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着他的手,她一步一步走入內室,點亮了燭火,按下他僵硬猶如石塊的雙肩,她靠着他而坐,躺在牀上太久,剛纔那個吻,已經消耗了她所剩不多的力氣。
“你看,地上有我的影子,我纔不是什麼虛無,不是抓不住的魂魄,更不是你臆想出來的幻境。”她彎脣一笑,笑容在蒼白的臉上,依舊顯得有三分虛弱。“諾敏已經離開,沒有自私自利的人,沒有貪心不足蛇吞象,沒有鳩佔鵲巢,更沒有不斷運行讓人驚恐的轉生咒……我說了這麼多,你還不明白嗎?這次,該醒來的人,是你啊。”
猶如被冷水從頭到腳澆了一遍,龍厲悚然一驚,他看向這張大牀,牀上的龍鳳胎一如既往地香甜好睡着,牀上沒有猶如活死人般躺着的秦長安,只有靠着他肩膀的這個秦長安!他的失魂落魄、意識恍惚,瞬間豁然開朗,醍醐灌頂。
“閉上眼,好好睡一覺,好麼?”這次,換她來照顧他。
他卻搖頭,略顯憔悴的面龐上毅然決然地拒絕她的好意,他的嗓音透出疲態和沙啞。“不行。”
她啞然失笑,明白他的顧忌,是誤以爲他一旦睡死了,她就會再度不見……她就這麼讓他沒有安全感麼?
“那好,我們一起睡,你抱着我睡,好麼?”她循循善誘,嗓音溫柔,主動爲他解開身上有着許多褶皺的那件明黃色龍袍,對於一個在愛乾淨上有着怪癖的男人而言,哪一日不更換衣裳,根本就是挑釁他的逆鱗!可見,這些日子,他的確無暇顧及自己了。
龍厲的下顎幾不可察地輕輕一點,縱然他眉宇之間始終都不曾流露出一絲脆弱的表情,他居高臨下地看着秦長安躺下,手掌輕輕擱在她的腰際,摸索到她在單薄衣料下分明挺出的肋骨,眉頭緊緊蹙着。
“你太瘦了。”這些日子,他只能用嘴對嘴的方法,喂一些雞湯魚湯之類的湯湯水水,保證她不至於飽受飢餓,但她的身體還是一天比一天虛弱消瘦。
他記得,坐月子的時候,她的身體雖然緩緩恢復到孕前的線條,但還是殘存一分豐腴,那時的秦長安不至於如此乾癟,簡直瘦成了排骨。
“還說我呢,你也是啊,都不照鏡子麼?”她撫摸着他下巴上的胡茬,被堅硬的胡茬刺的手心發癢,她笑着搖頭。“明日我幫你刮鬍子吧,我還是更喜歡你沒有鬍子的模樣,再說,親吻的時候不至於被刺的難受。”
他如鯁在喉,正欲繼續說些什麼,卻見秦長安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大大地打了個哈欠,故意沒看到他滿目憐惜和不捨。“好晚了,我想睡了。”
龍厲將臉擱在她的肩窩,這些天他一夜都不曾跟她同牀共枕,累到了極點,也多半是在深夜出去走一趟,讓寒冷的夜風迅速驅趕他多日來的倦意,實在撐不住了,纔在榻上窩着躺一下,但每次不到兩個時辰,就怎麼也睡不着了。
縱然是領兵親征的那些日子,也不曾讓他如此疲憊不堪過,心裡卻只剩下一個信念,他一定要等下去,不能放棄。
秦長安閉上眼,依舊還感覺到他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身上,其實她並無太多睡意。
她故意說自己很困,是爲了讓他放下介懷,丟下防心,別再如此緊繃不安,再這樣下去,他的身體遲早要垮掉。
翌日清晨。
秦長安醒來的時候,龍厲已經不在牀邊,他坐在榻上,看着翡翠服侍她洗漱,臉上的倦容雖然不曾消除,但已經比昨晚神不守舍的模樣好上太多太多。
明雲緊接着端來清粥小菜,她沉睡了許久,不能吃太油膩太滋補的食物,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等她搖搖頭,示意自己吃不下了,龍厲才就着那些米粥,用了早膳。
“我的鞋呢?”她睡了太久,渾身虛弱,但已經不想繼續躺在牀上,閒不住了想下來走走,但牀下卻空無一物,她看向龍厲,一臉訝異。
“可能是宮女拿出去清洗了。”他睜着眼說瞎話,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完全沒有半點可疑的表情。
她險些翻了個白眼,昨晚她還穿着繡鞋走來走去,怎麼一醒來,連雙鞋子都找不到了?再者,就算去清洗也好,晾曬也罷,她堂堂一國之後,難不成只有一雙鞋子?就沒有替換的了?
