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半個時辰後,他們就到了四方城的振威鏢局門口,這個鏢局是老太君孃家的產業,娘子軍團練多半就在這兒,偶爾也去野外。
兩人趕到的時候,天還亮着,鏢局門外卻有專人守着,領頭的幾個女人身着華服,身上的首飾卻很少,裝扮透着簡約利落,完全不給人一種奢華美豔的感覺,站在老太君身畔,從三十來歲到四十來歲,再到六十來歲的老太君,一字排開,架勢十足。
“老太君,靖王爺和靖王妃來了。”一名方臉婦人笑着說。
“兩位感情真好啊。”老太君呵呵一笑,明明有兩匹馬,卻是一頭在前面跑着,另一頭在後面跟着,兩人同騎一匹馬,不知道還以爲他們是剛成親的新婚夫妻,如膠似漆,連一刻都不願分開。
秦長安臉不紅心不跳,大大方方笑着下馬,還未等她走近,老太君驚呼一聲。“長安,你脖子上的是什麼?”
遠遠望過去,看上去彷彿是一條紅色皮毛圍脖,毛色鮮亮,又透着高貴典雅,跟秦長安那一身乾脆利落的大紅騎馬裝格外匹配。
若是出現在寒冬臘月,必然是讓所有夫人小姐都爲之豔羨的好東西,但如今是春暖花開的季節,用這麼暖和的圍脖是不是太奢侈了?
她們都是跟靖王妃相處了一陣子的,若是不熟悉靖王妃,還以爲這位從京城來的靖王妃是個只講究裝扮排場華而不實的女人呢。
泰然自如接受大家異樣又詫異的目光,但是看大傢伙想問又不敢問的樣子,實在忍不住,她噗哧一聲笑出來。“老太君,您一輩子都在四方城,可認得火狐嗎?”
“火狐狸?”老太君的眼底大放光彩,伸手正欲摸上一把,沒想到圍脖裡卻鑽出來一個狐狸頭,老太君愣是呆了一會兒,這才拍着大腿爽朗大笑。
“以前四方城有個傳聞,這裡本是火狐聖地,許多老人家在撿柴的時候,都在山裡偶遇它們,叫他們一團火,只要能見他們一面,就能飛黃騰達,安康無憂。不過在我小時候,四方城的火狐狸就早已消失匿跡,再也沒人見過。據說一團火跟那貔貅差不多,貔貅聞着財味而來,火狐狸性子精明,若是給自己找主人,那人必定是非同凡響,絕對是天下無雙的貴人。”
秦長安興致勃勃地聽着,火狐狸看着把它團團圍住的人們,卻沒什麼興趣,繼續把毛茸茸的腦袋窩回她的脖子。
“貴人不敢當,但是天底下萬物皆有靈性,它知道跟着我,我會對它好,就這麼簡單。”她笑着挽住老太君的手,“我們進去吧。”
鏢局裡面,四周擺放的全是刀槍棍棒等各類兵器,但院子裡幾十個都是清一色的女人,光這一點,看上去要多弔詭,就有多弔詭。
“長芳,連語,你們出來,耍一套邊家拳法來給王爺王妃過過目。”老太君一句令下,兩個年輕少婦站了出來,她們略比秦長安年長几歲,是邊家媳婦,不滿三十,個子高挑,兩人全都換上了功夫服,長髮綁成遊亮發光的辮子。
兩人一身英姿,出拳有風,腳步紮實,身形移動之間,宛若清風拂過,交手了幾十個大招,招招精彩,看的秦長安不由地揚聲喝彩。
龍厲無言地轉過臉,在不明的光影下,很清楚地看到她宛若跳動着火焰的雙眼,小臉在昏暗的天色裡發光,說不盡的活色生香,風流絕豔,那是他怎麼都看不膩的風景。
“打!長芳,注意腳下!連語,防着後背,後背——”秦長安越看越緊張,沁出一手的汗。
龍厲一把捂住她的嘴,涼涼說道。“觀棋不語真君子。”看人過招,一樣的道理。
“長芳,用掃堂腿啊……唔……”含糊不清的嗓音從龍厲的指縫裡飄出來。
老太君看向他們兩人的眼神裡,漸漸多了一些興味盎然,她活了六十多歲,邊家的子孫成親生子的不少,她能看出來這對夫妻是貌合神離還是真心有情。
都說一入侯門深似海,他們小小的侯府尚且有數不清的恩怨是非,更別提當皇家的兒媳婦,但在這一剎那,她知道在這裡,他們不必做戲,一舉一動皆爲真情。
“好!太精彩了!”兩人過招終於結束了,二表嫂徐長芳略呈一籌,秦長安看的渾身舒爽,心情大好,笑着擊掌。“今天我請大家打牙祭,剛打的獵物,來,把山鳥大雁都烤了,野雞熬湯,再做幾盤鹿肉,老太君,咱們獨樂樂不如衆樂樂!”
