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開,你會後悔的。”他微微咬牙,黑眸宛若深潭般不可探視。
心中一把火燒也不是,不燒,悶得自己痛苦難當。
對於向來孤傲的他而言,有人不買賬相當於自殺行爲,他想告訴自己不必在乎一個女人,可就是……簡直是犯賤!
他找不到第二個更合適的詞彙來形容如今的可笑行爲。
顯然她不領情。
秦長安跟他眼神交纏,四目相對。“我從不後悔。”
話音未落,銀質面具已然在她手下除去,她沉默了許久,不知該用什麼言語來形容他的這張臉。
她對夜清歌的臉沒有任何感覺,同樣是被毀容,尖銳的簪子劃破皮膚,但至少還有幾塊完整肌膚,陰柔魅惑的五官也不曾被破壞。
但明遙的臉,是被腐蝕性的藥物抹滅了一切,甚至眼角和嘴脣,全都被波及……本該白皙的肌膚,滿眼盡是肉紅色凹凸不平的肉疤。
說醜,還算客氣的。
這樣的一張臉,足夠嚇哭小孩子,說他是鬼,還是鬼中厲鬼才對。
“看夠了嗎?”他語氣涼薄。
她忽略他嗆人的口吻,這才釋然,他再怎麼可疑,也不會跟龍厲扯上關係……。她心中的龍厲,不是能用常理來判斷的男人,他的人生沒有正邪觀念,沒有道德禮教,是非對錯對他而言一文不值,他看似閒散,卻不折不扣是一頭攻擊性的野獸,性格殘酷,一意孤行,橫行獨斷。
一旦龍厲找到她,知道當年她用跳江瞞天過海,甚至瞞過了他……他不問青紅皁白,會直接殺了她。
他骨子裡的驕傲和殘暴,註定他只享受宰割別人的快感。
建築牢籠的人,不會容忍想要自由的金絲雀。
沒有抽氣聲,沒有臉色慘白,她平靜地將面具罩住他的臉,看不出此刻心中情緒波動。
“那個人對郡主的影響不小,你這是草木皆兵?懷疑自己的枕邊人?”他轉過臉,嗅聞着酒壺裡濃郁醇厚的香氣,這是烈酒,她遭遇了什麼,會想到借酒澆愁?
“懷疑只是爲了不懷疑。”
他眸子裡一寸寸借出霜來:“你的城府很深。”
她一笑置之:“我必須這樣。”
“如果我想害郡主,這半年來多得是機會。”他斜眼看她,今晚她眼底深處藏着的脆弱,卻觸動他的心。
隱約覺得,她在懷念一個人,一個短暫參與他們共同過去的男人——溫如意!
她對他送來的熱茶無動於衷,其實這一壺酒怎麼能灌醉她?酒不醉人人自醉,居然連這也是奢望?
她背對着他揮揮手:“我醉了,你回吧。”
他雙目欲裂,再也無法忍耐這種被她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卑微感,猛地攫住她的腰肢,扯下面具丟在地上,就這麼吻上她。
那張可怕的醜臉就在咫尺之間,他的脣微涼,沒有屬於人的溫度,好似枯木的微皺皮膚也是冷淡的,唯獨……他的舌尖是火熱的,與她的氣息交融,不分彼此分享着酒水的苦澀,到最終,又有了回甘。
她被吻的氣喘吁吁,正在他抽離出來的那一瞬,那雙形狀美好的眼瞳,好似傾落了一地星光般燦亮,竟讓人忽略了他不堪入目的面孔。
一股酒意上涌的熱氣,從耳根子發燙到脖子,他輕柔地摟住她,又在她的脣角碰了碰,手掌已然鑽入她的衣裳。
他很早就想要吻她了!
