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遙將她的小手擱在膝蓋上,指腹若有若無地摩挲着她的指節,不明情緒地問。“長安,你不停地走,想要看遍整個天下?還是害怕被困住?”
秦長安猶如被晴空霹靂劈中,小臉僵硬的厲害。
他繼續問:“你沒想過有朝一日,情愛滋味會讓你心甘情願留在一個人的身邊,不再奔波?”
她的心從未跳的那麼快,沉悶的情緒壓得她幾乎無法喘氣。那些她以爲已經被埋葬遺忘的過去,突然間鮮明地好似就在眼前。
以前,也曾有個人,喜歡這樣把玩她的手,彷彿那也是玩具的一部分!
“我可不是相夫教子的料,別指望我跟那些女人一樣!”她全身發麻,卻還是奮力反駁。
“是不敢指望。”他的眼底有笑,戲謔道:“下廚女紅,郡主恐怕一樣都不會,擔當不起賢妻良母四個字。”
秦長安的頭腦昏昏沉沉,用力揉了揉太陽穴,讓自己腦子清醒一點。
“長安,別逃了。”看着她發白的臉和緊緊攥住他肩膀不放的小手,他毫不遲疑地將她擁入懷裡。
她虛軟地在他懷裡喘氣,解讀着他的每一個字,露在她眼底的是明遙因呼吸而滾動的喉結,他的頸子弧線優美,沒入衣領的鎖骨若隱若現,即便看不到臉,竟然也有了勾人的本錢。她想也不想,小手覆上明遙的脖子。
“你在做什麼?”他的嗓音陡然沙啞,鎖住她的手勁不由自主地用力。
她佯裝虛弱的眯起美眸:“逃?我還需要逃嗎?”這裡是荒郊野地,身邊沒有半個隨從,真是最佳殺人拋屍的場地,他要出手了?大魚終於咬鉤了?
她太想知道了,明遙到底是什麼人派來的細作!會讓她大吃一驚嗎?!
明遙身子一震,心頭閃過恍惚,秦長安在女子中是不折不扣的強者,外柔內剛,不愛示弱,但他此刻卻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她脆弱的時候,只能讓他一人看到,只能被他擁有!其他人想也別想!
“你肩膀上的那個字,真的只有我見過?”他話鋒一轉,這七天裡,他率先要解決的就是此事。
秦長安不悅地看向他突如其來的問題,這男人不是要殺她了嗎?他明明惡狠狠地丟下一句,讓她別逃了,反正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乖乖受死不是嗎?
她靜觀其變:“連我大哥也沒見過。”
“你大哥憑什麼看你的身子?”他又怒了。
如今到底是什麼鬼情況?她打草驚蛇了嗎?
她不動聲色地問:“只有你一人。”
“那就好辦了。”他垂下眼,發現她的小手還貼着他的脖子,他輕輕鬆鬆地拉下,環在自己腰間。
是啊,在這個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山野之地把她殺了,太好辦了!她暗暗冷笑。
明遙感覺到她的光滑面頰貼上他的脖頸,那片溫潤宛若一根輕盈的羽毛,撓進他的心扉,讓他的心情大好。
兩人雖然擁抱着,卻有着截然不同的心思。
有點不對勁……。到底是不是男人,殺個人還拖拖拉拉,磨磨蹭蹭的?!如果是她的手下,哼,直接讓他捲鋪蓋滾蛋!
那雙垂着長睫的眼底,滿是不耐和怒氣。
明遙卻自得其樂,他越來越喜歡抱着她,她的身體宛若雲彩般柔軟輕盈,今日的秦長安難得的柔順安靜,甚至流露出少見的小女人姿態,他心神俱動,手掌已然下意識地扯開了她的腰帶。
“明遙!你——”她恨不得跳起來指着他鼻子,天時地利人和全都佔了,他卻不動手殺人,反而就想着那些風花雪月的混賬事!
他了然地把她橫抱起來:“還是回屋吧。”
“你是不是還有什麼事沒辦?”她都忍不住提醒他了,他難道是第一次出任務的殺手?有婦人之仁還是天然的蠢呆?
