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殿最近被裝飾一新,牀鋪、簾帳、屋裡的古董器皿全都換上了新的。牀鋪上的錦被全部換上了上等的蜀錦,針腳細密,做工精良。簾帳是時興的雨過天青紗帳,遠遠望去,一片剔透朦朧。鏤空的閣櫃上擱着絞胎古瓷器,魚紋幽碧罐,烏金釉梅花寶塔瓶。珠簾重重處,看上去更爲靡麗奢華。我歪在軟榻上,身上僅着一件單薄的中衣,裹在錦被裡,靠在軟枕上。面前的黑漆古獸足圓鼎香爐,裡頭的香已經熄了,看上去倒像許久不用,鼎上結了一層薄薄的灰塵;旁邊的沙漏有一搭沒一搭的發出些細微的漏沙聲。來往的宮女都是小心翼翼,放輕了腳步,偌大的宮殿裡幾乎沒有一點聲音。
凝霧走了過來,將旁邊凳子上空着的水杯重新倒滿,一陣煙霧瞬間就從水杯裡嫋嫋升起。自從上次和我推心置腹一番之後,凝霧整個人也愈發低調收斂。倒完水之後,她也不敢過多停留,拎了水壺輕輕悄悄地走了出去。
望月坐在我身邊,手不停的忙着做些小孩衣服。此時正低着頭小心的用細毛刷將小鞋子邊緣的粗毛線剔掉,免得太粗糙紮了孩子嬌嫩的腳趾。我怔怔的看着那些樣式精緻的小衣服,不知爲何忽然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微微地嘆了一口氣。
“皇后娘娘,可是身子不舒服麼?”大概看出了我面色有異,望月忙停下活計,關切的湊過來輕聲詢問道。
我搖搖頭,掩飾性的咳嗽幾聲。手下意識的撫上小腹,隱約可以感覺到胎兒在裡面的動靜。這個孩子無疑是耶律賢的,但無論父親是誰,我都一樣疼愛。畢竟,孩子是無辜的,大人之間的恩怨情仇絕不能加諸於孩子身上。想到大人,我的脣邊不禁現出一抹玩味的苦笑。就我自己而言,也僅僅才芳齡十九,容貌雖然依舊明快靚麗,雪膚即使仍保桂馥蘭薰,然而這心境,卻早已恢復不到當年了。
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響起,剛纔出去的凝霧轉眼間又走了回來,低聲通報道:“皇后娘娘,方纔冷宮的人來回說,雪嬪已經瘋了。”她的聲音包含着一種異乎常人的冷漠淡然,以一種再平常不過的語調平靜的敘述了這個事實。
我立刻掀被坐起,震驚得一時之間失了言語。身邊的望月卻是一聲慘呼,我側目一望,原來是她分神之際一不小心紮了自己的小指,鮮血一下子涌了出來,嫣紅奪目。
凝霧見狀趕緊去拿止血藥膏,沒料到望月已經把小指放在嘴裡吮了一下,勉強微笑勸止道:“不必麻煩了。”
我的心頭忽地涌起一陣愧疚之意,揮之不去。不管怎麼說,這件事情是因我而起,耶律賢適爲了幫我,已經殘害了一個幼小的生命。而今,採雪又神志不清了,我不想讓自己的罪孽更加深重。心念及此,順手就拿過一旁的衣物,有些費力的開始往身上穿。
凝霧對我即將要做什麼有些似明非明,忍不住稍稍擰眉,開口勸道:“若是皇后娘娘要去求皇上,那這一番千辛萬苦的努力可就付諸東流了。”
