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耶律賢這一氣比我想象中嚴重得多,足足一個月沒有踏進我的文化殿。我倒也樂得清閒,見他不來,我也沒有主動去尋。兩個人就這樣乾耗着,莫名其妙的開始了冷戰。
阿古驪心知我無意於耶律賢,見此情景自是暗暗替我高興,並未出言相勸。望月不明所以,一臉憂心忡忡的私下勸過我多次,讓我跟皇上低個頭、認個錯,再大的矛盾也就解決了。我聞言,但笑不語。採雪最近一段時間卻很是奇怪,不僅沒有規勸,反而一天到晚鬼鬼祟祟的往外跑;我覺得有些不對勁,擔心她私自去和高勳見面,於是特意派了阿古驪跟去看看,沒想到幾次都被她甩開,讓我們大爲鬱悶。
“皇后娘娘,”阿古驪忽然飛快的跑進殿,喘着粗氣壓低聲音向我道,“採雪她,她又偷偷摸摸的出去了!”
我從坐榻上一躍而起,忙拉着她向門外衝去:“在哪裡?”
“剛……剛出去沒多久,”阿古驪喘的不行,拍着胸口道,“應該能趕得上。”
晚霞鋪了滿天,太陽幾乎已經全部落下了,只餘天邊絲絲縷縷的紅線,還在地平線上跳躍。映着皇宮那沉甸甸的暗紅色建築物,愈發顯得雲譎波詭,讓人頓生一種不祥的預感。
採雪走得極快,一邊走一邊朝後面東瞅西瞄,讓我越發堅定了自己的看法:採雪,她的來頭的確有問題!於是放輕了腳步,在背後一路跟着她。周圍的內侍宮女見了我正要請安行禮,被我眼睛一瞪給嚇了回去,戰戰兢兢的愣在原地,像被雷劈了似的。
採雪目的地倒很明確,直奔御膳房而去。御膳房那邊的炊煙已經扶搖直上,鍋碗瓢盆的雜亂聲混合在一起,不到一會兒,一陣飯菜的香味隨着風飄了過來。她並未猶豫,徑直走了進去。我和阿古驪守在外面,一直等得不耐煩之時,卻並未見其從裡頭出來。
我惱火的一跺腳,糟糕,又被那女孩擺了一道。於是沒好氣的悄聲吩咐阿古驪:“你進去瞧瞧,看看那裡面是否有什麼側門之類的。”
阿古驪應了一聲,忙忙的跑了進去,過了一會兒又急匆匆地跑了回來:“皇后娘娘,御膳房果然有側門!奴婢在裡面已經找遍了,沒有采雪,她估計從側門溜出去了。”
“那側門通往何處?”我柳眉微蹙,眼神裡閃爍着危險的光芒,聲音不禁一沉。
“再往前,”阿古驪的面色亦是緊了起來,聲音又驚又怒,“過了書房,就是皇上的崇政殿了。”
看來,這採雪應該是攀了高枝了,難怪耶律賢最近樂不思蜀。我冷笑了幾聲,自己的宮女暗地裡同皇上暗通款曲,都欺負到自己的頭上去了。我不是那種小肚雞腸之人,也不是不允許他納妃嬪,只是,這個人不該是採雪。她和高勳之間的詭異關係還沒弄清楚,現在又來了這麼一出,我總感覺,自己已經接近那個陰謀的真相不遠了。
“去書房。”我面色平靜的吩咐了這麼一句,然而就和阿古驪一道走去了。
結果去了之後被侍衛告知,皇上不在此處,我於是腳步不停,飛速趕往崇政殿。
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夜黑如墨,點點繁星,月色慘淡,光芒幽冷。崇政殿隱在一片月光色中,被鍍上了一層淺淡的銀光,白天的莊嚴肅穆化去不少,倒添了一份靜謐與祥和。
我徑直走過去,衝着門口守着的實魯裡謙和的笑道:“皇上在裡面麼?”
