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人找來了。”
“民女見過皇后娘娘,娘娘金安。”女子規規矩矩地下跪行禮,來之前,琳琅在路上就教過她一些宮廷基本的禮儀。
蔣思荷淡淡一笑,柔聲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民女叫二蘭,家中在京城井衚衕裡開了一家賣紙鳶的小店面。”
“本宮聽說你們家是百年老店,是京城最好的紙鳶店,你也會做紙鳶嗎?”
“回娘娘的話,民女從小就幫爹孃做紙鳶,別的不敢說,這紙鳶呀,閉着眼睛都能扎出來的。”
蔣思荷聽的十分滿意。“那好,今日就讓你當本宮的一日師父,教本宮做一隻紙鳶出來。”
“娘娘,您想學?”女子難掩心中訝異,本以爲宮裡的娘娘大多是心裡發悶,如今開春天氣好,想讓她親手做個好看的紙鳶,也是出於好玩,堂堂一國之後怎麼會想起做紙鳶來了?
“是,本宮想學,你可是覺得本宮學不會?”
“民女絕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扎紙鳶是粗活,若是新手做的話,很容易被竹片扎傷手的——”二蘭把頭搖的像是撥浪鼓一樣,極力解釋,一張臉漲的通紅,都說宮裡的主子都不是尋常人,一句話說的不好聽,就能被砍了腦袋。
“是啊,不容易吧,不過本宮還是想試試,若是學不會,本宮也不強求,你不必有任何顧慮。”蔣思荷的目光落在二蘭腳邊的筐子裡,話鋒一轉。“工具都帶來了吧,我們這就開始吧。”
接下來的一整日,蔣思荷的屋內很安靜,但裡面的四個女人,卻忙的熱火朝天。手藝人二蘭將製作紙鳶的步驟,一步步地教授給皇后主僕三人,蔣思荷做事認真,偶爾跟身畔的藍心姑姑和琳琅交頭接耳說上兩句,一天之內做壞了好幾個紙鳶,到了黃昏,一隻素面紙鳶終於成形了。
蔣皇后給了二蘭一袋賞金,正欲擡起毛筆在紙鳶上作畫,食指上突然傳來一陣刺痛,她不由地倒抽一口冷氣。
藍心姑姑舉着燭臺,小心地檢查了一番。“娘娘,怕是剛纔您一個不留心,扎進去一根刺。”
“不過是一根刺,藍心,你幫本宮挑出來吧。”
“皇后,不是我說,您做事別這麼較真。”藍心姑姑於心不忍,小心翼翼地握着一根銀針,爲皇后挑着扎入手指的竹刺。“我不知道您這麼喜歡紙鳶,就算您真喜歡,讓我跟琳琅做不就成了,何必親自動手?”
“藍心,你太大題小做了。”蔣思荷忍着指尖的疼痛,寥寥一笑。“這一根刺,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扎入手指的,本宮剛纔滿心都是儘快做成一隻紙鳶,不曾留意。時間久了,這一根刺幾乎融入血肉,真要把它拔出來,反而像是要從自己身體裡抽出一根骨頭來一樣……”
藍心姑姑靜靜聽着,知道這些話都是蔣皇后多年來壓抑在內心的心聲,說的豈止是從指尖拔刺的感受,根本就是這一年來自己的切身之痛啊。
蔣思荷卻沒有縱容自己沉迷在那麼消沉的情緒之中,直起身來,她做的紙鳶,形似一隻巨大的蝴蝶,待她上了色,琳琅小丫頭不由地稱讚出聲。
“娘娘畫的真好。”
“當然了,我們娘娘待字閨中的時候,便是京城有名的才女,這些功夫可不是一朝一夕連得出來的。”藍心滿心驕傲。
對於藍心姑姑的誇讚,蔣思荷臉上沒有太多表情,依舊冷冷淡淡的,她慢悠悠地擱下手裡的毛筆,不疾不徐地開口。“琳琅,把這隻紙鳶掛起來吧,至少晾上一個晚上,等上頭的顏色幹了,在陽光下會更好看。”
等琳琅拿着紙鳶走了,藍心姑姑順手收拾起桌上用剩下的竹片紙張,低聲問道。“娘娘,您可是想出去散散心?天氣回暖了,放紙鳶的話,最好是選在風大的空曠地上。”
蔣思荷雙手交握着,把刺挑出來之後,食指上隱隱作痛的感覺卻還未徹底流逝,她垂眸一笑,靜靜地說。“藍心,本宮是想告訴自己,很多事,與其指望別人給你希望,幫你達成,還不如靠自己。你瞧,紙鳶看上去這麼普通,卻有着十幾道工序,我們花了一整日功夫,還有師父領進門,尚且只能做一個形狀最簡單的紙鳶。但是若本宮不花上這一整日的時間,那麼一輩子都學不會做紙鳶。”
