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不到的,寧可毀掉也不能拱手於人,是你吧。”秦長安被他看的彆扭,不由地移開了目光,脣邊的笑容徹底消失。
龍厲滿心不快,臉陰的可以滴出水來。“是又如何?”有錯嗎?
她無奈地搖了搖頭,不再打算理會他,反正他這顆偏執的腦袋,生來如此,她又不是出家弟子,懶得度化世間惡魔。
他眼神一沉,這女人搖頭是什麼意思?
“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打算在這裡待多久?”爲了這見鬼的情蠱,他才陪着秦長安來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這都第三天了,別說是巫族,就是尋常獵戶都沒見到。
“多久很難說,我打算在這裡伐木,建造一個小木屋。”青蔥玉指朝着前方一指,她粲然一笑。
他哼了聲,這是要在這裡過一輩子嗎?爲了輕便行走,他們只有匕首防身,還伐木?!
“我沒想要老死在這裡,最多半個月,到時候一定要出去。”
秦長安突然面色一白,朝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豎起耳朵,傾聽着由遠及近的細微聲響。
龍厲同樣蓄勢待發,昨天也遇到了一頭野豬,他們一道射殺了野豬,吃了一頓烤野豬肉,至少這幾天可以不用打獵。
難道,又來了什麼野獸?
他拉起弓箭,目光凌厲地看向周邊,只是並未見到任何大型野獸出沒。
一眨眼的功夫,秦長安已經俯下身,蹲在地上,將手裡的小瓷瓶倒出,繞着兩人撒上一圈。
他不由地眯起冷眸,不懂她這麼孩子氣的動作,好似在地上作畫,那古怪的窸窸窣窣的聲響穿過野草叢,越來越近,不知爲何,那種聲音聽來令人毛骨悚然。
他無法瞄準,更古怪的事是,動靜不是從一個方向過來的,而是……四面八方。
這林子裡有什麼東西,可以營造出這種四面楚歌的驚悚感覺?
“搞定。”秦長安低聲自語,脣邊漾出一抹快意的笑,將瓷瓶藏入衣裳的內袋裡。“乖乖,來了這麼多?集體出動?”
什麼東西這麼多?
龍厲很少有這麼好奇的時候,隨着她低頭細看,陰鬱地抿着脣。
打算攻擊他們的是……蛇羣。
粗粗一算,至少有五六十條,大的足有手臂粗,一手長度,小的也有兩個手掌的長度,顏色是竹葉青,但背上有紅點。
他們腳邊有一圈白色粉末,屢屢有蛇爬過來,但一碰到粉末,瞬間就動彈不得。很快,就堆積成一座屍山。
秦長安臉上並無懼色,反而眸子發亮:“這是五步蛇,據說被咬後走五步就死。”
“實際上呢?”
“五步蛇的牙齒裡有劇毒的毒液,一盞茶的功夫不解毒,就要上西天。”
“如今已經是深秋,在林子裡怎麼可能遇得到蛇羣?”
“是有點邪門。”她的狐疑並未持續太久,彎腰拾起一條最大的蛇,朝他晃了晃,很是得意。“五步蛇雖有毒牙,但蛇肉可以吃,它們自己送上門來,我就不客氣了。”
龍厲打量着附近的動靜,如果旁邊有人,哪怕是埋伏,也不至於隱藏的這麼無跡可尋。
“就算是毒蛇,也不會無緣無故地攻擊人。”
“可見人比毒物更可怕,我們在這裡什麼都沒做,就已經讓有些人眼紅,起了殺心了?”她自如地走到小溪邊,拿出匕首處理蛇肉,心裡已有幾分盤算。
天色漸漸暗了,天黑後的林子,纔是危機四伏的。
這是短短三天兩人就迅速建立起來的默契。
龍厲駕輕就熟地生了火,把蛇肉架在火上烤,但還是保留着警惕,目光戒備地留意哪怕一丁點動靜。
秦長安則並不緊張,怡然自得地盤腿坐在火堆前,蛇肉烤的金黃髮亮,香氣撲鼻。
她樂滋滋地撒了點磨碎的鹽巴粉末在上面,令人色變的五步蛇在她眼裡,就只是一頓山林野味而已。
龍厲則不碰蛇肉,取了一點昨日的野豬肉烤熱了,慢慢咀嚼,吃相透着皇室慣有的優雅。
遠處傳來風吹過落葉的聲響,她跟他對視一眼,笑道。“今晚又發大風了。”
“小心燙。”他將蛇肉從火上取下,將木棍上的蛇肉遞給她。
她吹了口氣,忍不住咬了下去,蛇肉的鮮美滋補,烤的酥脆,入口即化,她抓的是蛇羣中最大的那條,就是看中它肉多。
“你真不吃?蛇肉可是精品,像這種毒蛇,賣給貴族可不便宜。”她瞧着他,極爲惋惜。
“我不像你,什麼都不挑。”他淡淡扯脣。
秦長安眼珠子一轉,一個念頭很快閃過腦海,她撲哧一笑。“你是不是不喜歡烤蛇肉,更喜歡燉蛇湯?”