“本宮知曉去求皇上也是無用,”我在望月的服侍下將衣物穿戴整齊,慢慢將釦子一一扣上,冷目輕掃,“只是去冷宮看望一下雪嬪罷了,你不必緊張。”
“雪嬪瘋了,不知要鬧出什麼動靜來。出於對娘娘安全的考慮,奴婢多嘴,勸娘娘還是不要去沾惹爲是。”凝霧的聲音仍舊恭敬有加,讓人挑不出半點瑕疵。
“既然知道自己多嘴,那就不要說。”我走過去,端坐於繡凳之上,隨手抿了抿兩鬢的髮釵,將髮髻理順束好。望月走到我身後,將素雅釵環裝飾給我佩戴整齊,又將團衫纖領整理舒適,這才作罷。我擡起妙眸,仔細端詳起鏡中那人。入目處,蛾眉青黛,櫻脣粉潤,雲堆鳳髻,雪膚花貌,環佩鏗鏘,珠翠滿輝。美目顧盼依舊,素臂蔻指微擡,纖腰舞弄玉帶,淡青宮裝束身,整個人好似“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一般,觀之冰清玉潤,賞之香培玉琢。雖腹中有孕,卻依舊不改那一份天然風致。
滿意的一點頭,我起身看向凝霧。只見她方纔被我搶白了一通,識趣地不再開口;然而面色絲毫未有尷尬不適之意,而是一臉的泰然自若。
望月忽然在我身旁跪下,微低着頭,似泫然欲泣的模樣,聲音壓抑着顫意:“奴婢懇求娘娘,能夠帶奴婢去冷宮。”
“也好,”我先是一愣,後來纔回過神來,有些扼腕悵然,“你們故人情意,去探望一下也算不枉交心一場。”
望月頷首,隨即去搜檢了一些最近時令的裙衫,並用香薰薰了片刻,這才滿意的將其疊好收入包袱裡。我又吩咐她去拿個食盒,裝一些採雪素日喜吃的糕點果品,一同帶去。望月的面上現出了感動之意,歡悅的答應了一聲,去準備了。
凝霧見我沒有帶她,並不着惱,聲音一如既往的平和:“那奴婢和落雨一道去伺候大皇子。”
“嗯。隆緒最近格外活潑好動,你們注意着些,別讓他摔着了。”吩咐完畢,我伸手拿過雪白披風,將帶子仔細繫好,就領着望月一道出去了。
凝霧躬身應道:“是。”
出了門一看,方纔還豔陽高照,不大一會兒就烏雲密佈。天色昏暗,狂風乍起。望月擔心馬上會下雨,於是速速回去取了傘,又急急忙忙的跟了上來。她一臉猶疑不安的神色看向我,小心翼翼的徵求我的意見:“皇后娘娘,這天氣這麼惡劣,還去麼?”
“本宮做事不喜半途而廢,”我緊了緊衣袖,臉上未顯任何端倪,“走吧。”
冷宮所在地是整個皇宮的最西邊,一片荒蕪冷肅之地。由於契丹尚東,而冷宮素來被認爲是不祥之所,所以西建也屬正常。黑魆魆的建築物讓人無端起了一陣莫名的壓迫感,破敗的門吱吱呀呀,像是隨時就要斷裂開來,些許的雨絲飄落下來,更添了一份肅穆靜謐。門口一溜兒大內侍衛,人人表情嚴肅木然,佩劍安靜地立着。
我領着望月,慢步走上前去,侍衛長一見立即跪下恭聲道:“卑職參見皇后娘娘,娘娘萬福金安!”旁邊的大內侍衛一聽,也忙不迭的跪下,一時之間請安之聲不絕於耳。
“免了,都起來吧,”我的表情心平氣和,慢條斯理的道出了今日前來的目的,“本宮想去這裡面探望一個故人,不知可否方便?”
