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的冬天總是過得特別漫長。太陽躲在厚厚的雲層裡,灑下微弱的光芒,幾乎讓人感受不到一絲一毫的暖意。北風呼嘯而過,刺骨冰寒,在地上捲起層層落葉。冬日的崇政殿,暗紅色的琉璃瓦宮牆,看上去更顯肅穆沉重,彷彿被凍住一般,從內到外透出一股肅殺之意。
午後,太陽徹底不見,黑雲壓城迫來,天空中忽然飄起了大團大團的雪花。正所謂“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白雪皚皚,染白了整片大地,銀裝素裹,粉妝玉砌。雪一時半會停不下來,反而越下越大,紛紛揚揚,潑潑灑灑,簌簌飛舞而落。檐下的牆角結起了冰棱和冰柱,晶凌凌,亮閃閃,玲瓏剔透,看上去格外有情趣。
我卻沒有任何心情來欣賞這繁盛的雪景,是因爲,隆慶病了。
隆慶的身子素來單弱,體質不好,天氣一冷就容易生病。如今這數九寒天,天寒地凍,他上午還在靜靜的看書,結果一到下午,渾身就發起熱來。我一見頓時心急如焚,連忙派遣凝霧去請孟子安。不多時,孟子安就趕了過來,經過一番切脈觀色,詢問病情之後,提筆“唰唰”的開了一張方子,讓凝霧去煎藥。
落雨一直在照顧長壽奴和延壽奴姐妹倆,聽到隆慶感染了風寒,唬得急忙跑過來看。看望了一會兒,見隆慶已經服了藥安然入睡,這才放心的回去繼續照料那姐妹倆去了。
我依舊憂心忡忡,擡眸向孟子安探詢道:“隆慶他……無恙罷?”
“暫無大礙,”孟子安的面色倒是平和從容,鎮定的道,“每日按時服藥,注意多休息,應該無虞。”
我點點頭,心裡有了底,開口吩咐凝霧去送送孟子安。孟子安一展袍服站起,謙恭有禮的道:“就不勞煩凝霧了,微臣這便告辭。”
我和顏悅色的道:“孟大人慢走。”
他給我深施一禮,轉身便向外行去,清冷高挑的身影逐漸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我回過神,命凝霧再去煎藥,好預備隆慶晚上喝。凝霧應了一聲,很快出去了。
“母后,母后……”牀上忽然傳來了隆慶削弱的喊聲。我一怔,趕緊走到他身邊查看。只見隆慶睡得極其不安穩,不知是風寒未褪還是發惡夢之故,小臉上露出了痛苦的神色,胳膊抖動,雙腿亂蹬,厚厚的錦被都快被他折騰到地上去了。
我心疼的將錦被給他蓋好,然後坐在牀邊,輕輕將他摟在懷裡,雙手撫摸着他瘦弱的脊背,柔聲勸慰着。
隆慶緊閉着眼睛,先還是兀自掙扎了一會兒,慢慢的安靜了下來,貪戀的蜷縮在我懷裡,盡情汲取着冬日嚴寒中的唯一溫暖。他在睡夢中呢喃出聲,含糊不清的道:“母后,不要丟下兒臣……”
“隆慶別怕,母后就在這兒,母后哪也不去,就守着隆慶……”我的心頭莫名的發酸,調整了一下情緒,輕聲說道。
隆慶不知聽進去了沒有,窩在我的懷裡很快就睡着了,發出平穩均勻的呼吸聲。
我一手輕拍着他,另一手觸上他的額頭,發現已經不熱了,這才暗暗鬆了一口氣。
不知過了多久,凝霧走了進來,手裡端着一個桃花瓷碗,悄悄的道:“皇后娘娘,藥已煎好,是不是該叫醒二皇子起來喝了?”
我望着那熟睡的容顏,那經歷病痛折磨的小小孩子在我懷裡那麼安心地睡着,心裡有些不忍。猶豫片刻,腦海裡忽然憶起孟子安交代的話語,只得狠下心來,悄悄地湊到隆慶的耳邊,放柔了聲音喚道:“隆慶,隆慶,起來喝藥啊……”
隆慶嘟囔了一聲,眨了眨眼睫,慢慢睜開眼睛,兀自還沒回魂,費力地撐起身子看了看我,聲音有些發澀:“母后,怎麼了?”
