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上起來之後,我的額頭還是隱隱作痛,彷彿要炸裂般難耐。觸手一摸,額前已經包上了紗布,一碰還是痛得鑽心。目光隨意對準牀邊的那面青銅繞鳳菱花鏡,不由得一驚。透過鏡子,我發現自己臉色憔悴,脣色泛白,額前包裹的紗布嚴嚴實實,隱約有血絲滲漏出來,整個人看起來就像一個鬼。
阿古驪本來在正廳擦桌子,聽到動靜急忙扔了抹布,疾步繞過屏風衝進裡間,驚喜的望着我道:“三小姐,您醒了?”
我擁着涼被怔怔的坐起身來,似乎還沒回魂:“什麼時辰了?”和暖的陽光絲絲縷縷的爬上窗棱,那光斑輕輕悄悄地挪移到我的臉上,晃得讓我不由自主的伸手擋着眼睛,回頭望向阿古驪。
“現在還早,”阿古驪下意識的瞟了一眼窗外,這才答道,“卯時。”
我掀開涼被,拿過衣服開始穿了起來;手一接觸到鈕釦,我心頭一顫,昨夜……我趕緊斂了神色,狀似無意的探詢道:“阿古驪,除了你們幾個,昨晚誰來過?”
阿古驪不明白我怎麼忽然把話題扯到這上頭,但還是老老實實的說道:“先是皇后娘娘領着吉雅爾過來,接着又喊了太醫,傷口處理好了之後,晉王就來了。”
我嚇了一跳,張開五指攥緊了涼被,幾乎要從牀上滾下去:“他來了多久?”
“時間也不長,”阿古驪見我神色緊張,忙放緩了語氣,“三小姐放心,什麼都沒有發生。奴婢委婉的下了幾次逐客令,可……”
“可什麼可?”我臉色大窘,心下涌起了一陣慌亂,故作鎮定的道,“你直說便是。”
“三小姐昏迷中,一直緊緊抓住晉王的衣袖不肯撒手,而嘴裡叫的卻是……德讓哥哥……”阿古驪似乎覺得昨晚的我行爲太過難以啓齒,於是便半吞半吐的複述道。
果真如此。我這下忍不住想哭的心都有了,自己平日裡將情緒控制得很好,昨晚怎麼會失態至此?難以理解,不可理喻。心下雖如此,然而我的手不停,接着將衣衫長裙麻利的穿上,表面上依舊是一副鎮定自若的模樣。
起身之後,我沒看到採雪和望月,左顧右盼一番,向身邊的阿古驪問道:“那兩人呢?”
“她們昨晚忙乎了半天,今早還沒起來,我睡不着就先起了。”阿古驪走在我身邊,解釋道。
正巧她們不在,我將門一插,抓緊機會詢問阿古驪:“昨日你打聽得如何了?”
阿古驪見我插了門,本來還在不明所以我的用意;聽我這麼一問,這纔回過神,趕緊壓低聲音答道:“奴婢昨日打聽過了,皇上性情殘暴,嗜睡,嗜獵,嗜殺人,不近女色。皇后娘娘這些年過得很苦,基本就是相當於守活寡。這後宮就更別提了,除了皇后,連一個嬪妃都無,基本上全養的是動物,簡直是難以置信。”
我聽了也覺好似天下奇聞。這耶律璟的後宮,大概是有史以來最寒磣的後宮了。僅僅一個皇后位居中宮,其餘的居然什麼都沒有。自唐以來,後宮制度有了很大建設,皇后之下,有四夫人,然後是四妃,其次是九嬪,再下來就是婕妤、美人、才人、寶林、御女、采女。不說三千嬪妃,起碼有幾十個也是正常的。而這個……我苦惱的嘆了口氣,難怪耶律璟無子,這種情況下有子纔怪。這可就苦了皇后娘娘,進了這重重宮門,將自己如花的青春年華一概埋葬在此,沒有回頭路,也不能走回頭路。
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熏籠坐到明。
寂寥時,無意尋歡;獨自時,有心懷念。那道紫色長裙的身影漸漸在我心頭明晰起來,縱是滿目繁華,依舊落寞如斯。
正在冥想,忽然阿古驪搶先一步將門推開,不到一會兒,就見採雪和望月急匆匆走來,一見我已經好了大半,不約而同的喜道:“姑娘醒了?感覺好些沒?”
