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建鐵路本是仁政,但如同清末年間的種種改革仁政一樣,在官僚機器的運作之後都成了猛於虎的苛政。頂,
很簡單,想雄起的清廷,卻尷尬地遭遇了致命的“腎虧”財政沒錢。於是,發動民間的力量,打一場鐵路建設的“人民戰爭”,就成爲幾乎唯一的選擇。但什麼事情到了晚清都變得似是而非,脫離了正常的規範。
比如鐵路商辦,但公司的主要管理人員依然由上級指定,而非股東會推選。這樣的性質便使得名爲鐵路公司,卻有着政府背景,卻能以公權力向平民徵收租股、房鋪租股、廉薪股等名目繁多的攤派,把廣大百姓都變成了“股東”,卻是被盤剝的“股東”。
四川籍度支部主事杜德輿在呈送給都察院的報告中,便曾痛陳租股的危害。按規定,如果農民收入不足,只能納糧而無力購股,則不可強行徵收租股。但是,根據實際調查,州縣官僚在徵糧時,往往將租股以“鐵路捐”名義先行收繳,然後才徵繳正糧農業稅,貧困的農民因此總被安上抗糧的罪名,“鞭笞棰楚,監禁鎖押”,“以此賣妻鬻子、傾家破產者不知凡幾”。因此,農民“之視鐵路不以爲利己之商業,而以爲害人之苛政”。
而中國的政治傳統,官權一般只到縣級政府,縣級以下,真正說了算的其實是紳權,地方上的實力派。這些士紳們,一方面作爲國家經紀人,協助政府維持治安、徵糧徵款等;另一方面作爲民意代表,爲保護和增進地方利益而與政府及其胥吏進行公關與博弈。
但隨着大清國的新政和改革,傳統的鄉村社會面臨着劇烈的變化,政府的權威越來越削弱。地方士紳們日益從政府的助手演變爲對手。鄉村的公權力被號稱土豪劣紳的“盈利型經紀人”所取代,他們脫離了傳統士紳階層所受到的道義束縛,毫無顧忌地將手中的公權力演變爲尋租牟利的工具,主觀爲自己,客觀爲政府,扯着新政改革的大旗。大肆謀取私利,中飽私囊。
根據一位回川奔喪的留日學生記載,因政府將收取租股的任務委託給農村的“痞子能人”,即土豪劣紳。這些人專以逢迎官長、欺壓鄉愚爲事,徵收租股既然按照土地計算,正好藉此爲收受賄賂、報復仇怨之手段。強大而毫無監督的公權力,爲鄉村的痞子們提供了巨大的尋租空間。
於是,在晚清轟轟烈烈的民營鐵路建設中,“蝗蟲”蜂擁出現。以湖南、四川兩地最多。掌握實權的鄉紳們上下其手,從農民那裡敲骨吸髓所得,很大部分都被他們巧取豪奪,政府則背上了勒索的惡名,公共財政卻並未得到改善。
就說張之洞花費雙倍的高價從美國人手中贖回的粵漢鐵路,利權既沒有歸於政府,也沒有歸於百姓,而被“愛國者們”中途截留了。“愛國者們”將粵漢鐵路公司根據省界分成廣東、湖南、湖北三個公司。以滿足三省各自“寧爲雞頭”的願望。三家公司“紳商意見不洽,總辦又未能和衷。以致迭起風潮,時有衝突。最後則有查賬之齟齬,開會之喧鬥,種種擾亂,路工因之稽遲”,“董事結黨盤據。欺吞冒濫,久爲衆股東所指摘,深慮萬無稽覈,將股東血本終至缺蝕”。
從來沒有商人和士紳會如同晚清時的鐵路老闆們那樣成天將拒絕外資的愛國口號掛在嘴邊,也從來沒有如此厚顏無恥的“愛國者”視鐵路公司爲發財工具。既不考慮國家建設,也不體恤百姓貧若。
陳文強起初並沒意識到修築粵漢鐵路的艱難程度,準確地說,是他低估了,輕視了。但好在他有謹慎的性格,低估、輕視也不是完全的無視,所以他走得穩,沒有犯冒進的錯誤。