“光吃肉怎麼成?”徐長芳擦了擦臉上的汗水,露出一口白牙:“老太君,今天開一罈侯府珍藏多年的桂花釀如何?”
三表嫂連語連連點頭,精神奕奕地說。“靖王妃,我們娘子軍團練的時候,往往是不醉不歸,有老太君頂着,家裡男人也不能說什麼。”
秦長安挑了挑漂亮的眉,這個承平候府,的確給她帶來了太多太多的驚喜和意外。她暗中拉過臉上不見喜怒的傲慢男人,壓低嗓音問道。“王爺,難得在外,喝點酒無妨吧。”
見狀,娘子軍們投以曖昧又熱烈的眼神,在四方城,邊家的女人不管是小姐還是媳婦,全都是開朗外放之人,相處一陣子下來,發現秦長安跟她們竟然可以打成一片,完全沒有該有的生分。
“別喝醉,免得又吐本王一身。”他惡狠狠地逼出一句,秦長安的酒量雖好,但跟這麼一大羣女人在一起,一旦局面失去控制,到時候遭殃的人又是他自己。
龍厲並無興趣跟一羣女人喝酒聊天,如今天色已黑,老太君派人在鏢局的客房裡收拾了一件乾淨的屋子,他白天騎馬狩獵耗費不少精力,剛剛痊癒的左臂隱隱作痛,回到屋子休息片刻,便聽到有人越走越近的腳步聲。
他一擡眼,卻訝異於來人是秦長安,她提了個食盒,端來了三盤菜,身上透着桂花的香氣,一陣陣飄了過來。
“結束了?”
“哪有這麼快啊,纔剛開始喝呢。”秦長安垂眸一笑:“不過老太君說獵物是我們帶來的,烤好的肉要第一個送給王爺品嚐。”
他下顎一點,掃了兩眼,一大盤烤好的大雁和山鳥,一盅鮮美的野雞蘑菇湯,再加上一碟炒鹿肉,賣相不怎麼樣,但是香氣撲鼻,讓人食指大動。
“怎麼不吃?”
他坐在桌旁,卻遲遲沒有動作,秦長安心領神會,突然想到什麼,一把抓住他的左手,心急如焚地查看他左臂的傷痕。“跟我打賭用得着這麼拼命嗎?外傷的確是癒合了,可是骨頭下面還在慢慢長着,這麼較真做什麼,就算你真讓暗衛幫你打獵充門面,也好過自己吃苦頭。”
龍厲淡淡瞥了她一眼,任由她爲他寬衣解帶,眼角幾不可察地一抽。“在你眼裡,你男人這麼弱?”
“識時務者爲俊傑,跟強弱沒關係。好了傷疤忘了疼,這不,連筷子都拿不起來了吧。”
“放着,爺還不餓,待會兒再吃。”
“好,我待會兒回來,她們還等着我呢,我先出去了。”她起身就走。
耳畔傳來真實的關門聲,龍厲的臉色愈發難看起來,重重一拍桌子,這下子是真的再無任何胃口了。
本以爲得到了秦長安之後,她對他彌足深遠的影響就會不值一提,他的劣性在於喜歡掌控人心,就連心愛的人亦不可倖免,恨不能把她綁在自己褲腰帶上,日夜帶着。
他不喜歡秦長安把其他人其他事放在首位,不喜歡她因爲什麼不值一提亂七八糟才認識了幾天的人就把他這個丈夫丟在一旁的感受,更不喜歡什麼阿貓阿狗張三李四甚至一頭狐狸都能得到她所謂的“喜歡”。
他不喜歡被忽視被取代。
可是他這般從小就驕傲的男人,怎麼可能滿心想着纏着一個女人,像什麼樣子?!