他毫不遲疑地剝下了她的外衣,一件潔白的綢緞裡衣,鎖骨春光乍泄,原本清冷理智的女人,卻令他欲罷不能。
“長安……”
脣若有似無地摩挲過她的眉梢,他眼下的女子微微一顫,說不出有多動人。
從不知自己的名字,能唸的如此魅惑動容,她兩耳作響,一下子整個人更加清醒。
“你不能吻我!”她拉住他的手腕。
“爲什麼不?”他眼底有深不見底的黑,反手一握,再度俯身下去,此刻隻字片語全是多餘,沒有溫度的脣順勢而下,直到她的眼睫、鼻尖、鎖骨。
酒,在她的胸口蔓延翻滾,他身上的滾燙和脣上的涼意形成兩種矛盾至極的感覺,一瞬間將她的理智徹底捲走。
第二天醒來,明遙早已離開。
她深吸一口氣,掀開被子下牀,坐在梳妝鏡前,眼神凝住。
鏡中人兒多了幾分陌生,脣瓣微腫,豔紅如血,面色卻很好,往日看不出情緒的清妍眼睛突然多了很多說不出的味道,讓她覺得鏡子裡的不再是自己。裡衣領口敞開着,待到胸口數不清的紅色印記露出來,她才皺起眉。
昨晚的明遙有多熱情激烈,是她所無法忘記的,他用脣吻遍了她的全身,沒有任何侵略性的強勢霸道,帶給她一種錯覺,好似他期待了極爲漫長的歲月,只爲了這一夜。
怎麼可能?
他對她的情愫,詭異的真實又濃烈,可嚴格算起來,他們相處也就短短的半年而已。
“郡主,您醒來了嗎?宮裡來人了,要您進宮一趟。”珍珠在門外詢問。
秦長安壓下礙眼的銅鏡,揪住衣領,語氣重回往日的平和。“進來。”
……
一對主僕一前一後地走在街巷上,虎背熊腰的小廝驚雷平日像個啞巴,突然開了口。
“爺,身後有人跟着。”
“知道了。”明遙停下腳步,隨手拿起小攤販上的玩意兒看了兩眼,眼角餘光卻瞥過不遠處的男人。
只是一眼,就心中有數,丟下碎銀,隨意抓了幾個東西,往驚雷懷裡塞。
“怎麼會是府裡的人?郡主她……”驚雷抱着這些亂七八糟都是女人用的東西,卻又不敢撒手,只見主子悠閒地逛了不少鋪子,很快他懷裡就擺不下了。
明遙的眸色更深,的確是府裡的護衛,但秦長安不是北漠人,在北漠沒有根基,這些人到底效忠於誰還不能斷言,所以他並不會馬上就懷疑是她讓人監視他。
他們去了酒樓,熟門熟路地朝着二樓的雅間走去,這裡人多,是個辦事的好地方。
屋內等着的,正是謹言。
謹言慎行這對兄弟是他最能信任的,但她認識他們,所以他讓慎行留在王府,謹言則在暗處等候跟他匯合。驚雷是他的暗衛,從未見過光,他才把驚雷帶在身邊。
“那邊有什麼動靜?”明遙直接走到桌旁,他晃動了一下水酒,沒喝一口。
北漠的物資跟金雁王朝相比,略有不足,就連這酒,也差了很多。
“江南那羣人出事了。”謹言濃眉微蹙:“領頭的是個年輕女子,全是江湖中人,武功不弱,一場血戰,差點被他們得手。”
“白銀?”明遙的指節輕輕叩擊着桌面,已有懷疑對象。
“屬下懷疑他們是來找陸青銅的,幸好爺早有準備,才讓那個女人撲了個空。”謹言繼續說:“慎行沒有爺的命令,不敢將此事鬧得太大。”
“查查這個白銀。”她身邊的婢女名字一個比一個怪,翡翠珍珠珊瑚白銀,她已經富得流油了,還想着富可敵國嗎?想到此,他的眼底不禁浮現淡淡笑意。
謹言看到明遙眼底的風雲變化,問道。“爺心情不錯,把陸姑娘拿下了?”
