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晚聲的過世, 給我們帶來了極大的影響。我心有慚意,面如死灰,終究還是背上了這一輩子的心理包袱。韓德讓亦是面色不豫, 感念頗深, 雖說那個女子並非心儀之人, 然而喪妻之痛卻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抹殺的。
心念及此, 我於是在文化殿內的特意設置了一處供奉神像的偏殿, 用以贖罪祈福。
我身穿淺紫色長裙,外罩蝴蝶環繞團衫,一步一步鄭重的邁入偏殿。釋兒低着頭亦步亦趨的跟着, 隨侍在旁。我怔怔的擡眼,凝視着那個巨大慈祥的神像, 心頭微顫, 雙腿一曲就跪在了蒲團之上, 手中擎着一炷香,任由那檀香清雅的味道嫋嫋升起, 四處飄散開。心頭忽地起了一個自嘲般的念頭來,怪不得耶律璟的皇后在自己的鳳德殿專門設了一間神堂,原來意味竟是如此。做了皇后、太后的寶座,只怕手中免不了要沾上血腥,只能藉此尋求心靈慰藉, 追求超度。
香已燃盡, 我雙手合十, 微閉了雙目, 輕聲祝禱。
腦海裡閃過了李晚聲的那張臉, 悽哀幽怨,水靈靈的丹鳳眼裡全是悲情漫延。她目光瞬也不瞬的望向我, 表情有怒,有恨,有苦,種種複雜情緒在她眼眸中一閃而逝,最終化作了一抹衍生的淡漠。她自顧自的笑了起來,那笑容是如此的凌厲張狂,與此同時,眼淚自她眼眶洶涌而下:“蕭燕燕,我不得不承認,我終究還是敗給了你……下輩子,我仍會與你公平競爭,韓德讓是我的,是我李晚聲的!哈哈哈,誰也搶不走!”
我只覺頭痛欲裂,像是被人拿錘子不停的敲打一般,心頭劇慟,悵然哀呼:“你……你這又是何苦,你心中的執念實在是太深了……”
“太后娘娘,您怎麼了?”站在一旁的釋兒見此情景,趕緊奔了過來,滿臉惶急之色,關切的出聲詢問。
“啊?”我猛地回過神來,這才發覺方纔所見之事不過是一場噩夢罷了。於是鬆了口氣,用繡帕輕拭了額前的冷汗,聲音又恢復到了一度的沉穩淡然,“哀家沒事。”
釋兒見我不願過多提及,識趣地不再問了。正要重新退至一邊,眼角餘光忽然瞥見有一個人影在外面一閃而過,趕緊立即衝了出去,沉聲道:“是誰?”
我聽了她的話語之後,旋即從蒲團上站起身,回頭一瞧,只見是落雨匆匆忙忙的走了進來。她的大眼睛裡全是訝異震撼之色,腳步也有些不穩,面色大變。
“落雨,發生了何事?”我見她的臉色一片慘白,不由得在心下也是吃了一驚。
“回太后娘娘,宋……宋王妃那邊……出事了……”落雨稍微定了神,原本斷斷續續的聲音也逐漸流利,“方纔宋王府的一個女僕前來報信,說是宋王妃意欲謀害太后!”
釋兒嚇了一跳,險些控制不住叫出聲來。我聞言,眉心立即一沉,心頭一時半會也說不出什麼滋味,只得努力恢復到鎮定如常:“此言當真?那女僕現在在哪裡?”
“奴婢讓她先候在外面,命幾個小宮女看守着,只等娘娘傳。”落雨連忙回道,臉色和緩了些。
我瞪大雙眼,一縷精光清晰地閃現在我的眸中,聲音煥發出迫人的嚴厲:“傳!”
那個女僕很快被帶了上來,我細細一打量,見其不過十來歲,面色倒是清秀,此時跪在地上,抖得頭也不敢擡。我生怕將她嚇着了,於是換上了一副和顏悅色的表情,將聲音放柔:“你叫什麼名字?”