房間的門板很單薄,不難聽到院子裡那羣女人的歡聲笑語,隱約還聽得到有人勸酒和叫好聲,他一手撐着下顎,太陽穴隱隱作痛,徑自理清自己的思緒。
老太君是將門之後,甚至還是跟老老侯爺一道去過軍營領兵打仗的巾幗英雄,這事他知道,不過英雄不提當年勇,更別提那是建國初期,戰亂不斷。
他們夫妻倆頻頻建立了軍功,得到了太祖皇帝的賞識,老老侯爺甚至爲了捍衛得來不易的太平盛世,當了八年的守邊將軍,最終還是老太君帶帶着幾個兒子千里迢迢趕赴邊關,一家人才能團圓。太祖皇帝體恤,讓老太君在邊關待了整整一年,並讓他們舉家住入四方城,論功行賞,便有了如今的承平候府。
他們邊家並非皇族,一代一代繼承承平候的爵位,像這樣的侯府,多半隻有五代的繁榮富貴。五代之後,若後代子孫平平,朝廷有權收回承平候的爵位,因此第三代的承平候邊聖浩年紀輕輕就改走商道,正因爲他知道邊家已經很難再靠建立軍功得到皇家賞識,不如用經商的手腕積累財富,免得以後邊家失去爵位之後,家道中落。
邊聖浩雖然年輕,但是是邊家的一家之主,龍厲知道邊聖浩最想要的什麼,而恰巧邊聖浩手頭也有他想要的。
所以他跟邊聖浩做了個交易。
他手下幾個武將,全都在京城被皇帝監視着,賀坤將軍只是第一個,是個起頭,但不見得會是皇帝下手的最後一個。
皇帝監視臣子,自古以來皆是如此,對於皇帝而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正如蘇家老爺子說的,他可以不在乎樹大招風,爲所欲爲,但三人成虎,哪一日皇帝真的想對他這個親兄弟下手,一句枕頭風就能瓦解他們多年來的信任。
他需要新的勢力,不被皇兄所知所曉的那一股勢力,邊家和邊家軍曾經很有名,如今又是真的幾乎從朝堂上消失匿跡,在他看來,邊家很適合,就像是剛纔看邊家娘子軍練手過招,若是出一些尋常招數,就是打個上百上千次,也無法一招制敵。
要想贏,必須出奇招,出險招,出其不意。
親眼目睹,邊家的確是一個特別的存在,邊聖浩一個堂堂侯爺走南闖北在外經商做的有聲有色,邊家由一個年過六旬的老太君用跟軍法一般嚴苛的規矩治家,邊家子孫雖然沒有官職虛高的武將,但這個大家族內的子孫從小就練武,根底紮實,欠缺的只是一個平步青雲的契機而已。
每一個將軍,都是從小兵當起的。
而邊聖浩,骨子裡有邊家的正直忠義,還多了一點變通,他支持靖王,便是想要邊家軍再度被世人牢記,而不是被世人短暫的記憶埋沒。他的祖父在馬背上建立功勳,而他無論武藝和兵法都不可能超越猶如神兵天將的爺爺,因此,他另闢蹊徑,要讓邊家軍在他這一代重振威風,而非無聲隕落。
想到此處,龍厲依靠在椅背上,思緒飛快地回到三日前。
“承平候,你很有野心。”
邊聖浩笑的一臉正氣。“我對王爺不太瞭解,唯一瞭解的是,王爺生平最不喜歡廢物,更不喜歡跟廢物打交道。有野心,好過是廢物吧。”
龍厲孤傲地擡起臉,冷冷一笑:“本王是討厭廢物,但也沒說過喜歡野心之徒。”
“鹽井的事,王爺不是已經跟我達成共識了嗎?”
“承平候,你當真認爲本王突發奇想,想做鹽商?看來本王要收回剛纔那句話,你並沒有本王想的那麼聰明。”
邊聖浩又看到龍厲臉上那虛無縹緲的神色,心理不由地有些不安,急忙把話題扯開。
“王爺需要一面盾牌,而我和邊家可以成爲你手裡的那一面盾牌,若是您需要,甚至可以成爲您手裡的一把刀。而且,邊家可以幫你看住顧太山——”
“關於顧太山,承平候知道很多?”冷冷的聲音從座上的男人嘴裡吐出,大手一揚,把一疊文書扔向站的筆直的邊聖浩,強烈的壓迫感讓邊聖浩的額頭不禁冒出了冷汗。
“王爺希望我該知道多少,我就知道多少。”邊聖浩佯裝鎮定,依舊笑着說。“幾年前顧太山被人買下,算是四方城的頭等大事,王爺做事,向來周密,我查了一年多,纔算查清楚背後的買主是王爺。”
龍厲的黑眸變得更加深沉,銳利的目光掃過邊聖浩的眉目,還是看出來邊聖浩內心有幾分緊張,無聲冷笑。“如今顧太山的主人,不是本王,而是王妃。”
“那麼王爺就更應該相信邊家人了。”邊聖浩並未沉默太久:“對於王爺而言,邊家是自己人。”
“自己人……”把玩着桌上一枚翡翠鎮紙,龍厲嘴角有笑,但那笑容稱不上和善,帶些高深莫測。