隨着各方情報的不斷傳來,有興義堂通過江湖道上打探到的,有粵、湘、鄂籍的復興會會員應總部要求蒐集到的,有張之洞從官方提供的,還有通過三省立憲派頭子做工作,由鐵路公司的股東暗中爆料的。越是彙總,越讓陳文強感到了棘手,越讓他審慎小心。
儘管超出意料的艱難,但陳文強並不準備退縮,相反,他經過反覆考慮,又與復興會上海總部的人員反覆商議,最後決定迎難而上,既修路,也將復興會的勢力深植於中國腹心兩湖地帶。
要知道,革命最終是要靠暴力,靠武裝,靠槍桿子的。而光明正大地建立起來的鐵路巡警經過陳文強的運作,復興會的滲透,成爲可靠的革命武裝是極有可能的事情。而築路越是艱難,爭取更大編制的鐵路巡警也就越順理成章。
而復興會高層的組成也決定了在兩湖地區擴大革命基礎,甚至掀起革命,不會遭到很大的阻力,以宋復華宋教仁爲首,一直是主張在兩湖地區進行革命的,反倒是陳文強一直不肯全力支持。
時間的腳步匆匆跨入了一九零六年,首先是轟轟烈烈的立憲請願運作告一段落,上諭中雖然對代表們的愛國熱忱“深表嘉悅”,而且保證“憲政必立,議院必開,所慎籌者,緩急先後之序耳”,但還是以“國家幅員遼闊,國民智識不一,邃開議院,反致紛擾不安”爲藉口,拒絕了代表們的請願要求。
在上海,因“會審案”而引起的抵英風潮正愈演愈烈,各個階層的租界華人宣佈實行無限期總罷工。如同幾年前法租界的重演,公共租界雖然比法租界大上數倍,但此次非暴力不合作運動也更廣泛,更有聲勢。大到各家商鋪,小到傭人、車伕、小販,在虞洽卿爲首的甬商集團的錢財貼補下,在興義堂的全力支持下,公共租界正在陷入混亂,垃圾無人掃、馬桶無人倒、租車無人拉、果蔬無處買
而就在離農曆春節還差十幾天的時候,陳文強又來到了武昌。拜見了張之洞,彙報了兩個多月來的工作成績,並把從各個渠道蒐集到的資料、情報呈了上去。
顯然,陳文強的資本運作是無懈可擊的,中僑合資銀行的支持,德國的借債。有些無疑將成爲大清國引進外資歷史上的里程碑事件,因爲這是在經濟合同上基本平等的談判。
張之洞十分讚賞,頻頻誇獎,直到開始閱看資料文件,臉色是由晴轉陰,並且越來越沉。雖然他已經痛感商辦民營對鐵路建設的巨大傷害,但如此觸目驚心的情況,卻不是他所能全部瞭解的。
陳文強靜靜地等着,面對辜鴻銘投來的詢問目光。他只苦笑着搖了搖頭。
啪的一聲,許久之後,張之洞拍案而起,忿怒地斥道:“竟是如此頑鈍無恥之小人而握路權,結黨盤據,欺吞冒濫,一日不斥退,則路政必一日不得整理。其事至爲可哀”
陳文強看了看張之洞,並沒有反應。只是等着,等着張之洞表示更有力的支持,給他更有利的條件。
發泄過一通的張之洞看到陳文強的樣子,心中也明白過來,知道陳文強或是有了畏難情緒,或是在看他能拿出如何的決心和魄力。涉及到衆多官紳。是痛下狠手,還是遷就安撫,陳文強最後能否接手粵漢鐵路,顯然還取決於此。
“文強,若由你來修路。當從何處着手,當以何法處置”張之洞說話的措辭中帶上了假設,他雖然想支持陳文強,但支持到何種程度,他還想得到確切的答案。
“先難後易,當從湖南入手。因湖南紳權最重,鐵路公司管理最亂,兼收租股,關係到千萬百姓。若不以雷霆之勢平息,待惡官劣紳煽惑起愚民,恐怕羣情洶涌,民亂難制。”陳文強停頓了一下,眯了眯眼睛,冷酷地說道:“似此等無恥貪鄙之徒,我以爲不可遷就姑息,該殺的殺,該抓的抓,該抄的抄,不施酷厲手段,不足以震懾宵小,不足以抑制民亂。”
“殺一儆百未嘗不可,但要有理有據,否則”張之洞沉吟着,疑慮着,不肯輕易表態。