沉默了片刻,蔣思荷捧着熱茶,直到冰冷的指尖再度染上些許暖意,纔再度揚起笑容,眼底因爲有了笑容,稍稍減去了給人的距離感。
“其實,早在蔣家的那些年,本宮獨自住在嫡長女的院子裡,跟家裡的兄弟姐妹全都不住在一塊兒,老太爺請了各位師父來教本宮功課,本宮從小就喜歡看書,日子也就這麼一天天地過去了。猶記得年幼的時候,還有幾個妹妹一開春就來見本宮,想邀本宮出去遊玩,她們每個手裡抓着各種形狀的紙鳶,可是,本宮卻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她們。後來,老太爺知道了此事,反而把妹妹們訓斥了一頓,說她們資質平平還玩物喪志。後來,誰也不再來本宮的院子了,本宮整日與書本爲伍,卻贏得了琴棋書畫樣樣不俗的美名。”她說着多年前的往事,嘴角滲出一絲苦笑。“藍心,其實沒有人知道的是,本宮很羨慕那些妹妹們,第一眼就喜歡上了她們手裡的紙鳶,但是本宮卻對自己說不喜歡,本宮更想用放紙鳶的時間多背幾首詩,多做一幅畫……”
“娘娘,這些年您辛苦了。”
“本宮在晚上難以入眠的時候,常常想,當年自己太過逆來順受,若本宮跟老太爺說了實話,本宮也想跟兄弟姐妹玩在一起,也想在春天裡出去放紙鳶,如今本宮又會身處何方?老太爺對本宮失望至極,改了心意培養家裡其他閨女,把本宮也當成是一個胸無大志玩物喪志的廢柴,而不是成爲最適合嫁入皇家的人選,會是那樣嗎?”
“娘娘,您萬萬不可這麼想。”藍心姑姑畢竟心思細密,敏銳地感受到主子有些異樣,嫁給皇帝整整十年了,以往不管遇到什麼人什麼事,蔣思荷總能維持內心的平靜,更是很少主動提及在蔣家的那些往事。藍心一度認爲,蔣思荷是天生該當皇后的女人,因爲她的胸懷裡,裝的不只是兒女情長,也不會天真地認爲後宮妃嬪當真是自己的姐妹家人。
可是,剛纔蔣思荷的那一番話裡,怎麼好似聽出來悔恨之意?
“娘娘,後宮裡的女人,不管是誰,都難免會有傷心的一天。可是傷心不要緊,要緊的是不能一蹶不振,失去鬥志。”藍心姑姑意味深長地勸道。
畢竟,蔣思荷可以不當皇后,身後那羣年輕后妃,可都不是省油的燈,誰不想後宮的局勢中途生變,皇后的那把交椅換人來坐?
“放心吧,藍心,本宮只不過在這一個月裡想通了很多事,想換一種活法,別總是自欺欺人。”蔣思荷眉眼之處卻再也不見半分陰鬱,她一口氣把茶杯裡的茶水全部喝完,彷彿積壓已久的怨氣被一瞬間連根拔起。“事情已經壞到頭了,還能變得更壞嗎?”
藍心姑姑張了張嘴,最終卻是什麼都沒能說上來。
不知不覺,夜已深,在這個像是被世人以往的宮殿裡,寂靜中偶爾有幾聲蟲鳴,完全不像是皇后居住的地方。
蔣思荷依舊難以入眠,她佇立在窗前,凝視着夜色裡樹影幢幢的院子,孤寂的感覺更深更濃,強烈的幾乎要將她吞噬了。
是她把皇后要走的這條路想的太簡單,本以爲這一年能讓她跟皇帝的關係親近不少,她能不再當一個總是格格不入的皇后,不再像是多餘出來的一人。
當楚白霜的底細被查出來,陰謀也一片片地被拼湊到幾乎完整,皇帝已經掌握了所有的證據,楚白霜成爲後宮中的一隻囚鳥,誰能料到她以爲擊垮了最大的敵手,才發現遠遠不是這麼一回事?
自從她在一月前生下一個瞎眼皇子之後,皇帝對她比過去更加冷淡,除了她臨盆那天來看過皇子之外,對皇子不聞不問,就連皇子的名字,也是在半個月前才讓人過來告知。
皇帝給皇子起的名字,自然不可能跟蔣思荷想到一塊兒去,叫做龍川,果然是一個冷冰冰的名字,中規中矩,在脣齒邊反覆念着的時候,感受不到那個孩子父親的半點感情。
但私底下,固執的蔣思荷卻依舊把皇子稱爲“瑞兒”,她不需要這個孩子以後成爲一座巍峨的山川,或是一條奔騰不息的河流,這個孩子得來不易,她不心疼他,誰心疼他?