明遙端着臉,冷冷瞥了一眼,手裡的茶杯擲向謹言,砸中他的額頭,他毫不閃躲,一手接住落下的茶杯,將茶杯恭恭敬敬地送回明遙手邊。
謹言隨手摸了摸發紅的額面。“謝爺手下留情。”
“把陸青銅看好了,他是我手裡最後一顆棋子。至於那批江湖人,貓捉耗子,多逗幾回,別搞出人命。等大家都累了,再讓他們得到機會,把陸青銅帶走。”
家人……自始至終都是她的軟肋,兩年前是,兩年後,依舊還是。
“爺真打算給陸家翻案?”謹言話鋒一轉。
明遙轉動手上的玉扳指,語氣平平。“此事牽涉甚廣,還得慢慢謀劃。”
“爺是想有朝一日,讓陸姑娘能名正言順光明正大地回京?”
他沉默,謹言慎行跟着自己十幾年,但即便如此,他從小就習慣不在任何人面前表露全部心思。
“總不能,讓她當一輩子的罪臣之女吧。”
既然陸青峰沒死在橋河一戰,那麼,爲什麼傳到京城的卻是他冒險帶人伏擊北漠,被北漠識破之後卻繳械投降,北漠將軍逼迫他勸服不甘心的手下,有幾個忠心耿耿不肯投降的手下反而聯手殺了陸青峰。
身爲武將,打敗仗已經是不小的罪了,更別說他還臨陣倒戈,背叛金雁王朝,沒有身爲將士的骨氣,不但連累陸家被抄家,更讓陸家所有人變成恥辱。
這其中,肯定還有不少秘辛。
直到午後,秦長安才離開皇宮,吩咐下人收拾行李。
一杯茶的功夫,秦峰得到消息,風風火火地趕來郡主府。
兄妹兩一碰頭,他直截了當地問。“你怎麼答應去那麼危險的地方?山體滑落,又是暴雪,已經毀掉兩個村子了!”
“大哥,我不是小孩子,我知道我在做什麼。”她俏皮一笑。
“你當然不是小孩子了,否則,我的話,你會聽。”秦峰沉下臉。“你拒絕,朝廷自然會派其他人去。”
“黑風山前線傳來的消息,已有一百多人傷亡……今年天災人禍接踵而至,又是黃河氾濫,又是山區受災,如今還有暴雪,山民哪怕逃過一劫,沒了村子,遲早被凍死在深山老林裡。”她吹涼手裡的茶水,泰然處之。“北漠的醫術太保守,我必須去。”
秦峰臉色依舊凝重:“黑風山這兩年還有流寇,我不放心。”
“我去黑風山,除了救人之外,還有我自己的用意。”她瞥了一眼窗外,神色自然地擱下茶杯。
“我反覆琢磨,龍厲是親王,手裡還捏着兵權,想必不會親自來異國。”
“白銀離開這麼久,還沒傳來消息,不管能否順利救出二哥,我這邊另有計劃。”
“你擔心所謂的民間巡遊,不過是龍厲掩人耳目的計策?”
“他遠比我們想象的狡猾多端……如果在江南遊玩的人不是龍厲,我想他已經在我們周圍了。”她神色一正。“我去黑風山,就爲了引蛇出洞,荒山野地有荒山野地的好處,至少不像皇城,處處都是眼睛。”
“好,那我們就做好兩手準備。我在皇城,白銀那邊一有消息就通知你。”秦峰見她心意已決,也不再婆媽,粗糙的手掌覆上她的肩膀。“千萬要小心。”
她點頭,回以他一抹清絕笑容。
“郡主,瑪瑙送來口信,酒窖老鼠果然又回去了。”珍珠送走了秦峰,在她耳畔低語一句。
“對方肯定是看不過我壞了五十壇藥酒,非但沒賠本,還發明瞭藥浴這個新玩意,歇雨樓的生意反而還多了兩成收益。”秦長安笑着搖頭:“下次,他們會耍什麼壞?我挺好奇。”
“郡主,瑪瑙問下一步怎麼做?”
“就當什麼都不知道。不過是一些跳樑小醜,我還不放在眼裡。”她喝了口熱茶,眼若寒星。“眼下,我有更重要的事,至於他們……。秋後的螞蚱,跳不了幾下了。”
“郡主……。”顫抖的聲音,源自門外。
秦長安跟珍珠使了個眼色,不再說話,翡翠端來一碗紅豆湯,眼神滿是討好。“天冷的時候,郡主不是最愛紅豆湯嗎?”