“回太后娘娘,奴婢名爲安蘇,是宋王府的下人,平日裡負責貼身伺候宋王妃。”那女僕年紀尚幼,見我並不凶神惡煞,心頭一寬,便像竹筒倒豆子般一一交代清楚,甚至連我沒問到的也如實稟告。
我點了點頭,耐着性子接着問:“你所言宋王妃要謀害哀家之事,是否爲真?”
“千真萬確!”安蘇見我將信將疑,不由得激動起來,用上了賭咒發誓的語氣,“若是奴婢有半句假話,甘願接受神祗的任何懲罰!”
“那好,你就將此事細細說來。”我緊盯着她的眼眸,想從中找出一絲一毫的破綻。
安蘇定了定神,方低聲敘述道:“宋王妃自從宋王和世子故去之後,終日以淚洗面,懷恨在心。她派人在各地四處搜尋鴆鳥,妄圖謀害太后,這個秘密只有少數幾個人知道。”
我沒出聲,默默地分析了一遍她的話,又仔細端詳了一番她的神色,心不禁愈發向下沉去。一個我不願、不敢、不想承認的事實就那麼清晰地擺在我的面前,這件事,十有八九就是真的。我同父同母的二姐,她要殺我!心頭涌起一陣悲涼之意,我勾了勾脣角,現出一抹慘笑:“你爲何要將此事告知於哀家,只怕不是爲了保住哀家的命這麼簡單罷。”
“太后聖明,”安蘇不由得低了頭,聲音細如蚊蠅,“宋王妃的脾氣原先一直清冷寡淡,後來出了那些事之後,她的性子大變,有事沒事就將我們這些貼身侍女暴打一頓。”說到此處,她紅了眼圈,眼淚不受控制的涌出,伸手一扯衣袖,頓時露出了傷痕累累的手臂:“奴婢不願再爲宋王妃賣命,特此將這個消息告訴太后。”
我瞅了瞅她身上的傷痕,回眸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兩個宮女,輕聲吩咐:“落雨,你去孟大人那裡尋些治傷的藥來。”見其領命而去,我又把視線重新對上跪着的安蘇身上,微眯了眼睛道:“你可知,宋王妃準備何時來謀害哀家?”
安蘇不假思索,篤定答道:“就在明年年初的國宴之上。”
我蹙眉凝思了很長時間,這才沉聲囑咐她:“此事不可向外人透露,你還回宋王府,裝作什麼事也沒發生過,哀家自有計較。此事一完,哀家將你調到宮裡。”
“是。”安蘇不禁喜形於色,連聲答應了下來。
響更漏,窗影斑駁。
淺眠枕上,臥聽夜雨。我在牀上滿腹心事,輾轉反側,欲寐難眠。外間落雨、釋兒她們已經睡熟了,發出輕微的鼾聲,間或有夢囈或翻身的響動。窗外雨聲淅淅瀝瀝,似有若無,敲打在窗櫺上,發出輕微的有節奏的"滴答"聲,不時響在耳畔。
躺在身側的韓德讓察覺到了我的異常,隨即大手伸過來摸了摸我的額頭,詫異的一挑眉:“燕燕,怎麼了?”
我悶悶的嘆了口氣,翻身下牀,慢步走到窗邊,悄悄地開了窗柵。一些雨絲趁機飄了進來,不一會兒就將我的衣衫、烏髮弄的有些泛溼:“在想二姐的事情。”
“宋王妃?”韓德讓面色微緊,也掀了錦被,走到我身側,“她又有什麼事?”
我淡淡開口,似在敘述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二姐派人四處尋找鴆鳥,妄圖在明年國宴上對我下毒。”
韓德讓聞言,訝然的皺了皺眉,旋即恢復了過來,面色一沉:“那你準備如何做?”