“回去就辦。”他下顎一點,黑眸中浮動着星星點點的笑。這是頭一回,他們對那檔子事心有靈犀一點通啊,總是要等這個女人開金口才能碰她,太憋屈了!
等到了收拾乾淨的屋子,秦長安才明白,明遙所謂要辦的事,純粹就是那件事而已!
一波愛潮剛剛平息,她暗中捏緊身下的錦被,背過身去,越氣越是想不通。他卻又從背後抵住她,溫熱的手掌揉着她的纖細肩膀,揉着揉着,又揉出火。
直到她徹底在他身下融化成一汪春水,明遙才放過她,起身喊來丫鬟送熱水進來。
她撐着下顎,側躺着看他,明明他長髮微亂,隨意披一件袍子,卻風華畢露。在無人的野外他沒動手,在兩人赤誠相見的時候也沒動手,爲什麼?
“阿遙,夜清歌說在小倌倌的訓練裡,你是他的手下敗將,在我看來卻不像。耳鬢廝磨的時候,一般人很容易潰不成軍,但你肯定不會吧。”她笑着試探,嬌顏上有一抹迷人的慵懶。
一個受過專門訓練的男人,不知還有多少看家本領,對付一個不看重情愛的她,綽綽有餘。
“小倌倌跟青樓一樣,要想賺皮肉錢,就要硬着頭皮去學。在任何一個行業,唯獨身經百戰,才能佔有一席之地。”他冷冷淡淡地說,彷彿在談別人的事。
她語氣堅定,沒得商量。“我不喜歡你把那些招數用在我身上。”顯得她太弱。
明遙坐在牀畔,深邃的眼底有了笑意,滿滿當當盡是令人目眩神馳的光芒。“我還沒開始用呢——”
“你敢用,我就讓你不舉!”她美眸怒睜,柳眉幾乎倒豎。
他只是笑,不說話。在他面前還兇如野獸的女人,除了她還能有誰?但想想剛纔的欲仙欲死,血脈噴張,倒是將這一口氣壓了下來。畢竟,再脾氣不好的男人,餵飽後的情緒還是很穩定的。
“我從未容忍一個女人,到這種地步。”
第二日,明遙大清早就出門,領回了一個瞎眼婆子。她年紀很大了,看着至少有六十歲,一身粗布衣裳,灰白的頭髮挽在腦後。
“到了。”他眼神清冷。
“老奴給小姐請安。”婆子的眼珠是渾濁的灰色,眼底無光,只有死氣,卻很有禮貌,笑臉相迎。
不過,喊她小姐?爲什麼隱瞞她的真實身份?
“帶好你的東西,進屋。”明遙開口,看也不看秦長安的一臉困惑。
她一把拉住他,壓低嗓音:“什麼人?”
“我花了幾個月時間才找來的,能幫你解決後顧之憂。”他捏緊她的小手,依舊惜字如金,卻有着獨斷的魄力。
婆子打開身旁的木盒,拿出不少稀奇古怪的工具,她雖然看不到,但無妨動作熟稔。
“小姐喜歡什麼花樣?”
明遙依舊代爲回答:“你最擅長什麼?”
“很多姑娘家都喜歡牡丹蓮花之類的,我可以先畫個樣子,小姐看看滿意不滿意。”
他眼波一沉:“鳳凰如何?”
對於明遙的存心刁難,婆子有些爲難。“鳳凰可是慢工出細活。”
“我只問你做不做得出來。”明遙面對瞎眼婆子的強勢逼迫,連一旁的秦長安都聽得皺眉,他對外人的態度着實惡劣,太過不好相處。
果真如他所言,他只對她一人百般忍耐?其他人完全不在他的眼裡?