自從被降爲三等丫鬟後,翡翠就終日在廚房幫忙,連看到主子的時候也少了很多。她心有餘悸,生怕永遠都無法得寵,只能主動出現在秦長安面前。
“放着吧。”她笑容淡淡,有種說不出來的疏遠。
“郡主要去黑風山嗎?可有人一路服侍您?”
就在她開口的時候,在不遠處打盹的白虎一躍,來到翡翠面前,毛茸茸的前掌壓住她的繡鞋。
“你走了,誰來照顧虎頭?”秦長安惡意地朝她眨眼。
翡翠腳下一軟,哪怕在藥田照顧白虎一日三餐,可是這頭老虎就是喜歡欺負她,她手上全是深深淺淺的抓痕和咬痕……
白虎好似也聽懂了人話,揚起頭顱,虎嘴裡的利齒閃爍着凌厲的晶光。
“這回我誰也不帶,去通知明遙,讓他跟我一起走。”秦長安懶得逗弄她,言歸正傳。
“明公子一大早就出去,這會兒還沒回來。”珍珠說。
她朝着膝蓋拍了下,白虎隨即跳入她的懷裡,秦長安微笑着揉揉白虎的耳朵:“虎頭,我們去看看那顆怪蛋。”
一打開屋子,孩兒牀上卻只剩下鐵灰色的蛋殼,她一怔,馬上喊道。“關門關窗!”
白虎聳動着鼻子,爬上爬下嗅聞着什麼,突然定在木櫃面前,轉頭看了看秦長安。
“跟我躲貓貓?”她笑,趴在地上,朝着木櫃下的縫隙望過去。
一雙黑豆般大小的眼睛,跟她四目相對,幼隼背上灰毛,腹部白色,胖乎乎的像個球。
這模樣……有點呆蠢啊。
她很難相信眼前的靈隼可以不遠萬里爲主子銜來藥草,它看起來連飛翔都很難。
好似感應到主人內心的不滿和看輕,幼隼一搖一擺地走出來,看到秦長安身畔的那頭白虎,卻毫無反應,而是發出“咕咕”的聲響。
“你該不會是一隻鴿子吧?”
幼隼黑豆的眼珠子,瞪着她,一臉不高興,未豐羽翼拍了拍自己圓滾滾的肚子,等待秦長安的反應。
“餓了?”她打開一盒子的各色藥材,靈隼以藥草爲食物,從小訓練,嘗百草,才能培養它對藥材敏銳的嗅覺。
白虎突然撲過去,幼隼被撲倒,肚皮朝天,怎麼都無法翻身,誰知它卻完全不懼虎威,撲閃着翅膀飛起來,朝着白虎就是一陣不怕死的啄咬。
直到親眼看到,秦長安才確定靈隼性子兇猛,面對白虎這種百獸之王絲毫不怵,這纔像是她的愛寵!
她理智地攔住白虎,避免兩敗俱傷,手心手背都是肉。
靈隼埋下頭,在一堆藥材裡咬着煌璃草,其他看也不看。
她眼底有笑。“看不出來,小傢伙還挺挑食啊。”
光挑最貴的藥草吃,看着呆萌,實際上精得很。
“虎頭,我不在的時候,你要照顧好它,可不能把它吃了——”她拍拍白虎的額頭,沉聲囑咐。
白虎蹭了蹭她的手掌,表情乖巧,金黃色的虎目,看上去不再殺氣騰騰。
她垂眸一笑:“給你起個什麼名字纔好呢?”
幼隼還在吃藥草,津津有味,頭也不擡,見狀,她嗤笑一聲。“就叫你飯桶吧。”
不管靈隼鼓着圓圓的腮幫子,用黑豆大的眼瞪着她,表達自己對這個名字的不滿,一揮衣袖,她瀟灑離開。
她是主子,她最大!