他面無表情,那張小臉在火光中搖曳,她斜着眼,眼尾上揚,竟顯得多了幾分嫵媚。
但那也只是瞬間的錯覺而已,很快,那雙眸子灼人依舊,眼波深處,好奇中夾雜着惡劣的快意。
在此刻想起過去的事,冷清的氣氛彷彿變得溫暖,他當年用一條毒蛇考驗秦長安,她就回報他一鍋蛇肉湯作爲回敬……
龍厲冷淡的臉上終於有了暖色。看起來,他們之間的回憶,也不盡數都是壞的。
“這輩子別想讓我碰蛇肉。”他明明該是凶神惡煞說出這句話的,但卻控制不了脣角的隱隱笑意。
“好東西我自己吃都不夠,還給你?”她嗤之以鼻,故作挑釁地將蛇肉咬的咔嚓作響。
“毯子鋪好了,吃完了你先睡。”
龍厲擡頭看着被高大樹冠擋住的夜空,想來他們已經往密林深處走了不少路,這樣的黑夜,黑漆漆的,連一顆星辰都看不到,更奇怪的是,遠處開始起霧了。
秦長安察覺出他漫長的沉默,山中起霧很容易讓人成爲驚弓之鳥,越是玄虛詭譎,越是讓人心驚肉跳。
起霧沒什麼大不了。
她咬了兩口蛇肉,突然眯起眼,將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這雙眼睛,不遠處的迷霧中,一個瘦小的身形卻漸漸清晰起來。
秦長安攸地拔出藏在軟靴內的匕首,揣在懷裡,精緻冷豔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似乎只是尋常的霧氣,空氣愈發溼潤,他駐足許久,也沒看出任何名堂,一轉身,卻看到她眯着眼,眼神直直地望着前方。
她有着在黑暗中能視物的天分,每當她眯眼看東西的時候,就代表——迷霧裡有東西?
“是人是獸。”他壓着嗓子,用低不可聞的聲音詢問。
“是個小孩子,不過……”秦長安欲言又止,在深山老林的夜裡出現的孩子,可就不太單純了。
龍厲下意識地拔箭,不帶半分猶豫,目光隱去一抹狠辣。
“慢着。”她笑着起身。
她眼睛裡的身影,足夠清晰,是一個十歲左右的少年,紫衣紫褲,赤着腳,頭髮很短,只到肩膀。
讓她記憶深刻的,是少年的一雙眼。
他的眼瞳,是雙色的,一隻幽黑,一隻是碧色。
雙瞳人?!
秦長安眉頭一擰,自認看過不少疑難雜症,也見過好多異國部族的人,但雙瞳人卻是第一次見。
“小兄弟,來都來了,不如現身吧。說說看,你想要什麼東西,也許我能給你。”她抽出龍厲手裡的箭,丟入一旁的箭筒,這個動作,就是讓對方放下戒心。
龍厲直到此刻,纔看清緩步從霧氣裡走出來的少年,但看到少年的臉,他下顎繃緊,直覺來者不善。
“小子,說話。”
“把我的蛇王還給我。”少年朝着他們攤出手掌,眉毛很淡,雙眸閃爍着異樣的光彩。年紀小小,不單不怕生人,還很蠻橫。
“誰是蛇王?我們到林子裡三天了,別說是人,就連半條鬼影都沒看到。”她話鋒一轉,將藏於背後的左手朝他晃了晃,而手裡握着的木棍上,正是吃了一半的蛇肉。
“蛇王!你吃了我的蛇王!”少年瞪大眼,眼底泛出淚光。
她詫異地問。“剝了皮,你還能認出來?”
少年碧色的眼瞳頓時充血泛紅,他氣的狠了,雙肩用力聳動。“我就是認得出來!”
