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攤開一個白瓷瓦罐似的圓鉢, 並不大,卻通體飽滿,裡面就放着那百聞不如一見的畫香墨。它的確是上品, 並不像一般的墨那樣散發出隱約的臭味, 而是陣陣似有若無的幽香籠罩在鼻端。此時, 蕭丹慕已經領着語諼告辭離去, 偌大個殿內, 就只剩了我和落雨二人,面面相覷。
“今日之事多虧了你。”我的目光從畫香墨上轉移到面前之人的臉上,由衷的說道。
“能爲太后娘娘辦事, 是奴婢的榮幸。”落雨一雙剪水瞳眸忽閃忽閃,即使如今的年歲已然不小, 卻仍舊透出一股年輕時的感覺。這麼多年來, 她執意不肯嫁人, 也不願意出宮,只願意留在文化殿, 含辛茹苦的撫育皇子公主,卻並未有一句怨言,倒也真是難爲她了。
不多時,安蘇果然領着孟子安匆匆而來。將人帶到之後,她隨即便行禮告退, 守在門口。
孟子安依舊是那種清和朗潤的神情, 步履不緊不慢, 極是沉穩。他舉目視之, 見到我端坐於主位之上, 於是禮數不缺的欠身恭聲:“不知太后娘娘喚微臣前來,究竟所爲何事?”
窗外的天一點一點的暗了下去, 暮色漸起,空氣中的風吹得窗子發出了低低的響動。我將視線收回,目視着面前的這個圓鉢,輕聲道:“哀家也不爲別的,請孟大人瞧瞧,這畫香墨裡面可是有什麼不妥之處?”
“畫香墨?”孟子安詫異的一挑眉,顯然也是聽說過此墨名頭,明曉其的名貴。於是緩步上前,伸手小心翼翼地託了這圓鉢置於掌心,仔細觀察。後又將手指探入墨中,凝視片刻,放在鼻端細細嗅了嗅,這才終於篤定開口道:“回太后娘娘,此墨經微臣檢查之後,發現並無不妥。”
並無不妥?這下輪到我大驚失色了,這裡頭居然什麼貓膩也無?不對,怕是沒這麼簡單,這根本不像是蕭耨斤和孫芸歆的行事風格。這麼好的一個機會陷害皇后,她們怎麼會輕易的放過?
落雨不敢同樣置信,水眸中寫滿了驚訝與不解:“那這墨裡散發的幽香,又該如何解釋呢?難道,這香味並非是麝香之味?”
她說的亦是我心內所慮的。我妙眸輕掃,身形微頓,擡眼望向一身乾淨清爽的孟子安,卻並不開口說話。
“此味道絕非麝香,”孟子安對自己的醫術很有信心,他將圓鉢重新放置於我的面前,不疾不徐的補充道,“而是畫香墨本身攜帶之味。此墨與尋常之墨不同之處,就在於在其中加了難以察覺的香料,故聞之淡雅,但是卻不是麝香。”
落雨兀自不信,還欲再說些什麼,卻被我一揮手打斷:“孟大人辛苦了,落雨,你帶大人下去罷。”
孟子安見此情景,也不多問,溫雅的施禮:“太后娘娘,微臣告退。”
落雨只得悻悻然住了口,頷首道:“是。”語畢,回眸衝孟子安彬彬有禮的道:“孟大人,請。”
眼見得他們的身影逐漸消失,我不由得輕微嘆息,疲憊的伸出塗有丹蔻的手指,緊緊地攥住位椅的扶手,隨即大力的收緊。這一次,蕭耨斤和孫芸歆居然沒有什麼動作,實在是大大出乎我的預料。若說她們打算就此放過蕭丹慕,我是絕對不會相信的。這幾年,蕭丹慕僅僅爲隆緒生下皇長女,然後便沒動靜了。雖說隆緒去鳳德殿的日子屈指可數,但是每逢新年佳節,還是要歇在鳳德殿的。蕭耨斤若是想爭奪皇后之位,子嗣是一個很大的問題。這其中,皇后若是不能生嫡子,那麼誰能產下皇長子,則是關鍵中的關鍵。
畫香墨如果沒有問題的話,那麼,問題究竟出在哪裡呢?
正在渾渾噩噩胡思亂想,忽然隱約有腳步聲傳來,我立即斂了神思,屏氣凝神朝着門口張望,卻並未起身。
來人正是竹清,她已然換上了一身嶄新的宮女服,精神飽滿,進來了朝我躬身行禮。我登時站起,一把托起她的手肘,和顏悅色的開口:“竹清,快請起,哀家今後還將有很多事依仗你。”
竹清頗爲動容,面色感念,心頭激盪:“承蒙太后娘娘厚愛,奴婢真是三生有幸。奴婢從今往後,定會唯太后娘娘馬首是瞻,事事盡心盡力,不辜負您的期望!”
