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菩薩哥和蕭泠誕下麟兒的日子相差無幾, 只不過地位不同,所出不同,這慶賀排場便大爲相異。蕭菩薩哥身居賢妃高位, 此番誕下皇長子, 隆緒自然大爲愉悅, 喜不自勝。於是, 各種各樣的賞賜如潮水一般源源流向永壽宮, 有貓眼明光珍珠釧、瑪瑙印花橢圓盤、鎏金嵌玉長柄如意、碧水翡翠鐲子、九曲玲瓏珊瑚手串、進貢而得的上等絲滑面穿花繞蝶織錦等物,數不勝數,不勝枚舉。全宮上下人人眉開眼笑, 喜氣盈盈,慶祝拜賀送禮之人絡繹不絕, 往來頻繁。永壽宮風頭正勁, 一時無兩。蕭丹慕作爲蕭菩薩哥的親姐姐, 自然高興莫名,帶着語諼親自去了永壽宮, 奉上厚禮,慶祝妹妹得子之喜。
相比之下,長信宮的憐影堂就清冷許多。蕭泠僅是一個沒什麼地位的才人,況且又僅誕下公主,便更不招人待見了。隆緒聽了此事反應並不大, 賞賜給憐影堂的珍稀物品僅相當於永壽宮的一個零頭, 實在不可相提並論。我心知這些嬪妃能將皇子公主順利產下已屬不易, 心憐她們辛苦勞倦, 於是便派了竹清分別去了永壽宮和憐影堂, 給她們二人帶去我精心挑選的賞賜之物,並未厚此薄彼。二人事後皆帶了貼身宮女親自前來道謝。
“太后娘娘此舉, 真是公道呢。”竹清將蕭菩薩哥和蕭泠送走之後,返身回來,笑意吟吟的道。
我隨意撫了撫頭上金燦燦步搖上晃動的流蘇,對於她的溢美之詞只作玩笑,微微勾了勾脣:“宮中女子都是不易,能體諒的,就儘可能多體諒些罷。”
“只怕太后娘娘的好心,她們未必領情。”竹清大約是想起了釋兒那件事,心有餘悸,面色有些忿忿。
“這個不是問題,只要她們不惹事,哀家也就謝天謝地,”說到此處,我忽然憶起一事來,於是擡眸向竹清徵詢道,“韓大人呢?還在崇政殿麼?”
竹清見我忽然問起此事,略一思索便道:“皇上和韓大人正在朝堂之上商討破河西党項一事,已經議論一個上午了。”
這件事情我自是明曉。河西党項爲夏國境外党項人的一部,離我國屬地較近。在今年(統和十五年,997年)初,河西党項率兵反叛,一時之間聲勢浩大,席捲而來。我近來神思倦怠,需要好好歇息,於是便放手將此事交付於隆緒和韓德讓,讓他們去做。我深深的明白這個道理,若是干預太多,怕會適得其反。
話說起來,隆緒今年也已是二十五歲,正值大好青年時期。他有勇有謀,政令分明,勵精圖治,知人善任,在朝堂內外贏得了良好的聲譽和威信。在我和韓德讓精心的栽培之下,他逐漸成熟起來,政治手腕愈漸活絡,統治癒發深入人心。
正在凝神沉思,忽然聽得腳步聲傳來,我心一凜,連忙起身迎了出去。
外面是一片盎然春色,生機勃勃。和風送暖,晴光熠熠,空氣中隱約可嗅到杏花吹落的清芬。他步履沉穩的向我走來,笑容清潤煦暖,陽光與春風在他身後一擁而入。
“事情商議的如何?”我見他的表情輕鬆明快,自己心頭不禁也是一鬆,含笑相問。
“差不多已經解決,最後決定派我哥哥去征討河西党項。”韓德讓走上前,輕柔地攬過我的腰,不疾不徐,娓娓道來。
他哥哥?我先是一怔,旋即反應過來,不由得脫口而出:“韓德威?”此人驍勇善戰,派他前去也算是良策。
韓德讓垂下眼睫看了看我,對我的反應稍微有些詫異,略一挑眉,好笑的問道,“不妥麼?”
