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恍惚惚的重回文化殿, 夜色闌珊,將盡未盡,夜風拂過我的髮絲, 揚起來模糊了我的視線。韓德讓早就已經從席間回來, 正在審問釋兒, 探詢我究竟去了哪裡。聽到進門的響動之後, 回眸一看, 眼光裡頓時溢滿了濃濃的驚喜:“燕燕,你可回來了,方纔去了哪裡?”
我神色飄忽, 目光似失了焦距一般,沒有半點神采, 只是靜默的坐在榻上, 一句話也無。
韓德讓一見, 詫異的一挑眉,隨即向呆在一旁的釋兒使了個眼色。釋兒會意, 立即告退。
我的腦海裡不停的回想着今晚的所見所聞,只覺得渾身冷汗逼人,不可自抑的發起抖來。韓德讓心疼的將我攬在懷裡,聲音失卻了凝定淡然:“燕燕,沒事了。你跟我說, 究竟發生了什麼?”
我無語凝噎, 不知該從何說起, 緩了緩心情, 我虛弱的開了口:“德讓, 你會一直陪着我麼?”
“會,”他察覺到我的不安, 不禁緊了緊手臂,湊在我耳邊一遍又一遍的重複,“我一直在,別怕。”
天色愈發沉了,萬籟寂靜。只有身邊那人,懷抱裡傳來一陣陣溫暖,讓我終於安心的閉上了眼睛,緩緩睡去。
次日清晨,燕哥前來請安。她走進門的那一剎那,陽光在她身後豔烈的綻放,風聲裹夾着微寒恣意刮進,是那般的空靈如仙。她身着一襲寒梅傲雪素白長裙,外罩雪白狐裘,平添了幾份悽清之意。經過昨夜一事之後,她形容有些憔悴,眼角微腫,臉上未施脂粉,更襯得膚色的蒼白。
彼時,我正在殿內,手捧一本書,教長壽奴和延壽奴識字。長壽奴性子聰穎,不多時便學了好多。而延壽奴膽小怯懦,心不在焉,不時的東張西望。聽到門口的動靜,我略一擡眼,正對上燕哥幽幽的眼光,心倏地一縮,於是便擱下書,摸摸她倆的小腦袋,勉強堆起些笑意道:“長壽奴,延壽奴,你們先去找落雨一塊玩吧,母后和你們的姐姐有事要談。”
長壽奴乖巧的應了一聲,隨即向外跑去。延壽奴見此情景,連忙從榻上跳下地,追上長壽奴的腳步。她倆在經過燕哥身邊時,異口同聲的打招呼:“燕哥姐姐!”
燕哥從蒼白的脣邊擠出個笑意,拉了拉她倆的小胳膊,溫和地招了招手,目送着她們飛跑出門去。
我將書收拾好,好整以暇的掀起眼瞼瞅着她。見其站在珠簾那邊,面露窘迫之意,僵在原地。心頭忽地生出不忍來,於是便微微一笑,輕聲細語的道:“坐吧。”
燕哥走到一個繡凳旁,略一掀起裙襬端然坐下,目光望着我,有些躲閃,不敢直視:“母后,兒臣素日愛習武,對這咬文嚼字之類的實在不通,所以有什麼就說什麼,還請母后不要介意。”
我微微頷首,面色波瀾不驚:“不介意,你說,母后洗耳恭聽。”
她絞着手帕,咬緊嘴脣,直到脣上現出一條慘白的線跡:“母后,兒臣想要嫁給……舅舅……”
雖然早已料到這種結果,但乍一聽聞,我的心還是猛烈的震動了一下,柳眉微挑,僞裝的從容再也不現:“他呢?他的態度如何?”
“舅舅他……”燕哥一怔,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決定實話實說,“他似乎不太贊同……”
“那你說服了他之後,再來找哀家,”我面色一凜,正色,“嫁娶是你請我願的事情,豈能由你一個人做主?”
燕哥面色上窘迫之意更甚,眉梢緊緊地絞在一塊,手中的那塊手帕似乎快被她揪斷。她忽然轉了目光,擡眼望向窗外,怔怔的盯着外面正在抽吐新芽的白楊,以及樹梢上停留的一兩隻從南方飛來的不知名鳥兒。她起身,走到窗棱處,手輕輕的撫摸着那凹凸不平的紋理,將思緒付與那還顯料峭的寒風。
空氣中很寂靜,寂靜到彼此的呼吸清晰可聞。
我靜默了一會兒,忽地想起那晚大姐獨自一人喝悶酒的清醒,似有所悟,大概蕭胡輦早就得知了此事,只不過一直不知道該怎麼和我說而已。心念及此,忽然有股莫名的疲憊感襲上心頭,訥訥出了神。
燕哥轉過身,臉色在明亮的陽光裡反而顯得有些模糊不清。她靜靜地看着我,聲音降低了許多:“母后,還記得小時候麼?每當兒臣受到什麼委屈之時,只能跟姨母說,而不能跟母后說。因爲母后忙着照顧大哥二哥,還有剛出生的弟弟妹妹。兒臣身爲長女,無力爲母后分擔,相反還給母后添麻煩,實在是慚愧。”
我聽了之後,只覺心內痠痛,往事如同潮水一般席捲而來,讓我在那一瞬間,眼眶就溼潤了。
“這件事,兒臣自知困難重重,冒險來求母后,”她說着說着,忽然跪下,眼淚在眼眶裡翻涌,她硬是忍着不讓它流下,免得被認爲是懦弱的表現,“兒臣走投無路,只能懇求母后看在母女一場的份兒上,幫幫兒臣吧!”