見秦長安悶着頭不說話,他垂下眼,看着她氣鼓鼓的臉頰,當下雖然惡劣地笑了,卻還是忍不住將她往胸口貼。
“太醫說你還需要休養幾天,才能下地行走,你想去哪裡,朕抱你去。”
難道她想要去茅房他也抱着她去嗎?!她一時語塞,不由地漲紅了臉,但想想她這些天臥牀不起,恐怕吃喝拉撒全都是他一手包辦,她想要後悔,也來不及了,木已成舟。
光溜溜的白嫩腳丫懸在半空,她坐在牀畔,沉默了許久,終究不再忤逆他的好意,柔聲說道。“讓翡翠準備東西,我來幫你刮鬍子。”
龍厲扯脣一笑,見她不再固執地想要下牀,便走到門口,吩咐了幾句話,很快翡翠就送進來一個漆盤,他搬來椅子坐在她的對面,配合地擡起下巴。
站在牀上,她先是在他的下巴上抹了一些澡豆,打出細小的白色泡沫,手裡握着一把精巧卻又尖銳的小刀,用寒鐵打造,吹毫斷髮,她必須十分小心翼翼。
說來慚愧,兩人當了這麼久的夫妻,但因爲龍厲身份尊貴,她從未親自幫他刮過鬍子。她聚精會神地颳了一般胡茬,才站了一會兒,小腿就有些勉強無力,緊握着小刀的手微微一顫,毫無聲息地在他的下巴上劃出一道很小的口子,鮮血頓時溢出來。
她面色微變,急忙用乾淨的布巾壓住他的下巴,一臉的愧意。“疼嗎?”
“不疼。”龍厲回以一笑,那副神色自如的表情,當真像是察覺不到半點的疼痛,雙手輕輕擱在她的細瘦腰際。“要不要休息會兒再繼續?”
“不過是躺了十天,我的身體就這麼不濟事了?”她無奈地嘆了口氣。
洗漱的時候她照過鏡子,發現自己瘦了許多,都快脫相了,身上摸上去也是一把骨頭,彷彿成了營養不良乾巴巴的小姑娘。
“經歷了這個劫難,你能回到朕的身邊,已經是大幸了。慢慢養,朕遲早會把你再養出一身肉來。”龍厲的眼底盡是寵溺。
她笑着點頭,繼續給他刮掉鬍子,這一次總算上手了,漸漸變得遊刃有餘,那張面如冠玉的俊臉很快恢復原貌,除了有些瘦削之外,依舊俊美的不像話。
“好了。”她湊了過去,在他的薄脣上輕柔一啄,笑靨如花。“這下子不會再被你的鬍子刺痛了。”
就在她靠近龍厲的時候,突然發現眼前閃過一絲銀光,定睛一看,竟發現他墨黑的長髮內,摻雜了幾根銀絲,不由地愣住了。
“怎麼了?”察覺到秦長安的失神,他揉了揉她的小臉,因爲她瘦了許多,那雙寶石般的眼睛就顯得更大了。
一時之間,許多話涌上了她的喉嚨,卻又被她生生嚥下去,昨晚她只是匆匆一瞥,看到他的滄桑和疲憊就已經於心不忍,不曾發現他居然在短短半個月裡,早生華髮。
面前的這個男人還很年輕啊,他才二十六歲,即便過去活在滿心算計之內,她亦不曾看到他爲某個人、某件事而頭疼,殫精竭慮!
