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後來,裴大寶就由裴老爺的妹子,也就是他的小姑照看,說來也慘,這婆娘的男人實在厲害,總是打自己婆娘,逼得她藉着去裴家照顧大寶的由頭,偷偷摸摸地把裡面的東西一件件地偷出來換錢。等到裴大寶六歲的時候,幾乎就只剩下一個空殼子了。那時起,就連他的小姑也不來了,許是遲遲找不到這座屋子的地契吧,問大寶,大寶又能知道什麼呢?好處撈不着了,還要照看他幹嘛?街坊們看他實在可憐,今日這個送去一把青菜,明日那個拿過去幾個雞蛋,就這麼接濟着他,直到他長到十三歲,來我家學打鐵,您要問大寶的事,我就再清楚不過了!”
裴大寶?會是她所懷疑的那個人嗎?
“那個裴大寶,可是還在你家中當打鐵的學徒?”
“別提了,那小子在裴老爺的忌日,學人喝酒,一時想不開,深更半夜往河裡走去,說要去找自己爹孃!要不是王二麻子看到了,喊來了人,他可不就當水鬼去了!”漢子話說到這兒,表情凜然一變,嘟囔一句。“人是救上來了,就是……”
“就是什麼?”
此言一出,白銀感受到身前這個男人身子早已緊繃,若不是她有先見之明,早已點了他的穴道,恐怕這人早已衝出屏風之外,掐住那個漢子的脖子,不讓對方把他的底細暴露出來。
“裴大寶救上來的時候,只剩下一口氣,我們替他找了大夫,但大夫說人多半是不行了。雖然可惜,卻也沒辦法。我們都是鄉下人,鄉下流傳一個說法,半夜三更決不能在河邊溜達,否則,是要被水鬼拉下去的當替死鬼,人就算不死,也會被吞食了魂魄。裴大寶昏迷了整整三天,那口氣是越來越細,我們幾家子商量了一下,打算湊點銀子,給人辦後事,誰知道就在第四天,人突然醒了。”
腦海之中,彷彿有個詭異的想法,在一陣光怪陸離的迷霧之中,漸漸成形,秦長安不由地緊握手中的金剛錐,手心愈發冰冷。
漢子雙眉緊蹙,面色凝重許多:“大寶醒來之後,雙眼清明,眼底卻比過去淡漠許多,總給人一種判若兩人的感覺,我覺得古怪就問他姓名。”
秦長安淡淡一笑,臉色和緩幾分,循循善誘道。“他說他叫什麼名字?可是叫裴九?”
老實巴交的漢子搖搖頭,略頓了下。“他說他叫赫連。”
赫連?
秦長安擰着眉頭,這又算哪一齣?
“我嚇了一跳,他明明是裴老的兒子啊,雖說命不好,還不滿三歲雙親接連去世,家產也被旁支親戚全數奪去,僅僅給他留了一座屋子獨自生活,可他怎麼能連自己叫裴大寶的名字都忘了呢?”漢子說着說着,臉上漸漸有了一絲愧疚之色:“不過,我們想着他可能是在水下受了太大的驚嚇,只要把身子養好了就成。後來,他認了裴大寶這個名字,只是人變得不愛說話,也不來我家打鐵了。村子上漸漸地就傳開了,說裴大寶興許當真是在那一晚撞鬼中邪了,鄰居們也就不太敢跟他照面,過了半年,他就突然走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是死是活。”
“黃富貴,你給我仔細想想,裴大寶可是吃素的?”秦長安突然想起什麼,關於裴九的消息,風月閣送來一些,其中就包括此人愛喝酒卻茹素的怪毛病。
“窮人家哪有這麼多規矩?誰不盼着能每日吃到一塊肉呢,吃素啊,那是有錢人家的講究,我們日日吃素,年年吃素,吃的臉都黃了。大寶打鐵的時候,就在我家搭夥吃飯,這小子最愛吃雞腿,實在不行,豬油拌飯也成,正在長個子,哪有不愛吃葷腥的道理?”漢子略顯尷尬地摩挲了下雙手,跪着說了這麼多話,這麼久,他直勾勾地盯着地上,脖子都疼了。只覺得問話的女子嗓音清冷,猶如晚風拂過,卻又不敢擡起頭來。
爲什麼這位京城的貴人,把他從鄉下請來,只是爲了詢問關於裴大寶的陳年舊事?難道裴大寶在外闖了大禍,死到臨頭了?