我心有慼慼,面色含悲。仔細回想了一番前朝之事,憶起漢惠帝之皇后張嫣,就是其外甥女。既然有了先例,那麼此事也就算不得什麼大事。思慮片刻之後,我走過去將燕哥扶起,指尖微顫,語重心長的道:“你將話說到這份兒上,母后若是再不同意,就顯得不近人情了。你去跟你舅舅直說,若是他不反對,那母后絕無二話,選擇良辰吉日爲你們操辦。你看如何?”
“謝母后!”燕哥聞言,登時激動難耐,脣角哆嗦不已,喜極而泣。
“不必,”我的心抽痛,微閉了閉眼,“你舅舅他,指不定怎麼怨恨哀家呢。唉……”
燕哥抿緊了嘴脣,表情隱晦,讓人猜不出她心中究竟作何想法。
從心到心的距離,究竟有多長?
它可以很近,也可以被拉得很遠。
謎底,在你。
蕭繼先和燕哥大婚之時,我只是去略坐了一坐,便藉口身子不適歉然退場。不能不去,畢竟新郎是我的哥哥,新娘是我的長女,兩人都是我至親之人。結果去了,卻又覺得如同芒刺在背,一舉一動皆是那般不自然,讓我頓生拔腿欲逃的念頭。
韓德讓追了出來,一把扯住我的胳膊,擔憂的問:“燕燕,你沒事吧?”
“沒事。”我的聲音壓得極低,整理了一下面部表情,擡起眼眸言笑晏晏。
“此事你雖未說,但我也猜出了個□□分,”韓德讓秋水目冷靜凝然,語氣透出一股堅定之意,“事已至此,全忘了吧。”
忘了……
那些記憶,如何抹殺?
五歲時,他帶我騎馬,風揚起了我們的發,灑下一串銀鈴般的笑聲;六歲時,他揹着我去看桃花,那一樹開盡繁華的奪目嫣紅,潑潑灑灑,花雨紛飛;七歲時,他領我在街市上閒逛,爲我買來好吃的玉環酥,那種清甜,一直甜到了心底……
這一幕一幕,如何能忘?
不能再回憶了,再回憶眼淚就要掉下來了。
今天是他的大喜之日,我方纔出來之前,看清了站在人羣中的他。一身紅衣,讓他眉宇間的平淡漠然化去了幾分,似乎是一個不食煙火的謫仙一下子沾染上了人間的氣息。他的寒星目依舊明澈,但無論堆積再多笑意,還是掩蓋不了眸間那令人心悸的無措與茫然。
終究還是血濃於水的親情呵!我含着眼淚笑起,默默地在心底祝他一輩子都幸福。
剛回到文化殿,迎面就看到大姐走了過來。她面色凝重,表情嚴肅,似乎要跟我說什麼大事。我心下納罕,不知何事,於是回眸淡淡吩咐釋兒去倒茶,自己挽着大姐一道走了進去,韓德讓跟在我們後面。
坐定之後,蕭胡輦便開門見山,直接說明來意:“燕燕,眼下燕哥已經出嫁,我也算了了一樁心事。自齊王死後,我已經在這上京皇宮中住了十幾年,實在是乏味的很,你不如給我委派一份差事罷。”
我聽她這麼說,並不覺得吃驚。這麼些年,她不止一次提出要我給她委派差事,說是不想在皇宮裡呆下去了。只是思來想去,一時半會還真想不到她到底適合做什麼。
釋兒進來奉了茶,又悄悄地退了下去。
韓德讓深思熟慮片刻,忽然展顏一笑,語氣溫和的道:“眼下倒是有一事適合皇太妃去辦。”
我和蕭胡輦聞言,立即把目光投向他:“何事?”
“遼西北之地,有一支勢力強大的野蠻部族阻卜,經常襲擊遼的軍事據點和牧馬場,燕燕几乎每年都要派軍隊前往平叛,”韓德讓溫文爾雅,沉穩訴說,“但是阻卜的襲擾多是以分散方式進行,無法進行全盤剿滅,不如派一支軍隊常駐在此,取得威懾力。”
他這麼一說,我猛地回過味來。那阻卜民風剽悍異常,分散襲擊,樂此不疲,很難剿滅。不如,就讓蕭胡輦率領軍隊常駐在西北,加以抵禦。大姐從小學習兵法戰術,武略較強,況且她當年隨齊王去了西北,在那裡呆過幾年,地理位置、人文風水顯然要比我們熟悉的多。若說率軍抵禦阻卜,蕭胡輦實在是上上人選。心念及此,我暗自點了下頭,開口道:“韓大人所言甚是,不如大姐就率軍守衛西北罷。明日,哀家就正式任命你爲軍隊統帥,率部平叛。”
蕭胡輦一聽,濃眉一擡,不禁喜形於色,鄭重其事的道:“我一定不辜負太后的期望!”