一回到院子,就跟明遙不期而遇,她隨口一提。“明天我們要去黑風山。”
倒不是她多想帶他同行,而是……此去至少數月,她離不開明遙,或者該說,情蠱離不開他。
“我們”兩字,再度取悅了明遙,他下顎一點,黑眸中少了往日的清高。
她走入屋子,桌上一堆女人用的東西,一轉頭,明遙正在對她笑。
“出門一趟,花了這麼多不該花的錢?”她挑了挑眉,臉上沒有喜怒。
對她的冷淡態度見怪不怪,他徑自打開一個錦盒,裡頭一對珍珠耳環,潔白無瑕,圓潤秀氣。
不等她開口,他已經爲她戴上那對耳環,眸光炯炯,眼底的情意洶涌熱烈。
這也太明顯了吧?
“阿遙,如今翅膀硬了,跟我玩先斬後奏這一招?”
話音未落,某人的脣已然落在她的耳廓上,慢慢順延,直到她戴着耳環的耳垂上。
她一把抓緊他的手臂,狠狠掐了一把,他非但沒喊痛,反而得寸進尺地圈住她,雙手擱在她的小腹上。
“沒人見過我的臉不害怕的。”轉眼間,他已經再度戴好面具,嗓音莫名低沉,藏着萬千情緒。
“我對美醜本來就不太看重。”她摸了摸那對珍珠耳環,女爲悅己者容的心情,她活了十七年也未曾有過。
明遙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想看出她的猶豫和失望,但看到的只有堅定和明亮。那張連他都嫌惡的不行的臉,對她卻毫無影響,果然不是個普通女子!
“這次護送我們去的是大內侍衛,雖然天氣惡劣,一路上肯定安全無虞。”她神色自如,貌似給他吃一顆定心丸。
“我回去收拾行李。”他轉身就走。
站在他背後的秦長安,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因爲着急趕路,所有人都騎馬,連走了五天的路程,才趕到黑風山附近。
“郡主,我們稍做休息,吃個午飯再走。”領頭的大內侍衛謝琦掉轉馬頭,朝着秦長安說。
她下了馬,一進山區明顯就覺得天寒地凍,哪怕身上穿着襖子,還披着滾着狐狸毛的斗篷。
一路以來,衆人吃的很隨便,在山區裡生火喝個熱湯就算奢侈。
明遙解開身後的大麾,蓋在她身上,坐在她身畔的枯木上,旁邊的侍衛已經架起鐵架,煮起菜湯。
男人的大麾把她整個人都裹住,還帶着男人的氣味和溫度,她轉過臉。“給了我,你自己呢?”
“我不怕冷。”他環顧一圈,遠處的黑風山白雪皚皚,幾日前的暴雪還未融化,寒意濃重。
她沒拒絕,就算她是不認輸的性子,但也不得不承認男女的體魄差距很大。拉攏厚實的大麾,瞥了一眼躲得遠遠的幾個御醫,這次她被皇帝冊封爲宮廷首席御醫,這些三四十歲的御醫來當她的助手,有的人女兒都快跟她一般大了,又怎麼會甘心被她差遣?
年紀大,資歷深,不服氣是人之常情。
但北漠太醫院的弊病就在其中,御醫醫術保守,但倚老賣老的不少。
“成天都吃這些跟石頭一樣的冷饅頭,還有咬都咬不動的肉乾——”有個御醫開始抱怨。
“是啊,早知就不來了。”有人附和。“走了兩天,這鬼地方連飯館都看不到。”
侍衛將熱湯端到御醫面前,他們剛接過,就被人踢翻,熱湯燙到他們手上身上,痛的他們當場跳起來。
明遙眼神透着森然,無聲冷笑。“嫌東嫌西就別喝了!”
“你怎麼敢對我們這麼說話?”
暴跳如雷的聲音,傳到秦長安的耳畔,她拿着冷硬的饅頭,就着熱湯,默不作聲地吃着。
明遙不屑地冷哼。“郡主千金之軀,尚且沒有半分埋怨,你們還算男人嗎?”