“在,”實魯裡面色帶着一絲慌亂之意,驚疑的恭聲道,“不知皇后娘娘有什麼事麼”
“本宮現在想要見皇上,有話跟他說。”我笑的和藹可親,未有絲毫殺傷力,慢條斯理的道。
“這……恐怕不方便罷,”實魯裡的嘴角有些抽搐,略一沉吟便緩聲道,“懇請皇后娘娘稍晚些再來。”
“放肆!本宮什麼時候來,還要徵求你的意見麼?進去通報!”我一揚袖,冷誚的寒聲道。
實魯裡嚇了一跳,沒料到我變臉變得這麼快,渾身一哆嗦,趕緊低着頭連聲應道:“是是是……”說完,迅速的一轉身,溜回大殿去了。
約莫等了一盞茶的功夫,實魯裡才匆匆忙忙的跑了出來,衝我恭敬地一頷首:“皇后娘娘,皇上口諭,宣您覲見。”
我不耐的冷嗤了一聲,這纔回頭吩咐阿古驪好生在殿外等着,自己隨意整理了一下衣袖,昂首邁步走入。
殿內燃有龍涎香,空氣中氤氳着一股清雅的淡香味道。裡頭燈火通明,金碧輝煌,處處都用金子鋪就;龍騰雲躍,花紋繁簇,彰顯了天家貴胄的威嚴氣概。耶律賢面無表情的坐在殿中的龍椅之上,身邊一高摞奏摺滿滿的堆積着,他手裡拿着一隻狼毫,正刷刷的往紙上寫着什麼。見我進來,他正好擱了筆管,鳳目冷凝直直望向我,脣邊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怎麼,你終於想通了?”
我偷眼一覷,隱約瞧見了巨大的金黃色幔帳之後,有一個模糊的窈窕身影,正慌忙的往裡頭躲閃着。當下也並不在意,神色平靜如常,雙腿一曲,垂眸叩首:“臣妾參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我真是搞不懂你,”耶律賢冷眼側目,本來眼裡涌起的濃情蜜意瞬間就被森冷寒意所取代,面上微露惱怒之色,“你今日肯主動前來,我以爲你已經想通了;可你方纔那麼生疏有禮,又讓我覺得你還在生氣。你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能如實的告訴我麼?”
“我的意思很明確,今日前來,只是有兩個目的,”我的笑容適可而止,不緊不慢的一一訴說,“其一,是想問問你,韓大人婚宴,你究竟去不去”
“若是你去,我一定奉陪。”耶律賢不假思索,臉上現出了一絲涼涼的笑意。
我頷首,語氣沒有絲毫的起伏:“既然如此,那麼我們就共同出席罷。”
“其二是什麼?”他好整以暇的望着我,臉上的平淡漠然不知是天生如此還是刻意佯裝。
“其二就是,”我態度從容,未有絲毫不自然,“既然採雪亦是你心之所愛,不如就將她納入后妃吧。”
“蕭綽!”耶律賢不由得暴怒,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彷彿被人踩到了痛處一般;他刷地一下站起身,猛地一拍桌子,那摞奏摺登時就有幾本被震到了地上,發出了極低極沉重的悶響,“你非要氣死我麼!”