“若肯懸崖勒馬,我也不介意放他們一馬。”陳文強淡淡笑道:“難道大人認爲我會濫殺濫捕可若愚頑不靈,兇悍險詐,大人尚要懷柔,那請恕在下難以接手粵漢鐵路。”
“外債借了,錢款貸了,文強怎能輕易罷手”辜鴻銘在旁轉圜道:“湖南紳權之重起於湘軍,有軍功護衛,盤根錯節,處置起來不可不慎。”
“外債、貸款非要投於粵漢鐵路,若搞其他實業,怕是收效更快,收益更多。”陳文強並不準備做出退讓,語氣依舊很強硬,“若大人有顧慮,我亦不能獨擔其責,陷入這潭深水而不能自拔。況且,我已經有了初步計劃,只要大人首肯支持,也許不會有太大的麻煩。大人坐鎮湖廣,一爲朝廷,二爲百姓,除掉些刁紳劣監,施展一下鐵腕手段,又有何妨”
“把你的計劃拿來。”張之洞臉色不善地向陳文強伸出了手。
“請大人閱看。”陳文強反倒是笑眯眯的樣子,伸手掏出幾張紙,雙手遞給張之洞,調侃道:“在這湖廣,總督大人就是土皇帝,有何事擺不平”
“胡說。”張之洞翻了翻眼睛,接過紙,仔細閱看,看過之後皺眉苦思,好半晌才眉頭一展,輕輕一拍桌案,“罷了,本部堂便當一回屠夫,你放手去做,我倒要看看,在這湖廣有誰能翻了天”
“謝大人。”陳文強起身一躬,誠懇地說道:“下官做事定會小心謹慎,不給大人添太多的麻煩。也請大人放心,文強做事向來手腳乾淨,很少被人抓住把柄。”
“手腳乾淨”張之洞再次翻眼睛,苦笑着連連搖頭,“江湖大盜嗎身爲官吏,說話當斟酌。”
陳文強不以爲意地笑,說道:“下官還有一請,希望大人能派辜先生助下官一臂之力。”
張之洞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這是陳文強故意爲之,有一個自己信得過的人在旁襄贊,也是讓自己放心。
“辜先生洋務嫺熟,此番正可一展所長。”張之洞點頭應允,又問道:“你準備何時接手,過完年吧,按你的計劃還要準備些時日。”
“正月初二,龍擡頭。”陳文強挺直腰桿,自信地說道:“些許貪鄙小人,看下官將他們一掃乾淨。”
輿論、宣傳,沒有誰比陳文強更善於加以利用。接手粵漢鐵路的事情還未公之於衆,報紙媒體上已經開始爲之造勢,矛頭直指各家民營鐵路公司,痛斥其種種現象,剝削壓榨平民百姓之惡行,蠅營狗苟盡暴露於民衆面前。
“各省籌款之難,不能動工者,其總協理以下,坐耗薪水如故也。籌款易者,則爭角劇烈,靡費尤甚。於是七八年之久,籌款一二千萬,僅成路一二百里有之;籌款數百萬,僅成路數十里有之;而用人之冗亂,採辦之侵蝕,尤觸目驚心。”
“求其實在,大要不外爭得一總理、協理之位置,謀得一每月數百金之薪資,視路局爲菟裘,借公義相攘奪。於國家頗欲脫離行政官吏之範圍,故必冒稱商辦;於社會又欲脫離財產法團諸份子之監督,故必借名官督,或雖未至冒稱官督,而實則倚賴行政官吏,以陰謀自便,與官督無異種種怪象,層見錯出,殊有足令人駭愕怛悼,不知所措者。不謂吾國士夫借收回權利之美名,文萁帚詬誶之弊俗,至於此極也。”
“利用官威,以箝制股東稍與辯論,輒架破壞商辦大題,反噬挾制,兇悍險詐,無所不至。盤據把持股東查賬,又藉詞票舉,以圖抵制。”
“鐵路至今未刊印股票,又無息折,商會收股二百餘萬,僅給收條,以故各處願入股者多觀望不前。”
就在陳文強動用所掌握的輿論力量,對商辦鐵路公司口誅筆伐,爲接手做準備之後。一封書信不期而至,讓他思慮良久,又登船遠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