秦長安撩起一抹笑,明遙果然高招,竟是個毒舌男。
御醫們一個個臉色漲紅猶如豬肝,無言以對,瞬間鴉雀無聲。
她啃完了這個冷饅頭,才轉身看向他們:“你們之中有任何人想回去,我絕不會阻攔。”
他們面面相覷,面露難色,沒人敢有動作。
“一旦決定留下來,就別再讓我聽到一句抱怨,否則——”她笑的很淡,不達眼底。“我不介意親自把你們變成啞巴。”
年紀最大的沈常興氣不過衆人被一個十七歲的丫頭片子壓得話不敢說,一拍大腿,雙眼噴火。
“算起來,我們都是你的前輩,你居然威脅我們?”
一顆藥丸準確地丟入他的大嘴,秦長安以乾淨的絲帕擦拭雙手,眸光清澄。
沈常興指着她的鼻子,想大罵一頓,卻驚訝自己怎麼都發不出聲音,直到此刻,臉上纔有了惶恐。
“現在,不是威脅了吧?”秦長安緩緩掃視一圈,嗓音不高,卻很有氣勢。“你們身上養尊處優的毛病,一定要改。”
衆人垂下了臉,這才明白這位郡主言出必行,不敢再看她犀利的眼神。
她走到一臉氣憤難平的沈常興面前:“沈御醫,你年紀最長,我理應敬重你。不過,光長年紀卻不長腦子的人,我最看不起。”
這一番話,說的沈常興臉色一陣白,一陣紅,氣的吹鬍子瞪眼。
“若當我是郡主,你們大不敬的態度,該處以鞭刑。若當我是首席御醫,你們口無遮攔,以下犯上,理應掌嘴。”她挑了挑眉,清麗面孔上滿是決絕。“選一個吧。”
聞言,衆人的臉色從原本的羞愧轉爲驚惶失色。
“謝琦,動手。”
她轉身,身後的掌摑聲此起彼伏,這是自然,跟血肉模糊的鞭刑相比,傻子都會選後者。
明遙倚在枯樹旁,雙臂環胸,眼底流露幾分饒有興味。
記得她年少時候,太子說她是白蓮花,實則不然,她就是一朵玫瑰,瑰麗明豔又帶刺的玫瑰。
她也真夠聰明堅強,不管面對何等的質疑和難關,短短時間就能重振精神,真不愧是他看上的女人。
只是……憑什麼他要惦記兩年,她卻能雲淡風輕,說走就走,甚至不惜用跳江這麼決絕的方式?
“阿遙。”她輕輕喚着他的名字,拍了拍自己身畔的位置。
他眼神一凜,冷光掠過被打完二十個巴掌的御醫,一個個活似豬頭,如果是他,這些人早該丟去喂狗。
“誰讓你爲我出頭的?”她輕笑,“你不怕被他們當成是我的走狗?”
“我只做我想做的事。”他懶得解釋,更顯孤僻。
秦長安嘴角輕抿着,若有所思,其實明遙這個人,身上是有破綻的,但他對她的百般維護,卻不像作假。
“郡主的畢生心願就是成爲一代女醫?”他心不在焉地開口。
“我只救我想救的人。”她模仿他的語氣,粲然一笑。
他靜默不語,他面前的秦長安,明明笑着,卻猶如雪山之巔般遙遠而冰冷。
黃昏,在山腳下安營紮寨,一批侍衛被安排值夜,看守十輛馬車滿載的藥材。這兩天尤其艱難,住不了驛站,方圓百里也沒有客棧,只能睡帳篷。
她裹着大麾,看着明遙矮身進了她的帳內,第一天那些御醫還在暗自揣摩明遙的身份,直到他們共用一個帳篷,才讓他後院人的身份見了光。
連外出救人都不忘帶着男人,就算嘴巴不說,那些人的腹誹有多難聽,她不難想象。
他半坐着,卻遲遲不曾躺下,突然冒出一句。“郡主當年是怎麼從金雁王朝來到北漠的?”