“嗯,”我略一點頭,面帶感激之色瞅着她倆,“昨晚你們也辛苦了。”
“不辛苦,姑娘客氣了。”採雪聞言忙笑答道。倒是一邊的望月有些不好意思的抽動着雙手,一副窘迫不安的神色。
我心頭掠過一事,便開口吩咐道:“望月,你馬上去打探一下,皇后娘娘此時是否無事,我想去看望看望。採雪,你和阿古驪就隨我一道去罷。”
剛吩咐完畢,忽然門口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原來燕燕有事,那麼本王是否來得不巧呢?”緊接着,一道青色的身影便隨之而進,他那雙鳳目冷靜如常,面色複雜,仔細打量我的一舉一動。
“晉王多慮,”我頷首,返身,“請坐。”
耶律賢衝四周之人使了一個眼色,採雪和望月立即識趣的退了下去。只有阿古驪,目光在我們倆的臉上輪流掃視,有些猶疑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探詢地向我看來。我衝她一點頭,示意無礙,她這才低了頭匆匆退去,卻將門大開,讓陽光和夏風一擁而入。
耶律賢並不介意,他皺了皺眉頭,苦笑一聲,坐在一處椅子上,擡眸看着我:“燕燕如今對本王這麼防備麼?”
我心知肚明他所言爲何,便不動聲色的一笑,笑容裡含了幾分冷意:“丫頭不懂事,晉王也沒必要跟她們一般見識。”
“下人之事,本王自是不會放在心上,”他神色明顯一動,鳳目有些激動之意,“本王只關心燕燕究竟怎麼想。”
我微嘆一聲,既然將話挑明,那麼這樣開誠佈公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於是徑直從椅子上站起,慢慢踱步到窗前,目光隨意停留在那宮牆飛檐的一角,那裡被陽光鍍上一層耀眼明豔的金黃:“燕燕的心意,晉王不是一直都明瞭的麼?”
耶律賢痛苦的垂下眼,遮住了眸間一閃而逝的激忿與惱意。不知過了多久,他才低沉的長嘆:“那本王……是不是這輩子都爭不過他了?”
我並不說話,只當未聞,對於身後那人,我想我是恨的。若不是他,我就不會莫名其妙的進了這個華麗的牢籠;若不是他,我就不會與韓德讓分隔兩地今生無緣……這麼一想,我心頭的怒意越來越大,五指緊握,指甲幾乎都陷進了肉裡,我卻感不到一絲痛意。
“本王知道了,”他落寞的玩着手中的玉扳指,觸摸它那光滑的材質,聲音低低的,悶悶的,“燕燕一直都是怨着本王的。可是……”
“可是什麼?”我沒有回頭,依舊盯着那道飛檐,目光接觸到刺眼的陽光,刺得一痛,讓我忍不住想要流淚。
他忽然不知該如何接下去,便自顧自地站起身,走到我身後,猶豫片刻方丟下一句:“本王能給你的,韓德讓這輩子都給不起你!燕燕,本王看出了你的野心,你註定是一個不甘寂寞的女子。所以,本王纔是你最好的選擇!”
“晉王是想用強的麼?”我的臉上帶着一種令人心顫的微笑,眼眶裡翻涌的淚意我硬是不讓它流下,慢慢迴轉身,盯着他那雙無論在何時都是一貫冷靜的鳳目。我的野心?不甘寂寞?你是如何看出的?但是,有一點你永遠也不會知道,那就是在我遇到韓德讓之後,我甘願放棄野心,隱藏慾望,和他安穩度過一生。
他似被我的表情刺痛到,面色露出了一絲隱忍的痛楚:“燕燕,本王願意等,只希望……你給一個機會……”
我淒涼諷刺的笑起來,眼淚不受控制的簌簌而下。
他擡了擡手,似乎是想幫我拭去淚痕;然而手停留在半空中,終是無力的垂了下去。他鳳目一黯,轉過身,那道瘦削荏弱的青色身影消失在門口的逆光處,漸漸走遠。
見他一走,阿古驪瞬間就蹭了進來,見我臉上隱約還有溼意,有些慌張的問道:“晉王他……他沒欺負三小姐罷?”