外人眼裡的邊聖浩,做事中規中矩,穩重可靠,雖然繼承了前人留下的爵位,但不是個不學無術的庸才,否則,若是光靠一個侯府的蔭庇,多半是走向坐吃山空的下場。若是在女人眼裡,一個從不沉迷酒色的侯爺,身材俊偉,有着北方男人的高大英挺,手裡的事業做的風生水起,怎麼看都是乘龍快婿的最佳人選。
“承平候,你當真是邊家子孫嗎?你跟本王想象中的不太一樣。”龍厲一針見血,邊聖浩此刻展露的,纔是他的真面目。
“浴血沙場,衝鋒陷陣,是我父輩在做的事,我想試一下第二條路罷了,樂見的卻是殊途同歸。王爺,並不見得我就不是邊家子孫,相反,我的種純的不能再純,是如假包換的邊家子嗣。”
龍厲但笑不語,黑玉般的眼瞳無聲眯起,生出一絲電光石火。有意思,一本正經的人見了不少,原來承平候也是一頭披着人皮的狼啊。
“真可惜啊,王妃這幾日總是在本王耳邊誇你這個大表哥剛正不阿、穩如泰山,若是王妃知曉你原來也是個心機深重的傢伙,恐怕會很失望。”
邊聖浩聞言,微微一怔,隨即笑着迎上龍厲不善的目光,語氣坦蕩蕩。“承蒙王妃看得起,在王妃面前,我想保持一個兄長的好印象罷了,王爺不會這麼快就戳破我的僞裝吧——”
龍厲不耐煩地揮揮手:“話都說到這兒了,本王沒心情陪你閒話家常,侯爺是不是也該把底掀了?”秦長安對邊聖浩很是欣賞,這一點讓他很是鬱悶,如今看到邊聖浩的真面目,他心中心情大好,更確定邊聖浩的這一面才讓他生出一星半點想要了解的興趣來。
“王爺,說來話長。”
“那就長話短說。”
“王爺,請跟我去一處地方。”
第二天,邊聖浩領着龍厲去了顧太山對面的山下,在水汽溼重的山中走了一整個時辰,纔來到一個毫不起眼的山洞口。
山洞的門口,還有四位邊家軍嚴守死防,邊聖浩從其中一人手裡接過一個火把,轉身對龍厲說道。
“王爺,讓您的護衛在洞口等着吧,我陪您進去。”
山洞裡格外安靜,只剩下巖洞上方不停滴落下的水聲,越往裡走,卻越是開闊,知道邊聖浩停在中央,擡起手裡的火把,將牆上的蠟燭點燃,不疾不徐地開口。
“這是邊家人守候了近百年的聖地,茲事體大,自從邊家第一代來到四方城,帶領城民開荒,發現了這一處,我們稱他爲別有洞天。”
幾根蠟燭的光亮是有限的,但還是將空蕩蕩的巖洞照耀的宛若白晝,一羣蝙蝠黑壓壓地朝着洞外飛去,除此之外,再無別的動靜。
邊聖浩仰着脖子,一動不動地望着巖洞的頂部,手裡的火把隱約搖曳着,那張英俊硬朗的臉上卻浮現出一絲糾結。
當龍厲順着他的方向仰望,斜長入鬢的濃眉漸漸蹙着,下顎緊繃,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副畫……一副壁畫,突兀地出現在巖洞的頂上。
山洞的頂端,雖不至於高聳入雲霄,高度至少是二十個成年男人的身高疊加才能夠得到,一些偏遠山區,洞中有壁畫本不稀奇,但是多半是在較爲低矮的四壁,而非常人難以抵達的頂端。
當然,最可疑的地方,遠遠不止是這個。
弔詭的是壁畫的內容,深山中的人爲壁畫,有些跟信教有關,有些跟祭祀有關,大抵離不開神佛之類的內容,企盼五穀豐登,風調雨順,並無實際意義。
但這幅碩大的壁畫,畫風並不精美,稍顯粗狂,裡面也並非是各路神仙各顯靈通的熱鬧場景,龍厲眯了眯黑眸,試圖將那副壁畫裡的人看的更加清晰仔細。
那是一個女人,長髮飄舞,盤腿騎坐在一隻鳳凰身上,身畔雲霧繚繞,風沙大起,她一手抱着鳳凰的脖子,一手高高舉起一樣形狀特殊的物件,身子微微往前傾,身下的鳳凰也好似正在聽從主人命令,往下俯衝而去。
下面是無數的人頭骨,一顆顆緊密靠着,鑄造了一面綿延萬里的矮牆,甚至,細細看着,每一顆人頭骨上都有屬於人的表情,是兇惡的、恐怖的、奸邪的……
龍厲將目光再度定在那個女人的臉上,離得這麼遠,他本該無法看清她的表情,再加上這壁畫並不像是宮廷畫師那種極爲精細的畫工,但說也邪門,就在他看到她的時候,沒來由地想起了另一人。
女人長髮亂舞,身上的衣裳層層疊疊,極爲繁複輕盈,而她一臉凜然表情,柳眉倒豎,眉眼之間怒氣翻滾,紅脣微張,眼神無比犀利,彷彿朝着那羣地上的人頭骨大喝一聲:“殺!”
那一剎那,龍厲幾乎心神俱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