“怎麼會?”我親暱地拉着他的手一同坐下,眸光微閃,言笑晏晏,“你們做的決策,自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我完全贊同。”
竹清靜默的走上前,奉上茶水和精緻糕點,便合了端盤,欠身施禮,轉身退下。
二月,捷報傳來,韓德威率軍攻破党項,順利平叛。三月,河西党項歸附於遼。由此,遼的西界大大拓遠。
就在我爲此事而大感欣慰之時,五月,更讓人震驚的消息傳出:宋皇趙光義駕崩!
他三十八歲登基爲帝,做了二十餘年的皇帝便與世長辭,享年五十九歲。據說他忽然駕崩,是由於早年戰役中的箭傷瘡口發作,救治無效方死去。皇太子趙恆即位,尊父皇趙光義廟號太宗,諡號至仁應道神功聖德文武睿烈大明廣孝皇帝,葬永熙陵。
“這個趙恆,你瞭解多少?”得知這個消息之後,我拿茯苓糕的手不由得一頓,擡眸望向坐在我對面的韓德讓,鄭重探詢。
“聽聞趙恆性子柔嘉溫和,不肖其父趙光義,但總體來說還算是很得宋人民心。”韓德讓略一沉吟,秋水目微擡,開口說道。在他面前,燭光躍動閃爍,明滅昏暗。外面,夜色已經逐漸拉開帷幕,滿目漆黑。
我一下子也無了吃夜宵的興致,便將茯苓糕放置於自己面前的纏絲牡丹小盤內,隨意伸手扶了扶手腕上的並蒂蓮紋翡翠鐲,目光陰鬱晦暗:“如此說來,我們又遇上了一個強勁的對手,不可小覷。”
韓德讓見我不吃,知曉此物一經端下必定是要倒掉的,不忍浪費,便端過我面前的盤子,拿起了那個茯苓糕放入口中,咬下一塊。細細咀嚼片刻,待到嚥下之後,方豪氣干雲的道:“這又有何懼?一切不過都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罷了。”
我聞言,情不自禁的輕聲笑起,原本一肚子的隱憂忽地消散無蹤。擡手撥亮了燭芯,他的面容在這光亮中清晰了些許,秋水目柔情四溢,熠熠生輝,如同黑曜石一般,深深地將我吸引進去,讓我控制不住想去探尋他如水清潤睿智的眸中蘊含的真意。
韓德讓見我這副模樣不由失笑,他將茯苓糕吃完,又端過一旁的茶盞飲了幾口,似忽然想起什麼事情來,那雙好看的遠山眉微皺,聲音也低沉了些許:“最近耶律休哥的身子不大爽快,我前去瞧過,怕是不好。”
我大力一震,瞬間站起,滿臉不敢相信之意,啞着嗓子道:“這是何時的事情?你怎麼一直未跟我提起?”
“就是前幾天的事,他擔心你和皇上掛念,一直牢牢叮囑不讓說。”韓德讓念及和他的舊時情意,不禁面色低落,心頭黯然。
“他素日不是好好兒的麼,”我的眼淚頓時涌出眼眶,眼前一片迷濛,聲音顫抖不已,幾乎不像是從我嗓子裡發出的,“怎麼忽然就……到底是因何引起?”
韓德讓面色複雜難辨,微微側了臉,目光不知在瞅向何處:“統和七年那次,他身受重傷,一直未得痊癒。這次舊傷復發,病勢洶洶,使得他一下子就臥牀不起。”
我頭腦霎那間一片空白,下意識的摳住了面前的梨木桌,長長的鳳仙花纏絲護甲狠狠地劃了上去,似乎指甲被大力弄劈,我卻是感受不到一絲痛楚。一時間,腦海裡不停的迴盪着四個字“統和七年”……統和七年!