“小弟弟,放蛇是你們本地人的待客之道嗎?”她撲哧一笑,說的理直氣壯。“我以爲是你們送來的禮,好好地享受了一頓美味晚餐,要還給你也不是不行,不過只剩半條了。你要嗎?”
她這是什麼運氣?隨手挑了條,就是這孩子口裡的蛇王?
少年的臉色刷白了,伸手握住了什麼,放入口中,但龍厲動作很快,短刃已經橫在少年的喉嚨口。
“吃了蛇王的肉,我不會要昇天吧?”她捂住心口,佯裝悲慼恐慌。
雖知道她是說笑,但站在少年身畔的龍厲還是忍不住心中一跳。
“小弟弟,蛇死不能復生。現在你可以告訴我們了,爲什麼要放出蛇羣?”她走近少年,嗓音很輕,卻有着不容忽視的威嚴。
“這裡是禁地,闖入禁地的人,都得死。”少年挑起很淡的眉,那張本是很淡漠的臉孔上,邪氣增生。
“你是巫族人?”龍厲將匕首逼近一寸,深陷到少年蜜色肌膚裡,可以看清皮膚下的青色脈絡。
少年冷冷盯着龍厲,突然扯開一道詭異的笑容,那隻碧色眼瞳迸發出深邃的光彩,龍厲有那麼一瞬間,好似神魂全被吸入。
匕首,無聲落地,他想抓緊什麼,卻什麼都抓不住。
“糟了!”秦長安一驚,立即朝着少年的肩膀一抓,少年卻泥鰍般從她手心裡溜走,她一眼都不看旁邊很不對勁的龍厲,在草叢裡穿行,追逐着少年。
少年咬了咬牙,怎麼都沒想過她不依不饒地跟她跑了這麼久,直到他徹底跑不動了,他才猛地轉身瞪着她。
“解藥!”她目光陰寒。
少年身子微微一抖,但仍咬牙笑了。“我養了蛇王五年,我爲它報仇,你能奈我何?”
她看出少年想要逃走的想法,本來不想跟一個孩子動手,但沒想過他卻率先出手,秦長安一眯眼,手中的匕首頓時飛了出去。
少年動作利落靈活,一手抓住匕首,不屑至極地冷笑。“沒中。”
“本來就不需要刺中你,不過,匕首上抹了我獨創的毒藥,你摸了,不是嗎?”她淡淡一笑,笑容卻不達眼底。
少年不敢置信地丟了匕首,望向自己的右手心,手心上有一片紅色粉末,很快滲入皮膚,他看的瞠目結舌。
“給我解藥,否則——”她面若寒霜,再度逼近。“我要你跟他一起死!”
少年瞬間露出兇狠的表情,齜牙咧嘴,朝她發出野獸般的咆哮。
“我們還在那個地方,我勸你在明天天黑前來找我,記住,帶着你的解藥。”秦長安眉眼寒涼如水,轉身走回去。
“站住!”少年吼道。
她置若罔聞,原路返回,少年在身後如何暴跳如雷她不管,周遭沒有任何光亮,如果她繼續跟着少年走,纔是愚蠢的決定。
秦長安跑着回到他們的營地,龍厲依靠着樹幹,站姿過分筆直,他眉頭緊蹙着,氣息顯然很浮躁。
“躺下來,讓我瞧瞧哪裡受了傷……那孩子是個狠角色,我甚至沒看清楚是什麼招數,你就中招了。”
她扶住龍厲的手,脫了他的袍子,細細摸索着他的身體,但他身上乾乾淨淨,連一滴血都沒有,這又是什麼情況?