秦長安沉默了許久,心中有數,一雙眼眸澄澈地盯着翡翠屏風後臉色死白的男人,語氣冷冽如冰。
“如果裴大寶還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你能認出來嗎?”
“裴大寶這小子走了有六年了,我……小的不敢保證啊,只要他沒變太多,應該能認得出來的。”黃富貴越想越寒心,裴老爺的一根獨苗,最終還是走了歪路,現在都讓人指認了,枉費當初村上幾戶人家對他的照應啊!
“好,黃富貴,睜大你的眼睛,仔細看看。”秦長安話鋒一轉,眼神愈發清亮。“白銀,把人帶出來。”
白銀推着裴九走出了翡翠屏風之後,黃富貴看着面前的男人,十足地驚愕,嘴巴大張,好似能吞下一個雞蛋。
裴九卻不看他,連一眼都不肯,那張愛笑的臉上卻沒有半點笑容,彷彿要跟這人劃清界限。
“看好了嗎?”她又問了一句,直直地望入裴九的眼底深處,彷彿要看穿他的靈魂。
兩人四目相對,電光石火之間,他卻毫不退縮,那雙杏仁般的眼,生出一片荒原,難以掩飾他的失魂落魄。
問的坦率,並不咄咄逼人,可就是有種令人感到狼狽的氣勢。
裴九覺得狼狽,哪怕明知道她是秦長安,他還是覺得……似曾相識的狼狽不堪。好似自己陷入泥潭,渾身髒污,她卻穿的一身光鮮亮麗,娉婷嬌美,那種落差,成爲兩人之間最大的鴻溝。
“大寶!裴大寶!你這小子!我是你富貴哥啊!你還認不認得我!這些年到底去哪裡了?怎麼也不派人送個口信回來,我們都因爲你死在外地了!”漢子激動地從地上爬起來,厚實一掌直接拍上裴九的肩膀。
白銀解開了裴九的穴道,在秦長安的眼色之下,帶着漢子走開。“你該出去了。”
“是……可是,大寶,我在外面等你啊?”黃富貴忍不住回頭,看向那個始終沒有多餘表情的高瘦青年,不知爲何,明明一個人的五官沒有太大的變化,更別提裴大寶的雙眉之間有一顆紅色的觀音痣,就算化作灰,他都認得出來,但這人就是讓他覺得陌生。
“快走。”白銀冷着臉又說,黃富貴這才閉上嘴,依依不捨地走出了棲鳳宮。
眼下,棲鳳宮只剩下秦長安跟裴九兩人,她摩挲着手中的金剛錐,凌空朝着面無表情的裴九一指,涼涼一笑。
“裴九,不,我可是該稱呼你爲裴大寶?難不成認爲說得多了,謊話就能成真?你還想辯解什麼?小鎮子上見過你這張臉的,恐怕不止他一人吧!難道要我把他們全都請來,一個個對質,你才願意吐實?”
一道微弱的笑意,從他的嘴角一絲絲地盪漾開來,卻沒有半分暖意。“是,我就是裴大寶,只是離開老家出來謀財,見了不少市面後,覺得這個名字太過土氣,才改成裴九。”
秦長安撫摸着黃金錐上的符文,這纔開始正視他,他不再穿一身紫色,而是換成了青天監的白色官服,下襬處繡着燕子圖案。身材瘦長,臉色白皙,一對杏仁眼,眉間觀音痣,說不上來氣質有何不同,卻又當真覺得這人某些地方,有了細微的改變。
“喔,那你的一身獨特本領,又是從何而來?”
“我十三歲落水,醒來之後,就發現自己有了這些無法擺脫的異能,當然,我也是花了點時間才能適應這樣全然陌生的自己。想通了,認定無非是上蒼給我一個吃飯的本事,既然如此,何必留在一個偏僻的鄉村,不如到外頭闖闖,男子漢志在四方,您說是嗎?”