“娘娘請。”那侍衛長倒是好說話,側身讓我進去。
雨絲纏綿,細雨朦朧,滴滴答答,淅淅瀝瀝,籠起溼漉漉的煙霧。望月走在我身邊,一隻手緊緊摟住懷中的包袱,另一隻手撐起傘爲我倆擋雨。走進院子,面前一排低矮破舊的宮殿,檐下殘破的蜘蛛網在北風的肆虐下搖搖欲墜,窗戶也破了幾塊,看上去就像一個豁了嘴的人一樣。殿門大開,窗邊站着一個女子,窈窕纖細的身影孤寂而立,渾身煥發出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森冷寒意。
我甫一進門,那女子立即轉過臉,指着我渾身顫個不停,嘴裡發出一陣陣毛骨悚然的悽惻笑聲。她枯發委地,污垢橫生,形容憔悴,身上的衣裙髒兮兮的看不出原來的色彩;素日靈動飛揚的眼眸,此時徹底成了一片寂然的死灰。
我瞬也不瞬地盯了她半晌,忽然沒什麼徵兆的開了口:“雪嬪,你其實並沒有瘋,是麼?”
她的笑容戛然而止,似被人忽然掐住了脖子一般,一下子就沒了聲音。一分倨傲的表情漸漸出現在她臉上,她的聲音透着譏誚:“不知皇后娘娘是如何看出的?”
“是你的眼睛告訴我的,”我的口氣雖然雲淡風輕,內心卻像被車轅碾過一般,“那裡面,有淚。”
真正懂一個人,就是在別人都對她的笑容信以爲真之時,你卻能清晰準確的看出她眼裡的痛。
“是麼?”採雪不敢置信的一摸眼眶,果然觸到了一抹溼潤的冰涼,這才苦笑着看向我,“果然,什麼都瞞不了你。”
我吩咐望月上前,將所帶之物一一拿出來。望月三下兩下就解開了包袱的活結,將衣物端端正正的放在一邊的破絮之上;隨即又拿出食盒,將採雪素日愛吃的糕點果品端了出來,放在面前收拾得還算整潔的小几上。
採雪依舊站在窗邊,並不過來,只是用那一雙瘦骨嶙峋的纖纖玉指撐着窗棱,似笑非笑的挑眉道:“這是何意?”
“沒什麼別的意思,就是想着冷宮東西欠缺,特意來送些必需品,”我笑的有些寂寥,心裡不禁一抽,爲這些可憐的深宮女子而扼腕嘆息;在望月的攙扶下,我將披風解開,一展裙襬端然而坐;又拿起筷子,將每樣點心都吃了一個,擡頭看向她道,“這些本宮都吃過了,沒下毒,你放心地吃吧。”
採雪臉上現出了訝然之色,可轉瞬即逝,語氣有些勉強生硬:“謝謝。”
我只覺得這一聲“謝謝”說得我內心極爲慚愧不安,於是稍斂了神色,趕緊轉了話題:“你這麼處心積慮的喚本宮前來,不知所爲何事?還請實言以告。”
採雪的脣邊多了一抹激賞的笑意:“果然不愧是皇后娘娘,揣測人心的本事一流。不知娘娘可還記得嬪妾的那一管簫?”