“但是——”我話鋒一轉,“阻卜畢竟在那裡盤踞多年,有很大的勢力,大姐一人前去哀家不甚放心,不如另派一人爲督軍,隨大姐前往。”
“誰?”蕭胡輦忙開口問道,臉上寫滿了好奇。
“蕭撻凜。”這個人選我最是滿意不過,他忠厚老實,善於用兵,且又忠心於我,我豈有不用之理?
蕭胡輦顯然對這個人選並無什麼異議,她坐在那裡隨意又說了幾句不痛不癢的話,便起身告辭。
待她的身影完全消失了之後,韓德讓湊到我身邊,輕聲笑起,語氣刻意壓低:“燕燕,你還真是爲自己留有後手。”
“你也看出來了麼?”我無奈唏噓,臉上的神色有些疲憊,“大姐若是在西北擁兵自重,沒有人看着,我還真是不放心。”
韓德讓“唔”了一聲,沉思須臾,方開口道:“的確,這個問題不容小覷。天高皇帝遠,在西北,我們必須要有自己的耳目。”
話音未落,只見有一道明黃色的人影掀簾而入。韓德讓見狀立即止住話頭,面帶和善的笑意,禮數不缺的頷首見禮。
隆緒趕緊讓韓德讓起身,隨即又坐在我身邊,一臉悶悶不樂的神色,看上去心情似乎不怎麼好。
“怎麼了?”我關切的看着他,柔聲相問。
隆緒臉色微紅,囁嚅了片刻,輕輕的“唉”了一聲,終究還是什麼都沒說出口,只是無奈的搖了搖頭。
我一時之間有些摸不着頭腦,不知這又是唱的哪出。於是仔細將他渾身上下打量一番,發現並無任何不妥之處,凝神想了想,倏地發現了問題的癥結所在:“咦,丹慕呢?她怎麼沒和你在一塊?”平日裡,蕭丹慕就像是隆緒的跟屁蟲一般,無視他那略帶厭煩的目光,永遠都是他走哪,她跟哪,寸步不離。此時乍不見她,連我一時都感到有些不太適應。
隆緒見我提起蕭丹慕,眉頭不由稍稍擰緊:“唉,她剛和若靖大打出手,實在是有失體統,朕下令暫時讓她們面壁思過,不許出門。”
若靖?我大大的一怔,這名字我自是知曉,她姓氏僕隗,是隆緒的貼身宮女,自繼承大統之後一直服侍在側,兩人很是親厚。只是,不知這兩人爲何會突然打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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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緒見我一臉迷惑不解,只得皺皺眉,低聲解釋道:“素來是若靖服侍朕寬衣用膳,自從丹慕來了之後,便處處搶着做,令若靖大爲不滿。今日卻不知爲何,她倆一言不合吵了起來,於是就動了手。”
僕隗若靖這人我見過,身材高大,比隆緒還要大一兩歲,若是和蕭丹慕動手,那吃虧的肯定就是蕭丹慕了。念及韓德讓在此,我不由得沉下臉,聲音也含了幾分惱意:“那你就任憑她倆在此胡鬧麼?一個小小的宮女,竟然敢打皇親國戚,真是不知體統。”
隆緒心知有愧,面色訕訕,不敢吱聲。
韓德讓見狀連忙扮演起打圓場的角色:“燕燕,事情還未問清楚,不可過早就下定論。一個巴掌拍不響,況且丹慕素來性子古怪,這事沒準倒冤枉了人家若靖。如今二人也都得到了懲戒,相信她們會反思到自己的過失,我們就不必橫加干預了。”
隆緒一聽,連連稱是,面色也和緩了許多,於是稍加坐坐,就說有事要先行離去。
韓德讓大手一撈,將我圈在自己的懷裡,脣摩挲着我的臉頰,不懷好意的笑道:“我的燕燕,還真是處處爲我着想,叫我又是好笑,又是感動。”
我臉色一燙,無力地攀上了他胸前的衣襟,強辯道:“誰爲你着想了?”
“若是不爲我着想,方纔爲何要我去做那個好人呢?”他抱住我的肩膀,微微嘆息,“你就不怕隆緒與你心生隔膜麼?”
我神思一蕩,沒想到他連這個都猜得出來,不由得不感嘆“心有靈犀一點通”了。於是摟住他的腰,輕聲在他耳邊用一種近乎呢喃的聲音道:“不怕,再怎麼說,我也是他的生身母親。”爲了有意無意的讓韓德讓和他親近,我真是費盡了苦心。
他不再說話,只是大力的擁緊了我,呼吸聲響徹在我的耳畔,時快時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