或許皇家男人生性對孩子冷淡,因爲身邊的女人都能給他生兒育女,這次希望破滅之後,不知後宮裡又有哪位后妃能得到皇帝的青睞?
蔣思荷這麼想着,卻是自嘲一笑,她以後都不能懷孕了,有一個事實遲早要認清楚,那便是金雁王朝的太子,絕不可能是她的親生骨肉。
皇帝最近病了,但她並未親自去探視,除了她身體同樣虛弱之外,或許還是難以原諒天子的漠然無情。
數月之前,龍奕承諾過,等她生完孩子養好身子,他們夫妻攜手同遊,甚至他還要帶她去放紙鳶……
彷彿是早已預料到一樣,蔣思荷當初並未流露出喜出望外的表情,而如今,又有誰還記得那個聽上去如此溫暖的諾言呢?
蔣思荷苦笑着搖頭,在無人的深夜,一行清淚無聲溢出乾澀的眼眶,伴隨着一道沉重的喟嘆,令人愁悶苦澀。
“皇上,您說的話,終究還是忘了。”
……
四方城。
龍厲在清晨醒來,卻並未吵醒身畔的女人,從京城那邊傳來的消息,幾乎沒一個是好的,離他們要離開四方城的期限越來越近,這是大勢所趨。
從他的角度看她,能看到她因爲垂下眼簾而顯得格外纖長的睫毛,因爲眨眼而微微顫動,淡黃的光線將她的臉上的細微絨毛也鍍上了一層柔亮的光澤,更顯得嬌美明豔。
“東西收拾好了,我們明日便啓程。”龍厲的大手落在她光潔的美背上,順着迷人的曲線一下一下若有若無地輕輕撫摸着,嗓音透着一股情慾未曾褪去的低啞。
“不要。”她含糊不清地開口,她把手繞到了身後,按住了他的手,他順勢放棄了對她背部的撫弄,轉而輕捏她柔軟的手。“我好累,你不累嗎?”
在靜謐的清晨,寧靜的空間內,這樣輕柔的捏弄讓她想起昨晚他是怎麼哄她,要她用手……
昨晚他要的太兇,她到此刻還有種半夢半醒之間的混沌感覺,彷彿他們兩人還未徹底分開,依舊膠結在一起。
他沒有更大的動作,只是把手搭上她的腰,就這麼抱着她,靜靜地不說話。
她知道晨間的男人總是兇猛如虎,無關女人是睡着還是醒着,是有心魅惑還是無心撩撥,他們都能猶如初次上戰場的將士一般,熱血沸騰,血脈噴張,不狠狠痛殺四方是不肯善罷甘休的。
她沒辦法,只能睜開眼,擡頭看着臉色淡漠的龍厲。“你生氣了?”
“沒有。”但稱不上開心就是了,求歡被拒,有哪個男人會開心的?至少他沒見過。
“我有件事要跟你商量。”她話鋒一轉,心想着若是跟他說說話,讓某人的情慾漸漸消退,她便可逃過一劫,不必太過尷尬,畢竟一大清早就面對着一頭永遠都喂不飽的餓狼,她的壓力不小。
“什麼事?”修長白皙的長指掠過她柔軟的青絲,發現自己頗爲喜愛這種滋味,不免流連忘返地又摸了一把。
“你也知道的,貼身四婢是我從北漠帶過來的,跟了我好幾年,不過她們年紀都不小了,可喜的是,瑪瑙跟珍珠都有了心儀的人選。我當主子的也不好總是讓她們虛度年華,在我身邊成爲老姑娘。等我們回了京城,我打算把她們兩個先嫁出去,反正她們的丈夫一個是王府的護衛,一個是王府的廚子,也不算是遠嫁,若是以後還想找她們做事幫忙,也要容易些。”
“你的人,你自己做主就行。”輕啓薄脣,龍厲心不在焉地迴應,反正靖王府的下人不少,她不愁無人可用。
“我娘跟我商量過,她前半生總是孤零零的,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家人,老太君年事已高,她雖然放心不下我,但身爲人女,還是更希望能多陪伴老太君幾年,給老太君送終。這趟回京,她就不跟我們一起回去了。這樣一來,老太君想往我身邊塞個人,這人你也認識,就是徐長芳。她長我幾歲,脾氣直爽,身手又俊,不單內宅大院的瑣事她能幫得上忙,出門在外也能保護我,正巧能補上瑪瑙珍珠她們嫁人後的空缺,還不用我費事重新調教年輕的丫頭,你覺得如何?”