我一怔,登時反應過來她所知何物,略一點頭:“自然記得,你的簫是爲了所愛之人吹奏,那皇上一定聽過吧。”
“不瞞娘娘所說,皇上並未聽過,”見我有些難以置信,她輕輕一笑接下去道,“過去,是以爲日子還長,總覺得以後還有機會。可如今已經深陷冷宮,再想爲皇上吹奏已是不可能的了。望月今日一定把嬪妾的簫帶來了吧,嬪妾想吹。”
望月面色悽悲,顫抖着將那管簫拿了出來,遞給採雪。
採雪含笑接過,把簫放在脣邊,一縷纏綿幽怨的音調緩緩流出,如泣如訴,似恨似癡,暗香如月,沉靜如水。簫聲斷斷續續,似有若無,曲起時天地無光,曲散時波濤暗涌。冷宮寂寥心猶亂,何人不聞暗吹簫。
我細細聽來,她吹奏的竟然是那一曲有名的宮怨哀悼——司馬相如之《長門賦》。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居……”
佳人寂然徘徊,形容枯槁,失魂落魄。
“浮雲鬱而四塞兮,天窈窈而晝陰。雷殷殷而響起兮,聲象君之車音……”
殿外悽風苦雨,陰天烏雲,君車不至。
“援雅琴以變調兮,奏愁思之不可長。案流徵以卻轉兮,聲幼妙而復揚……”
琴音雅韻,終不能,訴愁思之萬一。
“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復明。妾人竊自悲兮,究年歲而不敢忘……”
悽然長夜,抵不過,獨寢坐之惆悵。
……
冷宮外暮雨纏繞水滴,寒殿內廊檐斑駁記憶,悲情意,悵然欲泣;音律起,惶然將抑。燈火寂寥蕭瑟,縱是百般愁怨何處訴;潑墨山河如許,那堪千般眷意無人惜。
一曲終了,我仍舊還沉浸在這個幽怨的故事裡無法自拔,好一會兒方回神撫掌,由衷讚歎:“雪嬪的簫聲,的確是絲絲入扣,動人心絃。”
“皇后娘娘謬讚,嬪妾的簫再好,終究比不過韓大人的笛和娘娘的盈袖舞,”採雪倚在窗邊,笑得一臉謙和,忽然走過來躬身向我行了大禮,“到了如今的境地,嬪妾不求別的,只求娘娘幫嬪妾最後一個忙。”
我有些錯愕,連聲叫她起來,她卻執意不肯,只是低着頭跪在冰冷的地面上。
“你說,若是本宮能幫得上,本宮絕無二話。”我盯着她纖細的脊背,眼眶一熱,忙用錦帕拭了淚。望月在一旁已是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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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娘娘,將此簫送與皇上!”堅定的話語,從她那略顯蒼白的脣瓣中緩緩逸出。
將此簫……送與皇上……
我原來一直不明白她愛耶律賢究竟愛到何種地步,我曾經一度以爲那隻不過是個政治婚姻罷了,可是現在,我明白了,我什麼都明白了……簫在人在,簫亡人亡!如此的誓言,泣血揮就,那個人的心,會因此而痛麼?哪怕,僅僅只是稍微痛一下?
“好,本宮答應。”我伸手接過那管簫,感覺自己的心頭一片透骨的涼意。
採雪這才欣慰的笑出聲,這大概是我認識她這麼多年來,第一次見她這麼真心實意的笑容。她緩緩站起身來,微曲了身子:“娘娘千金貴體,還是不要在這冷宮多呆罷。”
我明白她的意思,這是委婉的逐客令,索性順從她意,一展裙襬站起身來。
望月見我已有離意,忙走過來滿臉懇求的望着我:“皇后娘娘,奴婢有一個不情之請。”
“你說。”我心生納悶,愣愣的瞅着她。
“奴婢願在這冷宮服侍雪嬪,懇請娘娘成全。”望月咬了咬牙,似下定了很大的決心才道。
我見她一意孤行,甚是堅決,亦是不想再說什麼,靜默的一點頭,算是默認。
手撐青煙傘,走了許久,依稀可以聽到身後傳來幾聲類似於簫聲的嗚咽。是幻覺麼?我的眼神下意識的瞟向手中的古簫,忍不住回眸又望了一眼那被微雨打溼的暮色沉沉的冷宮。只感覺,宮門一關上,從此那個如花美眷,就永遠的停滯在似水流年之中了。
癡對空窗人空瘦,默立寒風心寒酸。
芳魂一縷,清淚兩行,全都深深埋葬在這幽冷的深宮中,除了親身經歷之人,再無人可知了。
“雪嬪娘娘歿了……”一陣淒冷的帶着哭腔的尖叫聲突兀的響起,就這樣刺痛了我的耳膜。
我下意識的回頭,濛濛雨幕中,幾乎是什麼也看不到。彷彿剛纔那一聲,只是我聽錯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