記憶倏地倒退,那一幕幕慘烈的場景,不斷在眼前浮現開來——
他浴血殺敵的身影,他馳騁戰場的英姿,原來,自己竟然記得這麼清晰。
他將馬繮繩遞給了我,他將逃生的機會留給了我,然後自己衝勒轉馬頭回去對敵。
當孔守正下令放箭追擊之時,他硬生生的爲我擋下幾箭,隨即體力不支昏倒過去。
……
我捂住嘴,任由自己沉浸在對往事的追念當中,眼淚無聲而流。
韓德讓聽到了動靜,一晃眼,瞳孔頓時劇烈縮緊。他一把攥起我的右手,心疼的道:“燕燕,你……”只說了這三個字,他便將我的手放下,轉身直奔不遠處的金頂繞鳳牆頭櫃,在裡面一陣翻找,總算把希冀之物尋了出來。經他一提醒,我回過神來,立即感到指甲處傳來一股錐心之痛。
他返回低下頭,用那雙修長靈活的手耐心地取下我的護甲,然後小心翼翼地用剪子把將斷未斷的指甲剪掉。儘管他的動作放的及其輕柔,我還是忍不住低低地逸出一聲痛苦的□□。他敏銳的察覺到,立即惶然的停下了動作,臉上寫滿了歉意愧疚,輕聲道:“對不起,我再輕一些。”
“無妨。”我心頭很是有些過意不去,便悄悄別過了臉,黯然垂眸。
他的手指沁涼,逐漸消除了我的痛意。隨即,清涼的冰肌膏便被均勻塗了上來,使我不禁回過頭來,看向一臉嚴肅認真的他。須臾,他終於鬆了口氣,將冰肌膏的蓋子擰好,擡眸望向我,滿臉關切之意:“傷口還未好,最近就不要佩帶護甲了,好好養着。癢的話也別撓,容易留下疤痕。”
我見他這麼鄭重其事,自己也不敢馬虎大意,於是點頭應道:“嗯,我都記下了。”
耶律休哥的宋國王府,我還是第一次來。還未進門,一股肅殺的氛圍就緊緊地環繞在我的周圍,揮之不去。心中五味雜陳,臉色悽然不已,我緩緩擡腳,領着孟子安和竹清走了進去。
據府內下人稟報,耶律休哥此時正在後花園內養傷。於是止住了下人前去通報的行爲,我暫時讓孟子安和竹清去偏房歇着,自己腳步不停,直奔後花園而去。
初夏時節,已臨傍晚。我仰起臉,望向頭頂並不豔烈的夕照,心頭一股酸澀之意涌了上來。繞過園門,穿過古藤,眼前豁然開朗。只見繁密花架之下,放置一個梨木躺椅,上面靜靜的躺着一個人,臉部線條堅毅硬朗,下頜微擡,眼眸凝望着天邊只剩餘暉的落日。聽到動靜,他立即轉臉,目光和我的視線相接,臉上瞬間露出了震驚喜悅的神色,種種複雜表情在他面上一閃而逝,最終消失,換作謙恭。他努力想撐着身子站起,脣角一動,寂寥的開口:“太后娘娘,您怎麼會蒞臨寒舍?”
“哀家不該來麼,”我鼻子莫名的一酸,連忙疾步走近,伸手將他扶住,讓他仍舊舒適的躺下去,“難道,你不歡迎?”