“你能這麼說,哀家就放心多了,”雖未和她深交過,但我總覺得,她是一個值得信賴之人,“落雨隨哀家多年,一直細心照料皇子公主,勞苦功高,但是在籌謀方面似乎差點;安蘇雖然逐漸得到重用,但是她畢竟是背棄了宋王妃投靠過來的,哀家表面上不說,心裡還是對其存有芥蒂。現在身邊多了個你,哀家頓時感到肩上的擔子輕多了。”
竹清仔細聽着,不肯遺漏一處,過了一會兒,方小心謹慎的開口道:“恕奴婢冒昧……奴婢曾經不在文化殿當差之時,素聞娘娘身邊的得力助手兼掌事宮女是釋兒,可現在看來,卻似乎全然不是這樣。不知……”
釋兒?這個名字再一次被提起,讓我的心情頗爲不平靜,索性朝着門口走了幾步,輕輕回頭:“既然你對她這麼好奇,那我們就去看看她吧。”
“是。”竹清應道,面色有些鬆弛下來,隨着我一道走出。
搖晃的宮燈,發出黃瑩瑩清幽的光芒,照得人影模糊不清。夜風乍起,吹得人寒噤噤的,髮絲被飄逸的揚起,感覺渾身的寒毛都要豎了起來。廊下,隱約傳來“唰唰”的掃地聲,一個窈窕的身影,正背對着我們,手裡拎着一把半新不舊的掃帚,耐心細緻的掃着廊下的灰塵。風聲呼嘯,她卻很會取巧,順風而掃,不僅省時而且省力。
敏銳的聽到了背後的動靜,她下意識的停了手裡的動作,猛地轉過身。視線剛一對上我,她眼中的防備之意立即消失不見,趕緊丟了掃帚,面色複雜的給我請安。
“免了,起來吧。”我淡然啓脣,聲音在撕裂的風聲中顯得有些晦澀。我昔日純淨的面色被宮燈映照,呈現出一種奇異的妖豔來,讓人乍一看,心頭陡生難以忽略的懼意怯意。
釋兒聽了我的話之後,慢慢起身,目光掃過站在我身後的竹清之時,神情明顯微變,語氣裡有種莫名的酸澀:“原來一直不信,現在終於不得不信。風水輪流轉,今日之榮,並不能保證明日之盛。只可惜,奴婢明白的太晚了。”
曾經繁華轉成空,時光匆,易水逝,不知他年與誰同。
“其實並不晚,”我打斷她的話,面色稍微起了波瀾,眸光閃動,“關鍵在於你接下來如何去做。”
“難道,奴婢還會有翻身的機會麼?”釋兒的眼光頓時發亮了,涌動着希望的神采,牢牢盯住我,“即使有,娘娘您還願意給麼?”
我默不作聲,心內的情緒一下子開始翻涌不已,一瞬間幾乎要吞噬了我。縱使我原諒她,她依舊服侍,然而我們之間卻再無那種信任無間的關係了。瞳孔裡清晰地倒映着那個女子嬌豔如花的面容,我卻不知該說些什麼纔好,只是吐出一句:“解鈴還須繫鈴人,你落的今天這個地步,全是拜那個人所賜,以你的性子,應該會是去找她幫忙的罷。”
“找她?”釋兒像是聽到了極好笑的笑話一樣,一臉茫然,像是在問我們,又像是在問自己,“一個棋子,在她眼裡,奴婢僅僅是一個棋子而已。用過便丟,誰還會多看那個廢棄的棋子一眼呢?”
與其說她是蕭耨斤手中的一枚棋子,不如說她是雞肋罷了。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然而就算是再可惜,該棄還是棄了。
“哀家今日前來看你,就是希望你能夠好好反省自己的過失,等你想的差不多了,哀家會給你一個機會的。”說完這句,我頓時感覺全身如釋重負,彷彿一直壓在心上的那塊大石頭被卸掉一般,輕鬆得無以復加。此後,究竟命運如何,全在她自己手中。
“元妃亦是主謀,爲何太后娘娘對她的過失不聞不問?”釋兒的神情忽然激動起來,嬌俏媚人的面容在宮燈照耀下有些輕微的扭曲,聲音含了絲令人心顫的淒厲之音,“難道,僅僅是因爲她是衆星捧月的元妃,奴婢是任由千人踩萬人踏的賤婢麼?”
她的連番質問,我卻無心去答。事實卻並非如此,我絕不是偏袒蕭耨斤,她的縝密心機,她的周全謀劃,以後定是做皇后的料子。雖然我對她許多陰險的做法頗有微詞,於情並不贊同,於理卻是不得不接受。一旦坐上了那鳳座,許多事便都是身不由己,她,若是好好加以引導,是個可以培植的對象。
說白了,這其實也就是把雙刃劍,我就是在賭。
若是賭輸了,有可能,萬劫不復。
無法言說我此時的心情有多複雜,種種情緒一閃而逝,卻被我很好的遮掩下去。努力平復了下心情,我面色波瀾不驚,不能說心中所想,便只好一言未發。
竹清卻是有些不悅,着惱於釋兒這大逆不道的態度,面色微緊,上前一步冷然開口,語氣雖溫和如初,卻是有種不容小覷的威嚴隱含在裡面:“釋兒,你如今依舊這麼執迷不悟,絲毫不感念太后娘娘對你的恩澤,反而得理不饒人,咄咄相逼,實在是不知禮!”