“沒有。”我掏出隨身攜帶的絲絹,仔仔細細的將臉上的淚痕擦乾淨,又拿過鏡子照了照,確定無妨這才放下。
“那三小姐還去不去皇后娘娘那裡?”阿古驪試探性的問道,“若是去,奴婢就叫望月先去探探娘娘那裡是否方便。”
“去,爲什麼不去?”我走到洗手盆旁邊,親自將熱水倒進,然後將月季花的幹瓣灑入其間;待其泡開,便將方纔的絲絹放了進去,輕輕揉搓,隨後將它掛在檐下晾乾。
皇后並未在上次我們相見的神堂,而是在自己的寢殿裡,伏於案上,潑墨畫着什麼。吉雅爾站在一邊,幫忙研磨,眼睛一眨未眨地盯着那宣紙。一見我進來,皇后立即停了手中的毛筆,笑着迎了上來:“燕燕來了,快請坐。”
我見了禮之後,回身坐在離書案不遠的一處坐榻上。由於此時是盛夏向初秋的過渡時節,暑氣未消,所以這榻上還墊的有方格狀涼蓆。阿古驪、採雪站在我身邊。
皇后命吉雅爾拿了一個繡凳過來,自己一展紫色的下襬,端然而坐。她今日換上了不同於那日的紫色薄裙,由於方纔在作畫的緣故,右手的衣袖綰的高高,露出瞭如玉的肌膚。
“天氣這麼熱,皇后娘娘倒是頗有雅興。”我略一頷首,微微笑着道。
“哪裡哪裡,”皇后一臉泰然自若的表情,附和着我的話接着道,“天氣炎熱,總要給自己找個事情做纔好,用來打發這無聊時光。”
“燕燕私心揣度,皇后娘娘的丹青造詣一定很高,”我實在是有些好奇她究竟畫了些什麼,於是鋪墊了一番說出自己的想法,“不知娘娘可否容燕燕一觀?”自從□□建國之後,契丹與中原各國互有戰爭,雙方的經濟文化得到了交流,所以在這大遼國土上,習漢文化成爲一種風尚。
皇后爲人豁達,沒有那種令人厭惡的小家子氣;聞言嫺靜一笑,點頭應允:“拙作有些拿不出手,讓燕燕見笑了。”說着便站起身,走到書案旁。
我亦隨着起身,跟她一道。書案上的宣紙緩緩展開,只見上面畫的是:重重夜幕之下,一個女子的背影隱在樹後,遙望遠方的月亮。畫中色彩濃重,意境含悲,讓人觀之心驚,聞之不忍。我有些唏噓,默默凝視着那畫中女子,喟嘆:“皇后娘娘的畫作何必如此之悲呢?”
“只是借畫抒情罷了,”皇后展顏,然而笑容裡卻帶了幾分不易察覺的寂寥,“素日聽聞蕭思溫蕭大人家的小女吟詩作畫樣樣皆精通,不如燕燕就爲本宮拙作提上一詩,也好。”
我沒料到她忽然提出了這麼一個要求,怔忡片刻之後,便欠了欠身子道:“燕燕才疏學淺,獻醜了。”說畢,我從筆筒裡拿過另一隻毛筆,在硯臺上將墨蘸足,略一沉吟,便胸有成竹的刷刷寫道:新月影朦朧,舊景意匆匆。深夜風露盡,心事誰人懂?
皇后讚許地看了我一眼,眼眸中含着幾絲感念之意:“這首當是極好!將女子的閨怨幽情付諸於明月中,細膩悠長,可待回味。這般七竅玲瓏心,難怪晉王一直對你心心念念。”
我一聽到“晉王”二字,柳眉微蹙,心裡便有些不舒服,卻也不好說些什麼,只得勉強堆起笑容隨意敷衍過去。
皇后大概也是猜出了我的心思,略帶無奈的語氣道:“蕭氏一族爲後族,自古以來便逃不了進宮的命運。本宮這輩子是沒什麼指望了,但燕燕你還年輕,不可因此而沉淪。”說完這句,她的神色明顯惆悵起來,幽幽的嘆了口氣。
我見這邊也沒什麼外人,於是大着膽子壓低了聲音道:“皇后娘娘爲何不爭取一下呢?替皇上生下孩子,不僅皇位後繼有人,而且對自己也是一個依靠。”
皇后聽聞此言,擡眼示意阿古驪她們三人出去,這才苦笑着道:“燕燕所言之事,本宮也不是沒想過,但是……皇上不到本宮這裡來……本宮……也是無法……”
我聽她說的辛酸,不禁起了些同情之意,好言寬慰道:“皇后娘娘也不必着急,您還年輕,還有的是機會。若是娘娘不嫌棄,燕燕願憑一己之力,縱是費盡心機也要幫娘娘得寵。”
“燕燕的好意本宮心領了,”皇后寂然的將畫軸仔細卷好,垂眸盯着那軸上雕刻的細小花紋,“如今本宮年歲已大,很多事情都已看開,命裡無時莫強求,這一生……唉,罷罷罷,就這樣了。”
我見她婉言謝絕,並不知究竟是爲何,卻也不敢多言,只得頷首陪着嘆了幾聲:“燕燕來了這麼久,打擾了皇后娘娘的休息,這便告辭了。”
“不多留會兒麼?”皇后忙道。
“皇后娘娘放心,燕燕會時時看望的。”我去意已決,略一施禮,款款離開。
這深宮裡的女人,大概就是這般寂寥。過分的依賴自己的男人,從而就會失去了自我存活的價值。我用力地一甩頭,我不要變成這樣,不要整天等着男人施捨給的垂憐;而是,努力的去做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