我從凝霧手中接過碗,放在嘴邊輕輕的吹了吹,騰出另一隻手舀了幾下散熱,這才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勺,湊到隆慶的脣邊:“將藥喝了,你的病就好了。”
隆慶乖巧的張開嘴,眉頭微皺,使勁嚥了下去:“母后,好苦!”
“要不要奴婢去加一些糖?”凝霧試探性的道。
“好啊好啊。”隆慶一聽說要加糖,眉頭立馬舒展開來,歡聲道。
我略一沉吟,加糖之後肯定影響藥效,於是便硬着心腸道:“最好還是不要加,就這樣喝吧。”
隆慶臉色微變,不敢置信的瞅着我,聲音含了幾絲沙啞:“母后,您一味的偏袒哥哥,對兒臣就這麼狠心麼?”
我一聽這話,頓時有些哭笑不得,輕聲勸道:“怎麼會呢?母后對你們都是一樣的疼愛。聽話,快快把藥喝了吧。”
隆慶賭氣的背對着我,將臉朝裡,沉默地一言未發。
我勸了幾句見他什麼都聽不進去,不由得心生惱意,故作嚴厲的道:“你這又是耍的什麼小性兒?不喝藥對你的身體不好,你拿自己的身子跟母后賭什麼氣?”
凝霧見氣氛鬧的有些僵,忍不住也順着我的話勸道:“二皇子,娘娘都是爲了您好,您就……”
“不要你們管!”隆慶依舊是保持那個姿勢不變,冷聲開口打斷了凝霧的話。凝霧才說了一半,剩下的半句噎在嗓子裡,只得自己訕了訕也就罷了。
我拽過一旁的繡凳,將藥碗擱在上面,掀起錦被的一角站起身來,果決丟下一句:“喝不喝在你,你若是想拿自己的身子開玩笑,你就不喝罷。”說完,也不去看他的表情,擡腳走了出去。
凝霧緊跟着上來,悄悄的道:“奴婢有要事告知娘娘。”
“何事?”見她肅了臉色,我亦不敢馬虎大意,謹慎開口問道。
“宰相大人約娘娘見面,就在崇政殿的後面。”凝霧將聲音壓得極低。
我心頭一凜,柳眉顰蹙。耶律賢適一直在暗中幫我,亦是知曉我心頭的恨,心頭的痛。這段時間忙於隆緒唸書、隆慶生病的事情,我一時半會兒倒忘了去找他。誰知他主動尋上我,不知又是爲了何事?
雪下的小了些,飄灑在空中,很快盈盈落地,一切都歸於靜寂。地上積了一層厚厚的積雪,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寒風颳過,一陣悽美的雪霧揚起,映着清凌凌的冰棱,煞是好看。
不遠處那人撐着傘緩步走來,步履沉穩,踩在雪地上發出輕微的響聲。傘面微擡,他眸光頓時就掃到了我,於是連忙加快了腳步,走到我身邊,面帶歉意地合傘施禮道:“微臣來遲,懇請皇后娘娘恕罪。”
我的手虛扶一下,眼眸透出一股暖意:“宰相大人免禮,快起來吧。”
他這纔不疾不徐的站起,下意識的伸手拂了拂袖口的雪花。丰神俊朗的臉上被凍出青白之色,脣上一絲血色也無,低低的嗽了幾聲。
“宰相大人的臉色怎麼這麼差?”出於關心,我不由得靠近了他幾步,仔細打量着他的面容,“生病了麼?”
“勞娘娘掛心,微臣……偶感小疾,並無大礙。”他的聲音有些嘶啞,在凜冽的寒風中顯得斷續。
“雖是如此,到底要請醫官看看纔是,”我欷歔輕嘆一聲,不動聲色的轉了話題,“不知你今日喚本宮前來,所爲何事?”
耶律賢適聞言,面色一下子有些發緊,他微垂了眼睫,沉聲敘述道:“眼下有一個機會可以將高勳和女裡一網打盡,不知娘娘意下如何?”