“我還未想好,”我伸出手,接了接雨,任由那絲絲縷縷的沁涼在手心處漫延,心寒徹骨,“究竟是讓她所做之事暴露給天下人看呢,還是私底下和她了結呢。”
韓德讓靜默無言,秋水目現出一閃而過的陰鬱,頓了好久方道:“我以爲,還是私下了結好。若是將此事暴露在明面上,不僅有損皇家威儀,同時又會激起那些素有反意之人蠢蠢欲動,伺機而起。”
我抿了抿有些乾裂的嘴脣,終究還是無法對二姐蕭不瀚做到恩斷義絕,只得頷首同意了他的說法:“那好,國宴那天,她若是不下毒,那我也就只當這事沒發生過;她若是一意孤行,我就找個機會將她帶離宴會場,兩人推心置腹好好談一談。”
“如此甚好,”韓德讓擡手將我掉出來的一縷鬢髮別回腦後,眼光在我的脣上轉了一圈,立即迴轉身,走到桌子旁拎起茶壺倒了一杯茶,遞到我手裡,“宋王妃對宋王和世子一死耿耿於懷,如今先皇已逝,她只怕將全部恨意都轉移到了你的頭上,應該不大會善罷甘休的。你凡事還是小心些,不可掉以輕心,我也會幫你多留意此事的。”
“我知道,”我抿了一口茶水,細細品味,只覺得從骨入心都滲着一股澀意,“但我還是願意給她一個機會。如果她將這個念頭放下,以往之事我都可以概不追究。”
韓德讓細不可察的點了下頭,心疼的攬過我的肩膀:“燕燕,你總是願意原諒。”
“她畢竟是我的二姐,”我輕輕嘆息,只覺得頭痛欲裂,“就算看在爹爹和孃親的面子上,我什麼都不能做,只能防患於未然。”
窗外雨打枝頭,霧氣朦朧,像極了誰的眼淚,飄灑在空氣中,逐漸散去。
這是隆緒登基以來的第一個春天。冬天的寒意還未散盡,枝椏仍舊光禿禿的,間或點綴着些綠意。陽光透過樹枝灑下,明麗,溫暖。在嚴肅莊重的崇政殿,隆緒鄭重宣佈改年號爲統和,今年即爲統和元年(983年)。將耶律賢尊諡爲孝成皇帝,廟號景宗;給我上尊號爲承天皇太后。
夜晚,宮內舉辦國宴。皓月當空,月華如洗。銀色的光輝傾瀉而下,輕柔,曼妙,爲皇宮裡的每一處建築物都鍍上了一層淺淡的光暈。隨處都是喜慶宮燈盈盈點亮,成了一片流瀉的幻光,爍爍閃耀。亭臺樓閣,殿宇皇宮,池臺水榭,琉璃麗瓦,全都籠罩在這一層淺淡的光暈中,如夢如實,亦真亦幻。這設宴之所臨人工湖——染液池而建,錚錚絃音,渺渺水聲;襯着清幽月色,料峭寒風,愈發顯得意境深遠曼妙。此情此景,如詩如畫,宛如蒞臨仙境之上,九尺瑤臺,祥雲花蕊,賞心悅目。這裡共內置上百桌,聲勢極爲浩大宏盛。在齊聲請安之後,席間頓時熱鬧了起來,觥籌交錯之聲不絕於耳,有坐的,有立的,有的臨湖聽樂聲,有的靠岸撒魚餌。
我和隆緒坐在一桌,與我們同桌的還有太皇太后。她極少走出延壽宮,我時不時的去看看她,陪她說說話。她如今不過是在捱日子罷了,身形愈發瘦削荏弱,幾乎不勝衣,顴骨高起,臉色蒼鬱,格外惹人心疼憐惜。不過,那份高貴莊重卻是與生俱來,即使病魔纏身,依舊典雅華貴,賢淑蕙質。吉雅爾隨侍而立,幫忙照應着。
隆緒先畢恭畢敬的給太皇太后見禮,接着又過來給我見禮,隨即一展龍袍端然而坐。我同樣給太皇太后施了一禮,向其恭聲問安,這才坐在她身邊。落雨、釋兒站在我身後。