釋兒經她一說,立即也意識到了自己的態度不恭,不知不覺便紅了眼圈兒,俯身垂眼,不再開言。
“話已至此,聽與不聽在你,哀家已經做到仁至義盡。”我寂然轉身,緊了緊領口,匆匆的邁開腳步。竹清忙忙地跟在我身後,腳步聲清晰地響徹在廊下。穿堂風呼呼地吹過,帶動着瑩潤的宮燈不住搖晃,讓我感到心裡是從未有過的冰冷。我已經做到這份兒上,還能怎麼樣呢?
夜意闌珊,我卻是獨寐難眠,輾轉反側,滿腹心事無法排解。側過身,任由三千青絲垂於雙頰,我的眼睛睜得老大,一絲睏意也無。努力了半晌還是睡不着,我索性披衣坐起,一個人走到桌子旁邊,挑亮了燭花,目光癡癡地追隨着那跳躍的火光,半分也不想動。
睡在外頭側間的竹清大概是聽到了動靜,頓時驚醒了,然而意識卻還是有些模糊,說出的話也黏糊成一團:“太后娘娘,怎……怎麼了?可需要奴婢起來添水?”
“不必,”見把她吵醒,我心頭很是過意不去,輕輕的開口道,“你接着睡吧。”
“是。”這個字隱隱約約的傳來,然後,再無動靜。
我撐着頭,靜靜的讓心事在這幽深的夜裡流淌。韓德讓去了軍營這麼久,怎麼還沒回來?他在那裡,可否吃得好穿得暖?他……不知爲何,腦海裡這些天想的全是他。他溫柔的語聲,不悅挑眉的小動作,深情繾綣的眼眸,時不時的在我眼前晃動。
順手端過一旁的白瓷茶盞來,方欲啓蓋,卻發現裡面的茶水已經完全冷卻。大晚上的我也不願勞煩他人,於是便悄悄起身,拿過熱水銀壺和蓮心甘草,爲自己沖泡了一杯。熱熱的溫度不住地從掌心傳到身體的五臟六腑、四肢百骸,讓我的身心逐漸回暖。
想着原先送與他的那個寒梅荷包已經舊了,他卻一直視若珍寶般藏於貼身衣衫之內,怎麼也不肯丟棄。手指觸碰到擱置在一旁的針線籃,我不禁來了興趣,準備爲他重新縫製一個,等他回來的時候給他一個大大的驚喜。說幹就幹,我將燭芯撥的更亮了些,湊近光芒開始穿針引線,不知是因爲年紀漸大還是夜光不明,剛繡了一會兒,針就一不小心刺進了手指,殷紅的鮮血一下子涌出,疼得我不由得吸氣,忙掏出繡帕將血跡擦乾淨。
這麼折騰了一宿,不知不覺天已微明,東方的天空現出了魚肚白,晨風襲來,空氣裡一片清新甘甜,沁人心脾。晨光熹微,薄霧未散,朦朧而又渺遠。
時辰還早,竹清她們猶未起身。我雖未將荷包繡好,卻也完成了大半。於是將其暫時擱在一旁,起身將衣裳穿好,端坐於菱花鏡之前,將頭髮梳理順齊,然後一一戴上金步搖,玉簪花釵,淡淡施了朱粉,並未怎麼妝扮,便迫不及待的推開門走了出去。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氣,我只覺滿心歡愉,腳步未頓,輕輕行來。
隱約聞得殿門處似乎是有什麼動靜,我下意識的朝着那邊望去,視線在一對上那道清潤眷戀的秋水眸光之時,我整個人如遭電亟般愣在了當場,心頭的喜悅滿滿地像是要承接不住溢開,一顆心激動地砰砰直跳,快得我幾乎已經感覺不到速度。啞然張了張嘴,我卻是一個字都吐不出,目光像是着了魔般,緊緊地纏繞在那人的身上。
經過軍營磨練,他黑了些,也瘦了,比之前多了份剛棱的俊朗,眉宇間洋溢着張揚的英武勃發,身形更爲挺拔頎長。然而,清潤的眸間那一抹深情卻從未變過,他一眨不眨的牢牢盯住我,眼中似隱隱有水光波動,脣微啓,喃喃低語:“燕燕,我回來了……”
一陣巨大的喜悅衝昏了我的頭腦,我想開口迴應他,無奈腳步已經先於語言做了更快的反應。飛身上前,我伸出手摟住他的脖頸,顫抖地將臉貼在了他的臉頰邊。他渾身一緊,細細密密地抱緊了我的纖腰,用力地靠近,聲音低沉喑啞:“我回來了……我想你……”
我感受着他那急促有力的心跳聲,以及那潛藏在心頭的滾燙情意,心房震顫不已,一時之間熱淚幾乎都要涌出。
他長臂一伸,將我抱起,一路走回。我貪戀的攀着他的肩膀,裙裾飛揚,環佩盈響。
已起來的竹清倚在門邊,看到這充滿溫馨的一幕,不禁無聲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