟她開玩笑,自是不敢坐的,趕緊擺了擺手賠笑道:“三小姐就別拿奴婢尋開心了,奴婢站着就好。”
知她這樣慣了的,我倒也不強求。手裡翻着抄本,映入眼簾的是一篇《子衿》,我忍不住開始低聲誦讀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阿古驪聽了這詩歌也來了興趣,蹲在我牀邊,撲閃着一對大眼睛,好奇的道:“三小姐,這詩歌講的是什麼意思?”
我對漢文化也是一知半解,只比她強了些許,見她這麼問,我便只好硬着頭皮開始解釋道:“依我看來,大概講的是一個女子渴望見到心儀男子的故事,表達了那個女子深沉的相思。”通過推敲這字句中“往”、“來”等語,可見她是在等自己的心上人;那句“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就算我再不懂,也可以猜到那女子等待的心急之情。
“那後來呢,”阿古驪聽得幾乎入了神,癡癡地盯着我手中的書卷,喃喃的問道,“等來了麼?”
“後來,”我放下手抄搞,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呵呵一笑道,“後來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作者沒寫。好了好了,快去睡罷。”
阿古驪“呀”的一聲,這才反應過來;她有些意猶未盡的站起身,端起燭臺去了外間自睡了。
我將燈熄了,躺在牀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着。明天,他就要來了。忽然心底生了一絲隱秘的期待:他多大了?他長相如何?人怎麼樣?晚上通過爹爹的口風,好像這個人應該還不錯。我輕輕的閉上眼,將那本《詩經》緊緊地摟在懷裡,熨貼在心口最滾燙的地方,腦海裡還回想着方纔念過的《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悠悠女兒家的心事,究竟是不是爲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