龍厲許久才睜開眼,那雙眼眸卻滿是血絲,有些駭人,臉色發白,透着些許憔悴。
“那小子的眼睛有問題,你別對着他看。”剛纔少年的碧色眼珠子只是對他一瞬間,就讓他失去了殺人的最好時機,反而被個毛孩子暗算,是他太大意了。
她點了點頭,坐在他的身後,上前查看,才發現一根沒入頸部的毒針。
“他嘴裡應該是藏着吹箭之類的玩意兒,藏在舌頭下——”龍厲的嗓音轉爲乾澀。
“不要說話!”秦長安冷聲命令。
龍厲的臉色轉爲發紫,由着她給他把脈,又見她沒多久就來回地踱步,可見非常棘手。
“別走了,看的我頭昏。”他低聲說,他從小就常常在鬼門關徘徊,有幾次一隻腳都踏進去了,還是被拉了回來,他不相信自己會葬身此地。
“我沒見過這種毒。”秦長安沉吟許久,才坦白。“倒是有幾種症狀相似,卻又不盡相同。在確定毒藥的名字前,我不能胡亂用藥。”
他閉了閉眼,眼捎的血色被長睫遮掩。
秦長安坐在他身畔,默然不語地凝視着,自從他身體痊癒後,她就再也沒見到龍厲有如此疲憊憔悴的面容,不知爲何,有一種恐慌,從身體裡某個角落竄出來,迅速佔據了她的身體。
脣邊碰到一顆涼涼的東西,他連眼皮都懶得掀開,秦長安溫暖的手指擱在他的脣上,他的心微微一動。
“是紅梓,五年才結果,性溫和,可解百毒。”她清潤的聲音隨風飄來。
他吞嚥了下去,手掌輕輕摸索,握住她的指尖,緩緩地說。“陪我躺會兒。”
“好。”她窩在他的懷裡:“但你別讓自己睡着。”
有的毒藥,就是在無形之中取人性命,很多人在昏昏欲睡之中,就走向了死亡。
他吃力地勾了勾薄脣,卻很清楚腦子裡的很多思緒,飛速地消失。
見狀,她更是身子緊繃,龍厲的自制力很強大,但她都能看出他體內的力氣在漸漸被抽離,可見這種毒藥來勢洶洶。
但毒針就算取出來,也沒什麼用,毒藥早已侵入他的皮肉。
如今,貿然用藥有很大的風險,她不得不用保守的方法,只有在原地等待那個孩子回來。
匕首上的毒藥,是她提前抹上去的,的確沒有誆騙他,如果他不想死,就該乖乖把解藥送來,換取她手上的解藥。
還未到天亮,龍厲就開始神智不清,秦長安不停地跟他說話,但他很長時間才能回以幾個字,如果不是用了一顆紅梓,龍厲早該變成一個吊着一口氣的活死人。
打開水壺,倒了點清水到他脣中,水卻順着他的脣滑下喉結,溼了衣領。
他連主動咽東西的感知都沒了嗎?
秦長安眉心一動,硃砂痣愈發明豔,她早就做好心理準備,來密林不見得能解開情蠱,但如果在這裡丟了性命,纔是得不償失。
她揚起脖子,吞了一口水,繼而扒開龍厲的脣,小臉貼上去,嘴對嘴地將清水灌進去。
舌尖觸碰到他的舌頭,但他毫無反應,不由得讓她回想起往日他吻她的模樣,總是激烈而過分熱情,從來就不喜歡淺嘗輒止的他,如今卻連她碰他的脣,都沒有一點即燃的反撲過來。
莫名其妙的酸澀,充斥在胸臆,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又餵了兩次,才作罷。以手背替他抹去嘴角的水滴,她靜靜地坐着,眉目淡然,好似一尊石像。
若是龍厲死了……她也不能活那是自然,不過,他可否覺得遺憾和不值?任何人都會有心願,他最厭惡的就是一身病骨和短暫性命,二十三歲就死,是英年早逝吧。
她身爲醫者,見慣人的生死別離,龍厲實在稱不上是什麼好人,死在他手裡的人太多。但想到他就快死了,照理說她應該沒什麼特別的感受,到她的心卻沉甸甸的,沒有絲毫的喜悅或是釋懷。
在沉默中,她摸上他擱在小腹的手,卻驚覺他的手背過分冰涼,她眼神一暗再暗,趕緊碰了碰他的臉,低於常人的體溫,已經給她敲響了警鐘。
而一旁的火堆,還在搖曳着紅色火焰,給她捎來陣陣暖意。
沒有任何的遲疑,拉開他的雙手,她貼着他的身子,將毯子緊緊裹住兩人毫無間隙的身軀。
“聽得到我的話嗎?”她在他耳畔輕聲說。“解藥會有的。”