秦長安但笑不語,這一番話,她不認爲全然都是謊言,只是,已經證明了裴九的身份,他也認了,無需繼續追究下去。
除了,剛纔她聽到的某個疑點,爲何黃富貴說他落水昏迷三日,醒來之後,卻自稱是赫連呢?當真是受了驚嚇之後的胡言亂語這麼簡單?再者,她偶爾也會產生一種錯覺,雖然裴九的行事作風,乃至衣着打扮全都透着市井小民的風格,可是他不經意流露出來的蒼涼和清貴,卻又跟那些世故隨性極爲矛盾。
“你……當真是裴大寶嗎?”秦長安微微擡起下顎,臉上一片諱莫如深。
她問的不再是軀殼,而是靈魂。
當她在北漠民間的時候,曾經聽說一個古怪詭譎的傳聞,叫做移魂,所謂移魂一說,就是有人在經歷生死之後,僥倖存活下來,但跟原來的自己卻有着天差地別,甚至有人還會降自己過去生存的城池、職業、容貌、身份說的煞有其事,反而很難接受如今的自己,便是因爲身體裡的靈魂早已更改。
當初她之所以懷疑裴九,是因爲他的眼神,再後來,是因爲他跟自己討要豌豆黃這一味糕點的時候,她更是加重了疑心,當日她雖然看似尋常地賞賜了幾塊豌豆黃,實際上,就已經對他的出身耿耿於懷。
豌豆黃是宮廷的糕點,因爲用料實在講究,至今京城裡的名氣很大的酒樓都沒有這一道菜,裴九又是從何處嘗過?!
再者,是衝着裴九對她或是龍厲的態度,一開始,她覺得是裴九不太機靈,不會爲人處世,可後來,她漸漸改變了想法。除非他生來就是個傻子,否則,一個人不至於活到二十歲了,還不能習慣自己的出身。在面對一國之君或者一國之後的時候,他沒有卑躬屈膝,沒有諂媚逢迎,甚至該有的恭敬……都顯得有些表面淺薄,不像是發自內心。
尤其是,他看向她的時候,彷彿當真把她當成是一位久別重逢的故人,這樣的感覺,令她心中很不舒服。
“娘娘剛纔不是聽富貴哥說了很多嗎?原來還在懷疑啊?”裴九要笑不笑。
“可是你的富貴哥,卻說你原本並不吃素。”秦長安並沒有放過他的意思。
“以前沒有,離開鎮子上,就不吃葷了。”裴九垂下眼,無人看清他此刻的眼神,好似不自覺地摸了摸耳朵上的銀色耳飾,笑着嘆了口氣,那口吻半真半假,更像是自嘲。“吃肉罪孽深重。”
經過一番盤問,秦長安好似能把裴九看得更加真切幾分,她輕輕揮了揮手。“起來說話。”
“明日,你就要陪同皇上一道出宮,這一路挺奔波的,若是遇到危險——”
他眼波一閃,嘴角的笑意莫名清晰。“皇后可是要裴九當皇上的肉靶子,替皇上擋去所有危險?”
秦長安眉心微蹙,輕哼一聲。“你手無縛雞之力,到時候躲得遠遠的就成,別在一旁礙手礙腳。若那些大內侍衛這般沒用,需要你來當肉靶子,他們早就可以捲鋪蓋滾回老家去了。”
裴九微微一怔,他似乎不太瞭解眼前的這個女人,或者該說,他誤以爲自己很瞭解她,她,終究跟心中的那個人,並非一模一樣。
“你不是號稱知過去,曉未來嗎?大內侍衛用的是一身武藝,你那未卜先知的異能也該派上點用場,總而言之,你應該清楚自己的職責所在。”
他輕忽一笑,眼底有什麼東西轉瞬即逝。“我的職責,就是保護皇上?”
“當然。”秦長安義正言辭,俏臉冷凝,將手中的金剛錐擱下。
當然兩個字,異常堅決,堅決的宛若把金剛錐,直直地刺入他的胸膛。
他的心刺痛了下,一股悲愴油然而生。
眼前的女子,身上的那一分英氣,在談及心愛之人的時候,總是被沖淡,不像以前,看上去那般威武英挺,少了幾分女兒家該有的婉約柔美。
他……終究是來的太晚了嗎?
她,早已有了心儀的男人,甚至,郎情妾意,兩廂情願,沒有任何人可以插足,更沒有任何人可以破壞。
“娘相信宿命嗎?”
秦長安心口一震,被他眉宇之間那一抹死寂的神氣弄得神魂不寧,她穩住心緒,泰然處之地說道。“所謂宿命,三分在天,七分看人,如果一個人內心足夠強大,必定可以改變命運。”
他雖然未曾擡起頭,卻極爲專注地傾聽她所說的,整個人彷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最後,竟然連告別的話都說不出來。
她的命運若是已經改變,那麼,他的呢?
他的命運在他上了京城之後,早已決定了結局,就算他說的再多,也是於事無補。
所以,不如什麼都別說。
在他看到她手裡的金剛錐的那一刻,他太過激動,甚至誤以爲那就是宿命!那就是他等待許久的命運,終於走向了他所期待的方向,可惜,其中還是有些東西,早已發生了變化,無力扭轉。
他是否該繼續自私地留在這裡,用什麼樣的身份,用何等的方式?