龍厲下顎一點,這些在他看來都是不值一提的瑣事,但他卻覺得老太君把自己調教出來的人送到秦長安身邊,這樣的舉動很不尋常。秦長安的確是老太君的親外孫女,但邊家之所以如此看重秦長安,是因爲另一層關係,難道連老太君也認定秦長安跟別有洞天裡的天女存在着某種玄妙的聯繫,因此放心不下,從娘子軍裡挑出身手最好的一人,殫精竭力地保護秦長安?!
他起來穿好衣裳,坐在她的牀邊,氣定神閒地勾起薄脣。“今天是我們在四方城的最後一日,跟爺走,帶你去一處地方。”
“去哪裡?”秦長安伸出手,自然而然地給他繫好腰帶,懶洋洋地問。“我怎麼覺得其中有詐啊?”
“爺還能把你賣了?”龍厲嗤之以鼻地哼了聲,飛快地從衣櫃裡挑出一套女子的簇新春裝,往大牀上一丟。
秦長安忍不住彎了彎嘴角,心裡果然好奇起來,不知這位大爺又想到了什麼手段來取悅她,討她的歡心。
不過,她從不矯情,龍厲對她好也是應該的。
半個時辰後,一輛馬車徐徐停在一個別院的門口,秦長安的雙眼被龍厲一手矇住,另一手攥着龍厲的衣袖,從馬車上走下來。
“到了。”龍厲止步不前,手掌從她的臉上移開。
她微微斂眸,再睜大時,眼眸猶如秋水橫波,再無半分紛亂,唯獨她自己知道,心跳的越來越快,彷彿漏了一拍。
目光所及之處,盡是桃花,整個院子裡種了五六棵桃樹,枝椏經過修剪,每一棵枝頭上的桃花全都在今日綻放了,是最純淨的粉色。院子中央坐落着一個小巧精緻的亭子,亭子四面綴着粉色的輕紗,三月底的春風透着一股子暖意,微風徐徐,粉色的輕紗和枝頭上的桃花各自飛揚舞動,有着說不出來的雅緻飄渺,令人猶如置身於仙境一般。
她紅脣展笑,回眸看向身後的男人,嗔怪地問道。“沒想到你還能想出來這一套,這裡的桃花養的真好,完全不輸以前在百花宴上見過的桃花林。”
龍厲的眼角幾不可察地一抽,咬牙切齒地說。“你這女人,哪壺不開提哪壺。”
眼珠子轉的很快,秦長安親密地挽住他的手臂,輕忽一笑。“這一套是俗套,不過我喜歡,這世上就沒女人不愛花的。”
“秦長安,以後再看到桃花開,你想到的人是誰?”龍厲拉着她,坐在亭子裡的石凳上,冷笑了下。“說實話,否則,爺饒不了你。”
秦長安的目光捨不得從眼前的豔麗美景上移開,滿心歡喜甜蜜還未持續太久,這瘟神陰陽怪氣地一問,馬上就將此刻的好氛圍破壞了大半。
見她不說話,龍厲的臉色更顯陰沉,抓住她手腕的手掌無聲加大了力道。“當年百花宴的桃花林你是看不到了,故地重遊也難了。”
她故作好奇地追問。“怎麼看不到了?”
眉宇之間一派不快,他的眼神轉爲陰婺。“燒了。”
這樣的迴應並不意外,別說是一片樹林,就算對方是個活生生的人,只要讓他大爺看不順眼了,勢必是要毫不留情地毀掉。
不就是因爲百花宴那一天,她正巧在桃花林裡跟溫如意見了面,他就遷怒那片荼荼如火的桃花林,簡直是毫無道理!再者,溫如意都回去了,他的這陳年飛醋不會要吃到七老八十歲吧?
她明明應該生氣,抑或是不耐煩,可是見他眉目陰鬱的神情,反而心花怒發。
什麼都顧不上想,快速走到他面前,大咧咧往他身上倚靠,特別豪邁熱情地把他推到柱子前強吻。
輕薄半透明的粉色輕紗,將他們兩個交疊的身影鎖在亭子內,當她的嫣紅的脣瓣吻上薄脣,香舌一下就闖入他嘴裡,勾着他的舌尖,完全照搬他平日對她的吻法,一時間讓龍厲也愣了愣。
他的身體瞬間熱了,內心猶如千千萬萬的野馬奔馳而過,他的手掌在半空中隨便一抓,一片粉色輕紗被扯落,輕輕飄舞落下,最終覆蓋在兩人的身上。
秦長安難以形容此刻的心情,明朗的光線從輕紗外透過來,他們靠的那麼近,一個溫熱的氣息,就能把輕紗吹的輕舞飛揚。
她目光所及之處,再無任何一道風景,唯有他,只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