我不懂他的怒火從何而來,一時之間有些摸不着頭腦;略一思索,我很快就想明白了此中關竅。於此事之上,我沒有吃醋,他定是心懷不忿難堪。於是稍微收拾了下思緒,我微微擡眸,語氣冷冽譏嘲:“既然要了她,爲何不給她一個封號這樣讓她不明不白的跟着你,又算什麼呢”
“那好!我就如你所願!”耶律賢顯然已是怒到極致,平素裡的冷靜堅忍全被他拋到腦後去了。他鳳目一凜,伸手一把拽過那隻毛筆,鋪開一道聖旨,幾乎沒有考慮就一氣呵成寫完。隨即,他將毛筆一扔,那道聖旨瞬間就被甩到我面前,孤零零的躺在地上,“我已經封她爲雪婕妤,你滿意了吧”
我看了看那金黃色的聖旨,依舊不動,只是下意識的往那幔帳後面瞟了一眼:“希望在採雪成爲婕妤之前,我能同她談一次話,可以麼”
他瞪着我,雙拳緊握,脣抿成了一道倔強的弧線;過了良久,聲音才低沉沙啞的傳來:“準。”
“那我就告退了。”低着頭,我驀然轉身,向着殿外那一片流瀉的夜色中慢步行去。
文化殿。
“咚”的一聲,額頭和地面相撞擊發出了清脆的聲響,採雪整個人瑟縮的叩頭跪在地上,一言未發。
我端坐於軟榻之上,目光一絲溫度也無,冷冷的看着那個纖細少女的身影。阿古驪站在我身邊,大氣也不敢出,手指無意識的絞着手中的寒梅繡帕,眼光一會兒望望我,一會兒望望可憐兮兮的採雪,脣角囁嚅着沒敢吭聲。
“你馬上就是雪婕妤了,無須向本宮行這麼大禮。”我的手指在軟榻上劃拉着,一一撫過錦毯,感受着那細微緊緻的繡工。
“奴婢不敢。”採雪驚恐萬分,連連磕頭,額頭上片刻就滲出血來。
“說是不敢,不也還是敢了麼,”我的眼光不經意間掃過她的傷口,那道嫣紅的血痕格外觸目驚心;我毫不猶豫,立即喚道,“阿古驪!去,去把她的頭擡起來,別再讓她磕了,不知道的人還以爲本宮欺負她了呢。”
阿古驪聽聞此言趕緊衝上前,用手扳住她的頭,將她的臉正對着我。
我瞅了瞅她那張名爲認錯實則不服的俏臉,心下不禁涌起一陣忿懣之意,忍不住開口冷喝道:“說吧,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半……半個月前……”採雪嚇得面如土色,哆嗦着嘴脣交代道,“奴婢趁皇上喝醉酒之際,端着小點去了崇政殿,謊稱是娘娘送的……皇上叫着娘娘的名字,把奴婢錯認爲了娘娘,就……”
阿古驪聽後手一抖,冷嗤了一聲,臉上露出了鄙夷不屑的神色。
“你!”上次被她和化葛給擺了一道,這次又是,她難道還真拿我當軟柿子捏麼越想越覺得惱怒,我目光犀利如電直射在她的臉上:“除此之外,你還有什麼瞞着本宮?說!”
“再沒有了……”採雪簌簌發抖,面有慚色,眼神飄忽躲閃。
我鐵青着臉,聲色俱厲:“要不本宮來提醒一下你,高勳高大人和你,究竟是什麼關係?”
採雪渾身一顫,微有動容,忙聲辯道:“回皇后娘娘,奴婢和高大人平素並無來往。”
“怎麼可能”阿古驪心直口快,聽她這麼說自是不悅,按着她腦袋的手不禁加了把勁,“奴婢曾經親眼看到你和高大人在一起神神秘秘的說話,你們究竟有何企圖?”
採雪咬緊牙關就是不鬆口,一直在聲明她和高勳並未有過私下往來。
我現在對她說的話是一個字都不相信,忽而轉念一想,她和化葛的那段往事估計也不是真的罷,於是寒聲道:“你實話告訴本宮,你和化葛,究竟又是什麼關係?”
“奴婢上次不是告訴娘娘了麼,化葛和奴婢是青梅竹馬……”採雪有些侷促不安。
“胡說!”我似笑非笑的睨了她一眼,“怎麼直呼其名起來了?不喊化葛哥哥了?”
“這……”採雪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答,估摸着心中也在暗地惱恨自己,一不留神說漏了嘴。
“讓本宮來告訴你,你和化葛之間根本就不是什麼青梅竹馬的關係,事實上是,你們都聽命於高勳!”我盯着她那張越來越慘白的小臉,不疾不徐的道來。
阿古驪聞言亦是震驚不已,愣愣的直直看向我。
“皇后娘娘,這不是真的。”採雪不由得驚出了一身冷汗,慌亂到了極致竟然穩了下來,連忙分辨道。
“你也不用在這跟本宮爭論,你不承認本宮暫時也拿你沒辦法。但是希望你記着,若是以後你還在那興風作浪,休怪本宮對你不客氣。”我垂下身,離她的臉越來越近,冷如寒冰的聲音中含着攝人的威脅。
她下意識的想要躲開,無奈身子被阿古驪的另一隻手扣住,動彈不得,只得垂下眼睫:“是。”
“話說起來,這化葛也是一個可憐人罷了,莫名其妙的就被人滅了口,”我慢慢直起身子,狀似無心的說了這麼一句,卻見採雪的臉色瞬間發青了,渾身不可自抑的哆嗦起來;無視她的表情,我繼續道,“不知道這下一個被滅口的人,是不是你呢?”