“當年趕上一批難民進關,我混在其中,年紀小,被當成乞兒。”她避重就輕,神色慵懶地閉上眼。
他眉峰緊蹙,臉色陰沉。她當時還拖着重傷,跟隨難民顛沛流離到北漠,親耳聽到,心中反而更加沉悶。
耳畔傳來她均勻的氣息,他才躺下,仔細地看着把自己裹得像是蠶蛹的女人,深不見底的黑眸,纔有了淺淺笑意。
第二日大清早,山中又開始飄雪。
昨晚又有一頭馬累倒下,秦長安便跟明遙同騎一馬,剛走入林中半個時辰,就一陣地動山搖。
前面煙塵迷漫,受驚的馬兒再也不肯往前走,敏銳的感受到什麼不詳徵兆,她身後的男人雙臂夾緊,把她牢牢地困在自己胸前。
“難道又是山體滑落?”她皺眉,自語。
話音未落,大大小小的碎石已經從坡上滾落,頃刻間就鬧得人仰馬翻,明遙撈起她的腰,離開駿馬,落在平地上。
轉眼間,幾人被落石砸傷,她顧不得看他們的傷勢,揚聲喝道:“撤!往後撤退!”
數不清的巨石往下掉,幸好敏捷的大內侍衛早已護送倖免於難的一行人推離此地,明遙自始自終都在她身邊,寸步不離。
“是人爲。”他森眸一眯,眯出幾分凌厲冷意。
“謝琦!已有幾位御醫受傷?”她問。
“回郡主,有三人。”
她從腰際掏出一個瓷瓶,疾步走向被擡到樹蔭下的御醫面前,其中正有年紀最長的沈常興,倒出一顆白色藥丸,每人一粒。
“止血丹,吃下去。”
沈常興老臉難看,動也不動,巨石砸傷了他的腳,傷勢最爲嚴重,大腿根部一派血紅。
“連自己性命都不珍惜的人,不配當醫者。”她將那顆止血丸倒回瓷瓶,冷若冰霜。“你真以爲此行折損區區一個御醫,皇上會放在眼裡?”
“郡主,沈御醫估計是因爲說不出話,纔會冒犯您。不如給我止血丹,我盯着他服下。”旁邊人爲他說話。
沈常興頭也不敢擡。
留下止血丹,她沒再浪費時間,隨即折回前方,但爲時已晚,巨石堆砌在山路上,足有兩人高,徹底阻斷他們的前路。
隨着一陣廝殺聲,近百人從坡上衝下來,身穿獸皮所制的勁裝,她悚然一驚,看來是黑風山的流寇。
“我們走。”明遙突然出現在她面前,拉住她就走。
“他們寡不敵衆,你要我眼睜睜看他們送死?”她不悅地撒開他的手。
“侍衛理應保護你的安危,這是他們的職責所在,就算死,死得其所。”他說的輕鬆自在,其中的狠毒卻在那一剎那表露無遺。
被他眼底的毒辣嚇了一跳,她不由地強裝鎮定,這種自私而冷漠的論調……太熟悉了。
很快,兩個漢子纏上明遙,他沒有兵器,只能赤手空拳,見招拆招。不過學了幾個月的武功,他竟已有掌風,不是點到爲止,而是出手恨絕。
就在她專注旁觀的時候,一把冰冷的匕首,已然貼近她的脖子。
“老大說,這次派來賑災救人的是什麼郡主,就是你?”
她閉上眼,眼看多一分力道,匕首就要沒入她的頸子。
“這麼乖順?不掙扎?”後面一陣嗤笑。
“下手利落點,太痛我受不了。”她再度睜開眼,眼底已然一派清明,煥發着震懾人心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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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後的男人一愣,就在此刻,她短暫地對上明遙的眼,他剛殺了一人,卻被更多的人纏住,沒有分身之力。
他的眼底,滿是痛楚和即將迸發的癲狂……他就這麼眼睜睜地看着她被人抹脖子,血珠落在雪白的皮毛圍脖上,那麼刺眼。
“殺你?老子看把你先給老大當壓寨夫人不錯。”漢子篤定這個弱質女流毫無威脅力,鬆懈了心防。
“喔?現在不殺我,就讓我殺你吧。”她的嘴角抿着笑,猛地旋身,抓住他的右臂,用巧勁掙脫,一把紫色粉末撲上他的臉,頓時倒地抽搐。
撿起地上的匕首,朝着他心臟刺下,血花噴濺,漢子的眼珠子滾了滾,沒了氣息。
她笑盈盈地問:“沒辦法,我是學醫的,對心臟的位置太熟悉了,刺得太準了吧?”