除此之外,龍厲再也聽不到外界的任何聲音。他身體的任何地方都很冷,唯獨心口是熱的……
腦海裡,是雜亂無章的畫面。
幼年,他深的皇帝寵愛,他是唯一一個可以進入上書房的皇子,皇帝經常把他抱在膝蓋上看奏摺。
他多病卻又乖戾,在宮裡就是小霸王,人人都讓着他,不管是奴才還是妃嬪,到處橫着走。
他摔碎了林皇后最愛的一個花瓶,只是爲了出一口氣,是因爲他已經知道了生母德妃是因爲慢性毒藥而死。那時,他才十歲而已。
之後,他的性子更是暴虐。
出宮的那日,被冊封爲親王,他仰望着深宮的一角,天空有些發藍,有些發灰,是一種混沌不明的色彩。
一路成長,這些場景他以爲早已忘懷,其實卻記得那麼清晰。再度思緒翻轉,心底有着形容不出的感受。
沒撐過兩個時辰,她睡的不好也不壞,照看了他一整個晚上,是真的累了,但他的手腳還是微涼,連帶着把剛剛陷入夢鄉的她也拽回到現實上來。
從龍厲身上爬起來,離開的時候,她總覺得他應該會拉住她,但沒有,他的臉色雖然因爲紅梓而褪去了毒發的紫色,但還是異常蒼白。
頭一次,她覺得龍厲一貫的不擇手段、先發制人的行事作風,是她這樣的人無法輕易指責的。他的顯貴地位,讓他遭遇太多明裡暗裡的危險,一旦猶豫,輸贏會瞬間顛倒。
昨晚,他本來要對那個不明來歷的少年動手,把他當成人質,他們就能逼迫對方帶他們去找巫族的陣地。
是她阻止了龍厲,才讓少年有了攻擊龍厲的時間。
善惡只在一瞬間,她如今才真正地想通這句話。
折斷一截樹枝,朝着火裡丟去,聽着火舌舔吻樹枝的聲響,她從小鐵盒裡取出切好的野豬肉,重新烤熱,面無表情地吃着。
味同嚼蠟,但她還是逼着自己多吃了幾塊,兩個人倒下了一個,她不留點力氣,怎麼救龍厲?怎麼迎接這個林子深處更多未知的危險?
耳畔突然劃過一陣尖銳的聲響,她無法分辨,是什麼樂器?但她聽的很不舒服,心跳突然加快。
然後,她的眸子撐大,不敢置信已經躺了很久的龍厲卻利落地半坐起身,掀開身上的毯子。
“你怎麼起來了?”她撲到他的面前,伸手朝他額頭一嘆,不對啊,體溫還是太低,並無任何的好轉。
她的視線驚懼地落在他的臉上,他的雙目已經睜開,目視前方,但他的瞳孔裡卻無法映入她的身影。
古怪的樂聲再度劃過她的耳畔,她覺得難聽,急忙捂住耳朵。
但就在此刻,龍厲身姿僵硬地站直了,連她被他突然起身的動作撞到跌在一旁,他也沒有半點反應,甚至連一眼都沒瞥向她。
她的臉色極爲難看,思緒雖亂,但有什麼飛速劃過,她靈光一閃。
“你要去哪裡?”她目光清冷,語氣很淡。
他的薄脣陰鬱地抿着,手臂上沾着一片落葉都沒察覺到,身上的每一條曲線好似都是僵硬的。
果然,龍厲聽不到她的聲音。
樂聲再起,龍厲朝前邁步,秦長安尾隨其後。只是這樂聲根本就不成調,她聽了一段就手心發汗,渾身疲憊。
龍厲卻不知疲倦地走着,漸漸的,他的流行大步,很快將秦長安甩在身後。
她的腳步無聲慢下來。
一種從未有過的空虛感,正在剝奪她理智思考的能力,不知何時她已有這樣的念頭,她也被自己震懾住。
只是因爲他不停地走,一步不停留,甚至頭也不回的決絕,好似一把利刃,一寸寸地穿透她的心。
眼前不遠處的那個男人,卻好似感應到她難以言喻的心情,停下腳步。
她抹了抹臉,心中一喜,積蓄最後的體力,快步跑過去。
但當她跑到他的身邊,臉上的笑容瞬間斂去,眼底閃着寒冰般的光耀。
龍厲的面前,是一個巨大的陷阱,爲了狩獵大型獵物而在地面挖下大坑,足有兩個成年男人疊加起來的高度,而裡面……是幾十根削尖的木棍,插入土中,一旦野獸失足滾下,必當血濺當場。
她一把扣住龍厲的手腕,他動也不動,那雙墨玉般的眼瞳,還是望着遠方。
極爲短促的一聲,從遠處飄來,劃破此刻的寧靜。
攸地,被一種無形的恐懼感所籠罩,讓她頓時渾身僵硬,冷汗直流。她眼睜睜看着龍厲朝前邁了一步,因爲右手被她緊緊地拉住,他行走的姿態透着一絲不尋常。
只要再一步,再一步就要墜入陷阱!