採雪抖得幾乎脫力,口中喃喃的喚了一聲:“皇后娘娘……”
“你一直都不對本宮說實話,本宮到時候要怎麼保你呢?”我的笑容依舊親和無害。
“奴婢說……說……” 採雪有些魂不守舍,面露驚恐之意,連連道,“高大人命御膳房的廚子海里在先皇的伙食裡下毒,海里害怕極了,就是不願意,高大人於是就借娘娘您和先皇之手殺了海里……”
原來如此,情況居然是這樣。我暗地尋思,沒想到海里是因此而死,耶律璟無意間竟是殺了自己的救命恩人,真是諷刺。於是,我稍斂了神色,繼續追問道:“那化葛是怎麼死的”
“高大人後來擔心事情敗露,就在化葛的飲食中下了迷藥,他於是就沉沉昏睡過去,沒有聽到半夜裡先皇叫他的聲音,於是就被先皇給殺了。”採雪戰戰兢兢的回道。
我聽到此處才恍然大悟,緊緊的盯着她:“現在本宮明白爲何你現在還活着了,那是因爲你對高勳而言還有利用價值,對麼”
“是。但是奴婢每日也是惴惴不安,生怕高大人將奴婢滅口。”採雪越說越害怕,眼淚忍不住眼眶,“啪嗒”滴在冰冷的地面上。
“你放心,本宮敢保證,他是不會殺你的,”我悵然喟嘆,面無表情地瞅着她一眼,“你走吧,做了這麼多錯事,你若是能真心悔改,那本宮也就謝天謝地了。”
“娘娘的意思是,娘娘可以保奴婢一生無虞麼?”採雪不禁鬆了口氣,面色逐漸穩定下來,“謝謝皇后娘娘。”
“你無須謝本宮,走吧。阿古驪,放她走。”我忽然覺得有些疲憊,那種疲憊之感是從骨子裡透出來的,讓人一下子感到心累。
採雪這才盈盈一拜,赧然告退。我看了一會兒她離開的背影,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阿古驪有些不忿,她快步走到我身邊,小心的替我按揉着肩膀,口裡抱怨道:“娘娘,那個採雪一看就是個狐媚子,爲何還要將她輕易的放走?給她一些苦頭吃也好。”
“你不懂,她如今是皇上的妃嬪,本宮若是動了私刑,傳出去了又要說中宮失德。”我略一點頭,隨意揮了揮手,示意她退下。阿古驪於是請了安,合上門,自去休息了。
我靠在軟榻上,卻是一絲睏意也沒有,目光怔怔的追隨着那晃動的珠簾。對於採雪,高勳絕對不會殺她,因爲那個下毒秘密的最高默認者,就是耶律賢!他如今已經登上皇位,那些陳年舊事,他本已無意追究,除非是採雪活膩了,四處將此事抖出來。而化葛之所以會被滅口,是因爲當時還是耶律璟在位,一不留神就有泄露的危險。
至於採雪勾搭耶律賢一事,怕也是高勳一力促成的。目的倒也不難猜,無非是想打壓我蕭家獨霸後宮的局面,在後宮中扶植自己的勢力。吹枕邊風,有時候會比朝堂直薦來的更爲有利。
這麼一想,心頭忽地有些發寒。在這個雲譎波詭的後宮,凡事都要步步爲營,事事算計;在這一片盛大的繁華里,又有多少人早已迷失了自己的本性不敢再想,我極力摒除腦海中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然而心頭還是空落落的,被巨大的茫然和恐懼填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