宴席美食佳餚一樣一樣的端呈上來。一列列宮女穿梭在席間,手執托盤,上置游龍戲鳳白底瓷盤,抑或是八棱鏨花銀執壺。她們將托盤之物小心翼翼的放下,然後合起托盤而去。細細一望,這宴席可謂豐盛至極,奢華大氣。牡丹花紋長盤裡放着清嫩鱘魚,雨打蓮葉綠碟盛着果苽點品,玫瑰紫壇裡是熱氣騰騰的天鵝熬湯,鳥紋玉盤裝着鹿臘,除此之外還有許多菜餚,數不勝數,不可枚舉。旁邊一盤旋直上蟠龍銀壺,內置佳釀美酒,甘美醇香。我面前擺着的,卻是素雅無比,清淡非常。一整碗糜粥,旁邊擱着一雙銀筷;一玉杯清酌,散發出陣陣醉人的清芬。
舞臺之上,宮廷歌舞已經開始。歌伎坐在一處,面前置着各種各樣的樂器,樂聲流淌,音質絕妙。舞伎隨即嫋娜翩然而上,千嬌百媚。先是一曲激烈的旋舞,和着榛蓬蓬歌,手臂擺動,裙角輕搖,擊節而舞,踏歌而來。一曲終了,換上了柔和輕靈的軟舞,舞袖翩飛,婀娜多姿,飄飄欲仙。如飛瀉的彩練,似鋪就的絲絛,迷人眼,動人魂,醉人心。
我細不可察的搖了搖頭,若不是今日國宴,依祖制必須隆重歡慶,以我的性子,是絕對不許如此鋪張浪費的。
目光在人羣中逡巡了一圈,正對上一雙清潤睿智的秋水目,他見我望來,脣邊立即勾起了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微微頷首。今晚,他一襲暗紅官袍,增添了些儒雅氣度,一舉一動之間,皆是那般從容自然,不疾不徐。風拂面,他的劉海兒被揚起些許,在空中瀟灑的打着旋。我亦是滿心歡愉,衝他眨眨眼,正準備用眼光告訴他多吃點飯菜,卻忽然察覺到斜刺裡一道熟悉的清冷視線射來,於是便不捨的轉移了目光,去尋找那個眸子的主人。四目相對,我略微一怔,欣喜地險些驚呼出聲,那人竟然是蕭繼先!只見他端坐於席間,氣度仍和原來一般,如行雲般悠然,似流水般渺遠。若刀裁的俊眉微微挑起,面色無波,只是在看向我時,表情微變,臉色和緩了許多,眸子間隱約有水光在波動。他伸出筷子,夾起了一塊烤兔肉,慢慢放進嘴裡,細細咀嚼,目光卻是一直停留在我的臉上。
我渾身一震,一時間心情激盪,眼淚險些掉出。於是忙學了他的樣子,顫抖的夾起一塊兔肉,放在嘴裡的滋味,只有自己能懂。思緒彷彿一下子倒退到幼時——
“燕燕,多吃點,你吃東西這麼挑,爲父看着真是心疼。”家宴上,爹爹看着我,面上寫滿了無奈,語氣卻依舊溫和。
我蹙眉搖頭:“爹爹,燕燕不想吃。”轉臉看到坐在一旁正在吃菜的蕭繼先,心念一動,不禁開口接着續道:“若是哥哥吃,那燕燕才吃。”
孃親見我有些無理取鬧,衝我輕輕搖了搖頭,倒是沒有當場訓我。
蕭繼先聞言,詫異的一擡臉,瞅了我片刻,微嘆了口氣,於是伸筷夾了一塊兔肉,語氣淡淡聽不出情緒:“我吃了,該你了。”
我無法抵賴,只得有模有樣的學了他的動作,在口裡咀嚼了幾下之後方嚥了下去。
……
往事歷歷在目,讓我一時之間情難自禁,淚凝於睫。
同樣的場景二十多年以後再現,我們兄妹,滄海桑田。
他見我吃了下去,方面色一寬,脣角劃過一個柔和的弧度。在他的身邊,正坐着大姐蕭胡輦和二姐蕭不瀚。蕭胡輦正在給燕哥夾菜,滿臉慈愛,渾身散發着一種母性的光輝。我淺淺一笑,孩子果然能讓一個女人產生變化,素日豪放灑脫的蕭胡輦如今也都有了纏絆於心的人了。看來,把燕哥交給她撫育,的確是個正確的決策。二姐蕭不瀚面色陰沉,冷豔的臉上面無表情,低頭兀自盯着面前的蝶紋玉杯,沉默無言。我斂了神色,一臉戒備,心裡很不是滋味,不知她此時究竟在想些什麼。是猶豫了,不肯下手?還是篤定了,考慮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