“夠了!想要把人玩死還是玩殘?”她朝着天空揚聲大吼,精緻的小臉上一抹憤怒和堅毅,生出絢爛。
她氣壞了,咬牙把龍厲推到地上,用全身重量壓制着他,繼而拔出懷裡的匕首,朝着他的手心狠狠劃下一道。
手上突然有種被尖物劃過的刺痛感,他心一驚,似真似幻的場景更快地包圍着他,他好似做了個噩夢,拼命想醒來,卻怎麼也醒不來。
秦長安皺着眉,觀察他的反應,他不像剛纔一樣表情是麻木的,眉峰眼捎都在掙扎,顯然已經恢復了些許神志!
就趁現在!否則,等那樂聲一起,他會再度被吞噬理智!
“你還不肯醒?還妄想當我的男人?你會保護女人嗎?輕而易舉就被操縱了,定力這麼差!索性,我們也別在這裡折騰了,連陷阱你都敢跳,馬上他們就要慫恿你殺我了!”
一把冰冷的匕首,還在滴着鮮血,被人蠻橫地塞入他的手裡,他不由自主,卻又握不住匕首,有人逼着他收攏五指,氣急的嗓音又罵。
“殺了我,之後不管他們讓你去跳河跳江跳懸崖,你就去跳吧!”
尖銳的匕首,好似抵住某人柔軟的胸口,點點滴滴失去的知覺,從尾指的一端密密麻麻襲來,繼而,是手掌下隱約的心跳。
這個女人是誰……
她是……
他瞳孔一縮,眼神重回清明,夢境結束了,但現實是胸口好痛,有個不知好歹的女人跪坐在他的胸膛上,還拉着他的手,鮮血淋漓還握着匕首的手,不斷地往她心口送去。
龍厲看清女人的面孔那一刻,心中的那一根弦剎那間崩斷,眼捎險些裂開。
後腦一陣鈍痛,他眉頭一蹙,顧不上一切,馬上扯開她的衣領,一個字不說,但不斷滾動的喉結早已泄漏他過度焦慮和震驚的情緒。
秦長安徹底鬆了一口氣,臉上的焦灼瞬間化開,握住他的手,輕聲說。“都是你的血,我不會讓自己輕易流血受傷的。”
龍厲這才卸下渾身的緊張,他的呼吸過分粗重,知覺徹底恢復的同時,才感覺到自己身上有好幾處都在劇烈叫囂着。
她扯下袍子的下襬,隨手幫他在染血的手心上包紮了幾圈,用低不可聞的嗓音說。“你剛纔是聽到什麼聲音了嗎?”
“很奇怪的聲音,是笛聲嗎?”他眯了眯黑眸,又是一臉忍耐的表情,雖然回到現實,但他依舊有種虛無乏力的迷失感。
“在我們巫族裡,這叫攝魂笛。”一道蒼老的聲音,帶着冷笑,由遠及近地傳來。
龍厲身子一震,想馬上爬起身,她卻朝他搖頭,早已看出他的勉強。
“你別動,我去會會她。”
“凡是聽到攝魂笛的人,還沒有可以靠着自己的意志力中途清醒的呢,外地人,你們到底是什麼來頭?來這裡又是有什麼企圖?”
一個老嫗,約莫六旬出頭的年紀,身披絳紫色斗篷,垮下的臉上紋路很多,嗓音極爲沙啞,還透着鬼魅陰森的氣息。
“我們的目的很單純,想來找巫族的大長老,有事相求。”
老嫗板着臉,不善地逼問。“有事相求?給一個十歲的孩子下毒藥,這就是你們外地人有事相求該有的誠意和態度?”
秦長安的脣邊漾出一抹笑,臉上依舊淡然自如,不疾不徐地道來。“您說的是昨天那個……不過,他召喚蛇羣出來攻擊我們在先,用毒針攻擊人在後,這樣的孩子,您可得好好教養,免得他日後走上邪路。”
老婆子橫了她一眼,啐了句:“就算他走上邪路,也是我們巫族的事,跟你們外地人無關!”
“您若堅持是無關,好,我們馬上就走,不礙您的眼了。”她作勢要去扶龍厲,毫不留戀。
“放肆!”老嫗喝道。
秦長安偏過臉,靜靜等待着老婆子的下文,老嫗精明的目光劃過龍厲血跡斑斑的手掌,沙啞的嗓音滿是不近人情。
“能不受攝魂笛的男人,難道跟平常人有何不同?”