他雖依了我的命令躺回椅上,臉色卻有些侷促不安,私心覺得此舉不合禮數,雙手撐着躺椅的扶手。幾年未見,再次見到耶律休哥,我只覺無限悲涼襲上心頭。他蒼老了許多,身體漸差,昔日強壯的身軀如今卻圈在小小的躺椅之上……離了戰場,他眼底的那抹意氣風發,似乎也隨之不見。
“微臣豈敢,歡迎還來不及呢,”見我和顏悅色,平易近人,他也逐漸放鬆了下來,語氣變得輕鬆許多,“這邊只有石凳,微臣慚愧,太后娘娘請將就着坐罷。”
我輕輕一笑,並不介意,掏出隨身的繡帕將旁邊石凳上的灰塵拂了拂,然後略略掀起裙襬端然坐下。空氣中的暑熱漸漸消褪,天邊餘暉猶存,那夕照的影子卻已落下消散。四周花團錦簇,卻並不繁雜,開得豔烈奔放,時而蜂圍蝶繞,嗡嗡有聲。此情此景,讓我的心情不由得變得平靜,似遠離了塵世的喧囂。“你的傷勢……如何了?”費了好大力氣纔將這句話問出口,我心存慼慼,面色作悲,睜着一雙如水妙眸定定的瞅着他。
他似乎是被我的目光瞅得甚不自在,下意識的微微別了視線,開口低聲道:“如今這殘軀病體,也拖不了多少時間,微臣對此早已看淡。”
“不知爲何,哀家的腦海裡,一直在回憶着你原先英姿勃發的模樣,”我悵然喟嘆,目光渺遠靈動,眼眸中隱隱醞釀着一股溼意,“那時的你,真不愧‘戰神’這一稱號。”
“戰神?”耶律休哥的思緒彷彿也被我帶回了那些過去的崢嶸歲月,面目生輝,頓時來了興頭,哭笑不得的接着續道,“太后娘娘謬讚,微臣如何擔當得起?”
“這卻也不是哀家胡說。記得高梁河、燕雲之役後,你的威名就傳遍了遼宋。哀家曾記得有投降的漢人說,在宋境白溝以南,若是家有小兒深夜啼哭,其母便嚇唬他說‘于越至矣!’那小兒就嚇得不敢再哭了。”我微笑地輕聲訴說着,眼裡卻隱約有了點點淚光。
于越,是他的官職。
耶律休哥果然朗聲笑起,不過這笑聲中卻透出一股虛弱之感:“是麼,只怕也只是他人杜撰罷了。如今微臣這副病懨懨的模樣,實在是力不從心。即使想以‘廉頗老矣,尚能飯否’來激勵自己,卻是真的感覺大去之期不遠矣。”
我見他說的悲涼,心頭不由得大慟,在面色上卻不想表現出來。略一擡眸,見天色已暗,夜風漸起,我於是伸手將擱置在旁的薄毯輕鋪在他的腿上:“夜涼,注意身體。”
“謝太后娘娘關心。”他並不拒絕,臉色雖是謙恭有禮,瞳眸間卻彷彿有種不知名的情緒在醞釀。
我暗自欷歔,不知該說些什麼纔好,柳眉顰蹙,忽地冒出一句:“統和七年的那一戰,是哀家拖累了你……”
他聞言,忽地坐起身,開口打斷了我的話:“太后娘娘如此說,豈不是讓微臣慚愧?保護您是微臣的職責,並不存在什麼拖累不拖累的問題。”
我知道他此言是想讓我把心放寬,免得我背上沉重的心理包袱。心念及此,只覺得喉間像是被什麼堵住一般,愈發難受。不想讓他擔憂操心,我伸手拭了淚,抿了抿脣道:“哀家今日拜訪,特意將宮中最好的大夫也帶了隨行,過會兒你若是不忙的話,就叫他給你瞧瞧罷。”
耶律休哥面露感動之意,眼眶中有水光波動,低聲道:“就不勞煩了,微臣的身子自己心裡有數,不過是在捱日子罷了。”
“既然來了,就好歹讓他把把脈罷。”我固執的堅持,開口央求道。
“那好吧,微臣就稱謝太后娘娘的好意了。”耶律休哥怔怔的看着我的眼睛,似乎覺得實在沒法子拒絕,心一軟便點頭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