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影浮動,草原夜晚的風疾,簾子不斷地騰起又落下。男人正對着門口,獨自坐在小桌邊飲酒,空氣裡散發出酸腐的氣味,他似乎渾然不覺細細地品着酒,說是在品酒不如說是在想事情。
巴桑留下的那些瓶瓶罐罐還都在老地方,自從他走後裡面的東西就沒有動過。除了那些配製好的藥劑裝在幾個古舊的箱子裡,被人送到了自己的住所存放。寨中的族民走進這所帳篷的除了舍老、那顏還有格日樂不會再有其他人,人們一直都堅信巫醫是個性情古怪,難以接近甚至危險的人物,其實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老頭,只是擁有特殊的技藝罷了。
卓絡時常會跑來這裡坐坐,說到親密的朋友,恐怕能談心的人也只有他了。
帳外有腳步聲傳來,步調很急,卓絡放下酒杯目光轉向門口,一個人走近就停在簾外。
“有消息了?”卓絡吹滅了桌上的燭火,站起身來。
“是。”
“事情辦得不順嗎?”卓絡隨即問道,幹莫罕是個性情外露之人,急着前來稟報簡短的回答足以說明這一點。
“卓叔,有個壞消息。”
卓絡走出帳篷看着他一眼,幹莫罕臉上的焦躁一覽無遺,“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到我那裡談。”
進了帳篷,卓絡並沒有急着詢問事情的來龍去脈,從櫃子裡找出一罈子陳釀的酒,如往常那樣晚上會喝一點。可能是出於多年的習慣,亦或是酒已然成了男人間傳達情感的必需品。
“你不必說,我也能猜到六七分,不過還是該慶賀你,掃去了人生的一大阻礙。”
“桑叔,你不怪我?”
“這是你自己的事,我只是希望那顏追查下來事情若是敗露,你不會把罪責推到我頭上。”卓絡揚了揚手裡的酒碗,飲了一口。
“幹莫罕絲毫沒有喝酒的興致,表情似有憂慮,“動手的都是我最親密的部下,他們都和我一條心絕不會背叛。”
“你弟弟可死了?”
“死了。”
“消息很快會傳進寨子,傳到你父親耳朵裡,知道該怎麼說嗎?”
“知道,就說是邊界部落的人做的,他們與河摩部落有血仇去刺殺薩貊,弟弟和他在一起不巧被誤殺。”
卓絡搖了搖頭,“話不能這麼去說,不如這樣——”
卓絡思索了片刻道:“你弟弟是死在了河
摩那顏的手上,邊界部落是想除去他不巧被發現,薩貊以爲是查克蘇暗地裡做的手腳,故而殺了他逃之夭夭。”
幹莫罕聽得一愣,顯而易見這個說法更爲合理,他連連點頭。
“你說的壞消息——是指薩貊逃走這件事吧?”
“我派去的人包圍了鎮子,四處找都沒找到,也不知他們是躲到哪裡去了只憑三個人竟殺了二十幾個弟兄逃進了林子,再去追已經來不及了。我的人曾去獅口嶺攔截,等了一天也沒有見到有人來。”
“天賜良機啊,這樣的機會不會再有第二次。”卓絡嘆了口氣,“若能連他也一併除去,把你弟弟的死推到一個死人身上,那可就天衣無縫了,你既能順利當上那顏日後也少了一位勁敵。”
“是我辦事不利,應該多派些人去。”
“人多嘴雜,未必是好事。”卓絡看了他一眼,“對自己的弟弟下手,是不是心裡很不忍?”
“不。我差人打聽過了,他和河摩那顏走得很近,一心是想拉攏支持他當上那顏。如果是他成功了,死的那個人就會是我。”
“想明白了就好。”
“卓叔,我心裡還是很擔心。”
“你父親嗎?”
幹莫罕默默點頭,“阿爸聽到這個消息不知會如何?或許明年開春就要打仗了,傳位的事……”
“他已經老了,就算要報仇也會交給他的兒子。你父親年輕時是個暴躁的脾氣,上了年紀想事情就不會那麼簡單,草原上大的戰事幾十年都沒有發生過,一旦挑起怕是很難再停息。”
“那接下來我該怎麼辦?”
“裝作毫不知情,靜觀其變。”卓絡想了想說,“你父親可能會單獨找你談話,回答前可要仔細地想一想。”
第二天正午,十幾個大貴族頭領聚集在那顏的帳外,他們是來請戰的,舍老也在隊列當中。護衛得到了那顏的指令不容放行,舍老不走只是耐心等待,其餘人也不便動身回去,人們把目光紛紛投向那面帳簾,自始至終也沒有被人掀開。
查克蘇遇害的消息一傳來,整個寨子都震動了,就連那些來獻貢的部落代表也紛紛表露決心,希望那顏發令去攻打河摩。人們都在議論這件事,說法不一,查克蘇的死還沒有徹底查清,不過說法最多的是死於薩貊的刀下,還有小部分聲音是指邊界部落的所爲,更有甚者把矛頭指向了寨中
的大貴族。
戈爾瑟一整日都把自己關在帳中,他的反應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草原上的豹子可謂是有仇必報。可他連關係親近的舍老都不願見,護衛也不知道那顏在幹什麼,裡面靜得出奇偶爾會傳出幾聲步音。
卓絡擡頭看了一眼入夜的天色,朝衆人揮了揮手,“都回去吧,不必等了。”
“這件事就這麼算了?”有人激憤地叫道。
“那顏會親自定奪,回去吧,等下去不會有結果。”
“舍老爲什麼不讓護衛進去通報一聲?”蘇哈湊上前來,“那顏知道你來了的話,可能就會露面。”
“發生這麼大的事,身爲舍老怎麼可能不來呢?那顏知道我在外面,或許他只是想靜一靜。”
“若是這樣,那顏什麼時候肯見我們?”
“我想他是在下一個決定,明天吧。”
“決定?”
“是大局爲重還是隻顧當下。”卓絡看着那頂帳篷,裡面沒有點燈黑漆漆的一片。
“你的話我怎麼聽不明白……大局是指?”蘇哈是個完全的武士,頭腦比較簡單,兒子蒙塔方方面面都很像他。
“兩大部落的開戰,戰事一起整個羌絡草原都將大亂,東部的河犁可能也會加入其中,可能要打幾年纔會休止,會死很多的人吧。”
“草原上的男兒沒有孬種,是河摩先挑起的爭端,我們自然要奉陪到底!”
“一番死鬥,雙方勢力都將大損,河犁若是趁虛而入,那顏將會失去大片的土地,也有可能會變成奴隸,幾十年的努力都將付之東流。”
“勢態有這麼嚴重?”蘇哈驚得瞪着眼睛。
“那顏若是要打,不滅了河摩,親手砍下薩貊的人頭決不罷休。若是在二十年前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跨上戰馬,召集他的部下,可現在要顧及的事情太多太多。”
“不是歲月消磨人的鬥志,而是人的心。一無所有的時候天下任你去闖、去奪,當你有了妻小、數以萬計的人們靠着你的保護得以生存,再去做某種決定就很難了。”
帳前請戰的貴族正在散去,卓絡走得很慢跟在隊伍的最後,蘇哈聽到他的話嘆了口氣,心裡像是被什麼堵住了悶悶的。
“那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
“不會就這麼算了。”卓絡沉默片刻說,“那顏要做的,你很快便會知道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