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胡離既不是瘋子，也不是傻子，他是一隻狐狸，一隻老狐狸。
老狐狸的謀算常人自然難以明白，更何況是比老狐狸還要精明狡猾的胡離，他的心思旁人最好是連猜都不要猜。
旁人只能也只好聽。
“我一開始就說過我不是來殺你的，是因爲我知道不能殺你。我不能殺你，是因爲你不能死。明日天衣大會未完之前，你必須活着。”
看不見陰河七鬼的表情，少年當然看不見他們七人臉上的表情，他也根本沒有看的必要。
更看不到自己臉上的表情，他無法看到便看不到。
看不到卻知道。
他知道自己的臉上一定是驚訝、疑惑、不解的表情，匯聚在一起後會將臉色變得很難看。
但少年更知道就算自己的臉色再難看，也沒有胡離做的事難看。
胡離先設陷阱，再設圈套，接着用陰謀詭計騙取了自己的信任，之後再用取得的這份信任擊潰自己的信心，將自己變成一個已死的活人。自己心如死灰之時，只求一死，可他反而偏不讓自己死。最後還說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出於無奈，不得已而爲之的。
如此行事，已不是難看，根本是卑鄙無恥，任誰見到後都會厭惡，尤其是身爲被害之人的少年，更該噁心。
但少年偏偏沒有一絲厭惡的神情。
少年現在已不覺絲毫的噁心。
並且沉默過半晌，他知道自己的臉上已沒有了之前的任何表情，臉色已轉柔和。因爲他之前不知道答案，而現在便用一種極柔和的聲音將答案說了出來，“今夜死了那麼多人，有少年英俠，也有一派掌門，若沒有一個交代，武林羣雄勢必不肯罷休，明日的天衣大會更無論如何都不能順利舉行。”
“不錯。”胡離只說了兩個字，示意少年接着說下去。
少年便接着道：“而我正好是一個很不錯的交代。我的人必須死在天衣大會之上、衆目睽睽之下，纔是一個能夠令天下羣雄心服口服的交代。”
話音已落完，但胡離知道少年的話還沒有說完。
只聽少年又道：“並且我身上還有許多秘密，這些秘密對你們很有用。秘密未得之前，你們也不想我有任何的意外。”
“不錯。”胡離還是隻說了這兩個字。
“所以現在任何人都不能殺我，誰要殺我，誰就會第一個死。而你們非但不能要我的命，還必須護我周全，不能讓任何外人靠近我，不然你們的計劃就很難進行下去了。”
少年的話已說完，可胡離這一次卻連一個字都沒有說，只是揚起了頭。
誰也不能看見他臉上是一副怎樣的表情，誰也看不出他是在哭還是在笑，是高興還是悲傷。
不過，少年既沒有哭，也沒有笑，更無高興和悲傷，緩緩道：“這三個原因既不合常理，又極其難以察覺，我能想到並非是因爲我聰明過人，而是經你多次有意無意的提醒。”
他目中忽然露出了跟刀鋒一樣的鋒芒，並繼續說道：“可你沒有任何人的提醒，完全憑藉自己過人的機智，在謀劃整個計策前就已想明白了一切，果然不愧是狐狸一樣的胡離，果然算計如神。”
“過獎過獎。”胡離卻沒有笑。少年也沒有笑，冷冷道：“無論怎樣誇獎都不爲過，你簡直比狐狸還要聰明。正是由於你看出了其他人都看不出的這三個原因，我纔會被你生擒至此。落到你手裡，我已無話可說。”
所以少年說出最後這一句話後，便緊緊閉上了嘴，“我原以爲有刀在手，就可以混跡江湖。原來刀只是刀，只能算是一柄能殺人的利器。殺人靠的不是刀，而是人。”
聰明、智慧、正直、仁愛、俠義，這就是人。這些高貴的品質，刀沒有。
刀上更無陰險、狡詐、無恥、卑鄙、兇狠、殘暴、貪婪和惡毒。
刀是刀，人是人，可人用刀。
用刀殺人，用刀救人。
現在有刀也有人，刀是出鞘的刀，人是無情的人。
可刀上無光，人未殺人。
於是少年的話讓整個紛亂的柴房變得很安靜，跟深秋的清晨一樣，幽靜冷清，很容易讓人提起精神，也很容易令人沉醉。
沒有話聲，卻有笑聲，爆竹般豪爽的笑聲。
是胡離在笑。
大笑三聲後，驟然轉身，慘白的面容上已有了血色，沒有精神的臉煥發出奕奕神采，眼角和嘴角還殘留着淡淡微笑，似火焰般明亮的目光直視着少年，在剎那間彷彿換了一個模樣，從陰險的惡徒變成了一個豪爽的大俠，“刀殺人，人用刀，人不過是借刀殺人。真正殺人的不是刀，是人。你能明白這個道理，實屬不易。但更難得的是你居然懂得閉嘴。”
說着，不由得拍了幾下手，“懂得該在什麼時候閉嘴的人實是比懂得該在什麼時候說什麼話的人要少得多。大多數人都以爲說出說到點上的話很難，卻很少有人明白在‘點上’閉嘴其實比之前者更難做到。因爲聰明的人本就不多。”
少年果然早已閉嘴不言，似是在沉默，只是目光卻未黯淡，明亮的如火光一般。
火光般明亮的目光竟也真如火光一般，將胡離的臉色照得說不出的明豔。
不過也只是明豔，並不動人。他迎着少年的目光道：“可你正好是一個比聰明的人還要聰明的人。我不止一次的說過你很聰明，是因爲你的作法的確是聰明人的作法。聰明的人一向懂得在什麼時候該幹什麼的道理，跟聰明的人打交道，就跟吃飯一樣。”
世上還有什麼事比吃飯簡單，比吃飯有趣？
其實最簡單的事往往就是最有趣的事，只不過這個極簡單的道理很少有人能明白。
明白的人都知道吃飯無非就是人動，飯不動。
所以少年現在就變成了桌上的飯，動也不動。
動的人是胡離，胡離動的是口，“卓超羣若能有你一半聰明，肯跟我們合作，今夜也不會死於非命了。”
少年還是沒有說話，緊咬着嘴，彷彿永遠也不會開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