一時之間,他找不到任何答案。
裴九靜默地回到青天監,關上門,獨自盤坐在牀上,雙目緊閉,許久之後,他好似做了一場噩夢,整個人面色白的像雪,渾身沁出冷汗。
他睜着那雙杏仁眼,眼底早已充血,紅的像是一抹殘陽。
是,不久之後,有人要大禍臨頭。
可是,那樣的危險,竟然不是降臨在龍厲身上,而是……她?!
他要去見她!阻止一切的發生!告訴她有危險,千萬別出宮!
深夜的寒意,從腳尖竄上天靈蓋,等他恢復清醒的時候,卻是一個人站在宮門之前,守門的侍衛用異樣的眼神看向他,粗聲粗氣地吼道。
“宮門已關!”
順着侍衛的視線,裴九低頭,這才發現自己竟然是赤腳奔過來的,從青天監到宮門外,這麼遠的一路,他竟然顧不上穿鞋就出來了!
左腳腳心被路上的石子刮傷,傷口雖小,但因爲他神志不清地奔跑,而流了不少血,他卻不曾感受到哪怕一絲一毫的疼痛!
他該告訴她嗎?他只是看到幾個畫面而已,並不知道後面發生了什麼,她是否逢凶化吉,又是誰把她拉出困境……甚至,他不知道那件事,會不會產生一系列的變化,甚至,更改他們如今如此疏遠的關係,給他們一個新的轉機?!
裴九定定地站在原地,任由左腳的鮮血汩汩而出,染紅了一個腳印,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他看着的,是面前高大雄偉的宮殿,是金雁王朝一百多年來皇權的象徵。
他想起了,他來到這裡的目的,想到了他這些年來反覆在痛苦和悔恨之中煎熬的無數個日夜,於是,他不進反退。
命運之輪,如何運轉,他不該是那個力挽狂瀾之人,他生怕改變了她的處境之後,會將彼此最後的一點希望,徹底毀滅!
開過天眼的他,比過去任何一次還要虛弱,他眼神虛晃,好似在風中搖晃的燭火,更像是被抽走靈魂的行屍走肉。
一步。
一步。
再一步。
他不停地往後退,每每後退一步,心裡有個聲音,逼自己視而不見,置若罔聞,最後,一瘸一拐地回了青天監。
地上的那一連串染血的腳印,在翌日塵土的覆蓋下,變得很淺很淡,這世上再也無人知曉,有個男人在深夜時分,站在宮門之前,陷入天人之戰,最終又是做出了一個什麼樣的決定。
……
分別的這一日,終究還是來到了。
秦長安跟龍厲並肩走着,兩人並未乘坐御輦,只爲了能一路前行,陪伴彼此更多時間。
臨別前的囑咐,昨晚已經說了不少。
龍厲的腳步停下,宮門已經在百步之外,並不遙遠,他側過身子,執起她的雙手,兩人四目相對。
“想吃什麼,讓御膳房做。”
“嗯。”
“出宮的話,一定要多帶人,決不能掉以輕心。”
“好。”
沉默了片刻,彷彿找不到別的話題,他的視線依舊不捨得從她身上移開。
如今秦長安的肚子已經非常明顯,寬鬆的翡翠綠宮裝都無法遮掩住,走路的時候,她一手扶着腰,已經孕味十足。
紅脣邊噙着一抹淺淺的笑意,整個人看上去極爲婉約溫和:“三郎,我會好好照顧自己和肚子裡的……孩子,你無需太過掛念。”到最後,她還是把“女兒”兩個字,稍作改變,說的很婉轉,她最近愛吃酸味的食物,想必龍厲早已看出端倪,只是沒有說破罷了。
“掛念是少不了的……”龍厲扯脣一笑,用力捏了捏她的指尖,清滑的嗓音放軟,但其中的力道卻又宛若千斤般沉重。
在他把秦長安放在心上那一日起,他就不可能跟過去一樣生活,再怎麼殺伐決斷的男人,還是有了牽絆。
縱然他還不想走,也得親自摸清楚龍脈所在,因此,遲疑不決是辦不成大事的。
鬆開了她的手,手掌又落在她圓鼓鼓的腹部上,稍稍壓下頎長身子,他的眼神一柔,壓低嗓音,用低不可聞的聲音說道。
“父皇要走了,女兒要乖乖的,不能讓母后受苦,等着父皇回來抱你,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