就在此時,明遙已經突破重圍,來到她的面前,他的眼神有着她無法看破的複雜情緒,他撫摸着她的臉,遲遲不語。
“怎麼把自己搞的這麼狼狽?”她搖頭,他渾身掛彩,雖沒有致命的傷痕,但小傷不少。
“現在可以走了嗎?”他咬牙,當斷不斷,不是他的行事風格。否則,他可以帶她早一步離開這場浴血戰。至於那幾十個侍衛?管他們死活?
“一開始,我就沒想過要走。”她微微一笑,這一笑,璀璨如星子,流光溢彩,藏着一抹動人的春意。
話音剛落,一張大網從天而降,將他們兩人網羅其中。
明遙搶過她手裡的匕首,正欲割開,卻發現這是特殊材質的網線,猶如鐵絲,根本無法割斷。
“阿遙,別浪費體力。”她遠遠掃了一眼,侍衛都被困住了,遠水救不了近火,十幾把大刀逼近他們,他們成了甕中之鱉。
“你要我坐以待斃?”他紅了眼。
“人家擺這麼大陣仗歡迎我們去做客,總要給點面子吧。”她輕描淡寫,哪怕素淨小臉上沾着血污,也不曾有半點慌亂。
明明不是傾國傾城的絕色,偏偏有那麼一瞬間,令他心都熱了,他以拇指擦拭她眼窩下的血跡,動作異常輕柔,好似她是個易碎的瓷娃娃。
“不是我的血,我沒受傷。”她低聲解釋。
他不說話,只是執拗地替她擦乾淨整張臉,臉色緩和,眸子漸漸褪去血紅,恢復成墨玉般的深邃。
“把人押上去!”
繩索套上他們之前,他回以殺氣騰騰的一眼,看的那個漢子不由地退後半步。
這回,秦長安徹底相信白銀的話,眼前這個男人,能夠自如收放身上的氣息,一旦他迸發殺意,比這些個山賊流寇可怕多了。
兩人被帶到山上的寨子裡,已經天黑了,衆人打開馬車,看到都是一箱箱的藥材,沒有一塊金銀,氣的連連咒罵。
“孃的!什麼玩意!這麼窮酸?!”那個坐在虎皮椅上的,就是黑龍寨的寨主,他約莫三十來歲,個子不高,身材結實魁梧,絡腮鬍,一字眉,是少見的兇殘長相。
“難道是消息有誤?”他朝着一旁的小嘍嘍橫了一眼:“公主郡主啥的,不該很有錢嗎?”
“這些藥材很值錢,你可以賣了。”沉默許久的她,終於開了口。
“又不是人蔘靈芝,你誆老子?”他一臉不信。
這纔將注意力拉回,看着這一對被綁住的男女。
端詳了一會兒,黝黑的臉上流露出垂涎的表情,他嘿嘿一笑。“皇城來的女人,果然細皮嫩肉的,水靈啊。”
“是啊,老大,跟那個紅葉比,她可漂亮多了。小的們就是把她帶給您,做壓寨夫人的。”
“行,女的留下,男的殺了!”寨主黑炭般的手指,就要捏上秦長安的下巴,滿意地打量着她的長相。
明遙眼神森冷,身形突如閃電地掠向他,下一瞬,大手突然狠狠抓住他的脖頸。
“你!”寨主悚然一驚。
秦長安面色微變,身畔的明遙一直沒說話,是何時解開身上的麻繩?
大堂裡的氣氛,凍結成冰。
她順勢扯下鬆開的麻繩,淡淡一笑。“壓寨夫人就免了吧,我不缺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