心情愈發複雜,除了滿心苦澀之外,還捲起一陣狂喜,她知道自己此生的選擇沒錯,她的眼光很好,找到了一個可以依靠的男人!縱然他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睥睨天下,任何女人對於他而言都是唾手可得,他亦不會犯下天底下男人都容易犯下的過錯,他的心,就只會爲她一個人而敞開!
“三郎,你長白頭髮了。”秦長安沉默了許久,才笑着說,淺淺的笑容融化了他內心的困惑,她不想在他面前一副黯然神傷的樣子。
“要幫朕拔掉嗎?”他不以爲然。
既然對她上了心,他付出心血也是應該的,她在他的人生路上便是一朵明豔的鮮花,固然她經得起風吹雨打,性子堅韌,他還是想要守護她,澆灌她。
區區幾根白髮,又算得上什麼?!
他身體裡積累的所有疲累,在她回到他身邊的那一刻起,已經消散了大半,她跟過去一樣,從來都是他的獨門解藥,不但可以輕而易舉地治癒他的身體,更能治癒他千瘡百孔的心。
不過,他不在意自己的容貌有何等改變,只要她喜歡就好,這幾日他放任不管,長出胡茬,她不愛,那就颳得乾淨,如果生出白髮,她亦不喜歡,那就拔的一乾二淨。
“不要,三郎什麼樣都是好看的——”她勾起紅脣,纖細五指穿過他未曾束髮的黑髮內,感受着幾縷細微銀光的光澤在裡頭隱隱閃爍,像是鑲嵌了一層白銀,並不顯得蒼老,柔順地垂泄在他的腦後,彷彿是一種刻意的裝飾,反而有一種難以形容的美感。
龍厲深深地笑了,喉嚨溢出一連串的低沉笑聲,唯有在他面前,她才偶爾流露出少女般的嬌嗔,他卻愛極了她的這一面。
她的心同樣有些盪漾,經過了赫連尋跟諾敏這件事後,她更想要珍惜這一段得來不易的感情,這世上錯過的情人太多太多,一旦擦肩而過,又有幾個能像赫連尋這樣,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只爲了換來下一世的回眸?
既然面前擺着這麼一個對她專情又長情的男人,她怎麼都沒理由放開手纔對,瞥視着他清雋卻又俊逸的面龐,忍不住竟有些飄飄然起來,心裡的荒野上彷彿綻放了無數美麗的小花。
秦長安手握乾淨的棉布,替他擦拭面頰上的白色泡沫,寬大的衣袖緩緩垂落,露出兩截手臂。享受着妻子溫柔小心地服侍,龍厲的目光隨意瞥了一眼,在背地裡感嘆連她的手腕都變得那麼幹瘦,好似他用力一掐就要變成兩段。
只是下一刻,他不敢置信地死死盯牢那雙細瘦白皙的手臂上,肌膚之下隱隱冒出一些淺紅色的痕跡,他大爲震驚,猛地從位子上站起來。
她被無端端嚇了一跳,手裡的棉布掉在地上,不知他爲何突然大驚失色,右臂被他拉了過去,手腕被緊緊地扣住,他將她整個衣袖擼到腋下,將一整條光裸的胳膊暴露在空氣之中。
“這是什麼東西?”
手臂上肌膚下淺紅色的痕跡,彷彿是活着的一樣,從血肉裡慢慢地溢出來,一個個猶如浮標般浮出水面,愈發清晰地出現在表層的肌膚上。
是符文。
兩人對視一眼,當即認出了這些紅色的圖案是似曾相識的,他們曾經在金剛錐的表面看到過的一模一樣!
------題外話------
連續三天萬更,吼吼!愛你們,筆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