“他就是個一般人,沒有第三隻眼,也沒有第二顆心臟,就是這裡跟別人——”秦長安指了指龍厲的後腦勺,笑的燦爛。“不太一樣。”
“是個傻子?原來攝魂笛影響不了天生心智不全的人,是啊,我就說,怎麼可能會有例外。”老嫗點頭,眼底迸射出異樣的光芒,自言自語。
龍厲滿心無奈,湊到秦長安耳邊低語:“都一把年紀了,隨便說說的話,她還真信。”
至於秦長安污衊他腦子不正常的事,他先記在心裡,暫時不跟她算賬,畢竟如果不是她奮力一搏,他也許早就被釘死在那個野獸的陷阱裡。
“老人家,時辰不早了,攝魂笛用在我們家阿遙身上也沒有用,再不帶我們去見那個孩子的話,恐怕先去見閻王爺的人是他。”她正色道,泰然處之,風華自成,彷彿她沒有位於下風,而是穩操勝券。
“幾個月前,我聽族人說,也是在林子裡的這塊地方發現了一羣外地人,也是你們的人?”
“老人家請放心,只有我們兩個進了林子。雖然是有事相求,但並不想驚擾你們部族的安寧。”
老嫗短暫地沉默着,滿是風霜的眼來回審視着眼前的兩人,垂下的嘴角這才揚起。“好,我帶你去見小夕。”
“他叫小夕呀?怎麼聽起來像個女孩子的名字?”
“小夕是男孩子。”老嫗板着臉,滿滿的不悅。
秦長安在她轉身的時候,吐了吐舌頭,原本想象中的巫族長老該是個白眉白鬚仙風道骨的老人,沒想過是個陰氣森森難以相處的老嫗。
龍厲虛弱的眉眼之間,這纔有了些許笑意涌動,他緊緊握着秦長安的手,那一刻,虛無的恍惚感再也無法左右他。
她笑問:“老人家,我們的地方還剩下半頭野豬,順便讓人帶回巫族,就當是我們準備的薄禮,您看如何?”
老嫗轉頭看了她一眼,巫族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如今正是要打量囤積冬日備糧的時候,半頭野豬……很有分量了。
她又是冷笑一聲。“野豬?就憑你們兩個?巫族的勇士幾個月才能獵一頭。”
“憑我們兩個,就綽綽有餘了,老人家,別看我家阿遙腦子不行,人倒是長的又高又壯的,而且從小就是我們那裡的捕獵高手,百步穿楊,一頭野豬算什麼?小菜一碟!”秦長安臉不紅心不跳。
龍厲沒有任何該有的怒氣,對於她信手拈來的那些鬼話,卻說的跟真的似的,但他清楚從小夕還是這個老嫗的身上都瞧得出來,巫族人很是排外,戒心這麼重,難保下回還給他們下絆子。
更別提,他們只有區區兩個人。
秦長安這一路都纏着老婆子閒話家常,她提也不提守在林子外的二十個暗衛,反而過早地泄底,顯得他們人單力薄,她在打什麼算盤?
“好了,別左一個老人家,右一個老人家,族裡的人都叫我鄂婆婆。”老嫗不耐煩地丟下一句。
秦長安笑着點頭,心中卻想,鄂婆婆?惡婆婆?人如其名,鄂婆婆不笑的時候就很是可怕了,她笑着的時候就更是令人膽寒。
“到了。”
他們走了半個多時辰,走到林子的一處谷底,一道瀑布宛若銀色綢緞就在頭頂,從山上流淌下來的河流蜿蜒流淌,沿河而建的就是一個村落,約莫有三四十家木屋。
“鄂婆婆,您回來了?”
一個打着赤膊的漢子笑着迎上來,一看後面跟着的兩個陌生人,笑臉頓時轉爲一臉凶神惡煞。
“您怎麼帶回來兩個男人?”