“什麼機會?”我一下子來了興趣,目光瞬也不瞬的直視於他,握住傘柄的那隻手在微微顫抖。
“如今高勳在銅州下獄,女裡在京都,正好可以分別對付,”耶律賢適緊了緊領口,咳嗽了兩聲,啞着嗓子接着道,“若是對高勳進行嚴刑逼供,他二人不會串供,亦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我思慮片刻,仔細琢磨了其間利弊,終於還是點了點頭:“此法不失爲一個上上之策,若是能趁機供出女裡,那便再好不過了。”
“既然皇后娘娘同意,那麼此事就由微臣去辦,還請娘娘敬候佳音。”耶律賢適拱手說完,便打算告辭離開。
雪下的越來越小,天色漸沉。
我盯了一會兒他的背影,心念一動,忽然開了口:“本宮有一事不解,還請宰相大人告知。”
他立住了腳步,恭敬地回身:“皇后娘娘但講無妨。”
我深吸了一口氣,咬字清晰的吐出:“你,爲什麼要幫本宮?”
他聞言渾身一震,面色難辨,沉默了許久,才緩聲解釋道:“這事說起來有些複雜。有令尊的原因,還有微臣自己的原因。”
家父?我快走幾步上前,急聲相詢:“究竟是什麼原因?”
“蕭大人得知高大人和女大人視自己爲眼中釘,於是對自己的安危無法保障;適逢你剛剛入宮,若是無外戚依靠,萬事寸步難行,他因此特意求了微臣,凡事能幫則幫,不願讓你受委屈。”耶律賢適彷彿在回憶着那段往事,目光有些迷濛深遠。
我眼眶一熱,險些落下淚來。爹爹他……他這又是何苦?
“至於微臣自己的原因,那就是,微臣願意盡心盡力輔佐皇后娘娘,助娘娘早成大業。”他的面色極爲恭敬,語氣誠摯,鄭重其事的一一道來。
我聽聞此言,吃驚的看着他,忽然不知該說些什麼纔好,只是怔怔的說了一句:“你這麼費盡心機幫本宮,即使被旁人視爲後黨之人也不在乎麼?”
“微臣不在乎!”斬釘截鐵的話語,幾乎是沒有片刻考慮就脫口而出!
我無語凝噎,只是抿了抿嘴脣,努力使語氣恢復到慣常的平靜:“你有如此肝膽,本宮自是感銘於心。身子不好,就喊醫官看看罷,早些調理爲是。那件事你也不必急着辦,有時間了去一趟銅州也就罷了。”
“謝娘娘關心,微臣告退。”轉眼間,耶律賢適就重新撐了傘先行離去,深深地雪地裡只留下一排延伸到遠處的腳印。
我站在原地怔忡了半晌,方纔拾了傘,收拾好滿腔心事,默默邁步走開。
回去之後,我趕緊遣了凝霧去請孟子安,讓他去給耶律賢適瞧病。
保寧十年(978年),五月癸卯,高勳在銅州終於供出了自己密謀殺害蕭思溫的全部過程,同時承認,女裡亦是主謀之一。耶律賢聞之震怒,下令將高勳就地格殺,命人去查抄女裡的家宅。很快,就查出女裡家中私藏甲五百屬,有司方按詰,又得殺蕭思溫賊書。
耶律賢見鐵證如山,自是驚怒交加,親自下令賜女裡死。高勳的家產也都被賜予蕭思溫家。
這一仗,我們完勝。
當凝霧進來告訴我這個好消息的時候,我正側躺在牀上閉目養神。聽她仔細敘說完畢之後,我心頭劇烈的顫動起來,再也忍不住淚流滿面。伸出手抖抖索索的穿好衣服,我帶着凝霧來到偏殿,在高堂香爐裡親自插了一炷香,隨即跪了下來,任由眼淚簌簌而下,喃喃開口道:“爹爹,女兒終於爲您報了仇,您和孃親可以含笑九泉了。”語畢,俯下身磕了三個頭。
手刃仇人的快感,多年心願的了結。
不想再去回憶那一幕一幕,我寧願自己騙自己,其實爹爹他,一直沒有離開過,只不過是以另一種方式在保全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