“阿魯,你這個沒長眼睛的,男人女人都分不清。”鄂婆婆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還是一貫的惡毒尖酸。
“外面的女人都長她這樣嗎?”阿魯撓了撓頭上的短髮,好奇地上下打量着秦長安,一臉新奇。
“陷阱附近有個地方,你去一趟,把他們的東西搬回來,順便還有半頭野豬。”鄂婆婆交代完了,徑自往前走。
鄂婆婆的住所,裡外都很尋常,像是尋常的獨居老人的屋子,幾乎找不出多餘累贅的物件。
牀上躺着一人,正是那個男孩子,沒了昨晚的囂張氣焰,睡着的時候,乖巧多了。
鄂婆婆從內室端出一碗東西,往桌上一放。“喝吧,這就是解藥。”
龍厲只是看了一眼,好不容易平息下來的身體,再度冒出殺人的衝動。
碗裡不是湯藥,也不是藥粉,更不是膏藥,而是——一隻油綠色的癩蛤蟆,似乎感應到龍厲的不快,還鼓起暴突的眼珠子,瞪向沒有好臉色的龍厲。
“九重蛙?”秦長安扶着桌子坐下,頗感興趣地挑了挑眉。
“好眼力,不過在我們這裡,我們喊它神蛙。”鄂婆婆皮笑肉不笑。“你很識貨,姑娘,那你應該知道怎麼用。”
“知道知道,就不麻煩鄂婆婆了。”秦長安很爽快地掏出一個粉色瓷瓶,遞給她。“這裡面有三顆藥丸,每日一顆,三天就能把體內毒素清除。”
鄂婆婆沒多說什麼,收下了,給小夕服下一顆。
“隔壁就是廚房,你們儘管用,我要打坐。”
秦長安端着九重蛙就出去了,龍厲心事重重,臉上幾乎要刮下一層霜。
“這鬼東西怎麼用?”他語氣不善,耐心所剩無幾。
“你想吃紅燒還是清蒸?”秦長安笑眯眯地問。
他面涼如水。
“你還信不過我麼?處理的過程是很殘忍的,你還是在廚房外等着吧。”她揮揮手。
他還是一動不動地站在她身畔,俊眉緊蹙着。“再殘忍我還能受不了?”
性命攸關,就算他再挑剔,還能不要命?
秦長安又看了他一眼,臉部的線條才柔軟下來,以匕首切開九重蛙的頭部,繼而小心翼翼地割除一張完整的蛙皮。
“你不會要我生吃蛙皮吧?”龍厲的嘴角微微抽動。
“如果我說,不是生吃蛙皮,而是生吃蛙肉呢?”她的眸子晶亮,宛若上等的寶石,狡黠地朝他眨眨眼。
但龍厲已經體力透支,再無多餘的力氣跟她爭吵,否則……他肯定要把她拖到牀上去……打屁股!
“把衣裳解了。”她這麼說着,將蛙皮塞入竈火裡,燒成灰燼後再取出,抹在龍厲的頸後。
不過半天功夫,從毒針旁蔓延出來的毒氣,讓他的後背都泛着鐵灰色。
灰燼的溫度還很燙人,但龍厲的身體不單虛弱,而且麻痹,他趴在桌上,秦長安左右環視過後,才靠着他坐下。
“拔毒的時間不短,你可以安心睡會兒。”
龍厲忽而擡眼,俊臉貼近她,纖長的睫毛自她眼下拂過,惹得她又是一陣輕癢。
“人生地不熟,你一個人別亂走。”他啞聲說。
“我沒打算丟下你走。九重蛙很罕見的,渾身都是寶,趁着你睡覺,把蛙肉燉湯,你身子這麼虛,拔毒之後至少有幾天是個什麼都不能幹的廢人。這一碗湯,你絕對不能浪費,我手頭沒有任何現成藥材能勝過九重蛙的藥效。”
秦長安在他耳畔說了這麼多話,但什麼都沒有那句“我沒打算丟下你走”來的更悅耳動聽,他的眉眼漸漸溫柔,以脣貼上她喋喋不休的小嘴。他一點也不在乎那隻醜陋的癩蛤蟆會變成什麼樣的“美餐”,只是滿心欣慰和驕傲。
這個吻,猶如蜻蜓點水,只持續了一瞬間,下一刻,龍厲的下巴就磕着了桌面,失去了所有意識。
她沉靜地起身,脣上還殘留着屬於他的男性氣息,不由地思緒翻滾,雖然解開了龍厲的毒,但該怎麼提起解開情蠱的請求?鄂婆婆看來不像是個心慈的大善人。
鄂婆婆身爲巫族長老,他們已經見識了她攝魂笛的可怕之處,既然不能來硬的,就只能來軟的。
但一個在巫族裡德高望重有着強大威懾力的獨居老人,能被她抓到什麼軟肋,加以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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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數多不多?這一章我可要寫兩天呢…哭唧唧,親們繼續給我砸肉票花花和鑽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