婆子狠了狠心,豁出去了。“能做,但至少要五天。”
“把樣子畫出來。”他站在桌旁,負手而立,身上不自覺散發出來傲然冷意,秦長安靠近一看,更覺驚奇。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瞎眼的婆子筆下,居然繪出了一隻在火中展翅飛舞的鳳凰,羽翅豐美,栩栩如生,豔而不俗。
她隱約明白,明遙爲何費心找這個婆子來,她曾在一些豔壓羣芳的名妓身上見過各種花樣的刺青,在北漠,有的富家小姐也沉迷此道,畢竟北漠人的愛美到了極致。所以,市井中當然有爲人以製作刺青爲工作。
“老奴要開始了。”
秦長安躺在貴妃榻上,默默望向明遙,他俯身,解開她的外袍,露出她白玉般的肩膀,她的上身只剩一件單薄的肚兜。
“待會兒呀,會有點疼,小姐如果忍不住,就讓老奴停下休息會。”
她聳肩輕笑,說的輕鬆。“爲了好看,這點痛還是能忍的。”
瞎眼婆子皮包骨頭的手,摸到她的肩膀,指腹下傳來略微的不平,她隨口說道。“原來這個不滿意嗎?”
聞言,那殺伐之氣,從明遙眼底一閃而逝。
長安依舊平靜。“婆婆摸不出來嗎?是寫了字的。”
“字啊……”瞎眼婆子搖搖頭,無奈地說。“我們窮苦出身的女人,哪裡認字啊,都是白丁。”
她瞭然地看向明遙,好傢伙,找個不認字的瞎眼婆子過來,完全不怕泄露她揹負這麼久的秘密,他果然是個極度謹慎小心的男人。
他眼神清淺又深沉,根本看不透此刻的情緒。
說不痛是假的,她滿頭冒出晶瑩汗珠,這個男人還是跟一座山似的一動不動,身子緊繃的連她都能察覺。
“你杵在這兒幹嘛?!”她又想罵人。
他不說話,卻是坐在塌邊,讓她的腦袋歪靠在身前,他攥着她的手,始終不放。她向他出氣,捏了他好幾把,他也無動於衷,好似不曾察覺。
秦長安終於妥協了,連罵人的力氣都沒了,直到兩個時辰後,肩膀上的鳳凰初具雛形,將那個奴字掩蓋了幾分,等過幾天上色之後,想必就看不出了。
她連自己是什麼時候睡過去的也不知曉,只知道一醒來,天都黑了。
“一箭穿透之痛和刺身之痛相比,哪個更嚴重?”明遙涼涼一笑,給她蓋上柔軟的狐毛毯子。
“有機會你親自體會一下不就知道了?”她沒好氣地回。
“我體會過的疼痛,必定勝過這兩種的千百倍。”他定定地望入她略顯疲憊的眼。
對她,一開始有恨,是她讓他領略過從未有過的憤懣哀絕和無能爲力,但如今,他嘗過她的美好之後,就不再恨她了。
這段對話無疾而終。
整夜,秦長安都睡得很不踏實,夢中,她又成了那個八歲的小女孩,被人按住,在肩膀上刺字……一開始她曾經掙扎,但掙扎無用,最後不知昏倒了幾次,直到醒來,那個赫然的“奴”字,已經霸佔了她的身體。
肩膀上血色一片,分不清是特殊的染料,還是她的血。
明遙煩躁地起身,亮了燭火,才發現牀上的女人在夢囈,卻又吐不出一個完整的字來。
她的拳頭緊握,牙關緊咬,臉上毫無血色,早已渾身冷汗。
他心情極差,掉到谷底,好不容易纔習慣牀上有個人,她這麼一折騰,害他整個人躁動難安。
不耐煩地走向門口,卻又中途折了回來,見鬼一般回了牀上,把她擁入懷裡。
她卻無意識地回抱住他。
只是那麼一剎那,表情陰沉難看的明遙目光灼灼,彷彿他夢寐以求許多年的東西,終於填補了他內心某一處空洞,言語都無法形容的喜悅和饜足,來源於她。
這一晚,秦長安睡得很累,她夢到自己還在官奴市場,但後來,噩夢卻漸漸消散。一股溫潤的暖意沁入她的心坎,驅走了一直覆蓋在她心中說不出的荒涼。
直到第六日,瞎眼婆子才完成了鳳凰的作品,至於上色的過程,全程還是依賴明遙的提點,當她站在銅鏡前,看着那美豔無雙精緻絕倫的鳳凰,每一片羽毛的色彩鮮亮,堪稱萬中無一的佳品。
“婆婆,我很滿意。”她微笑着將一包銀子遞到她手裡。“這是一百兩,這幾日你辛苦了。”
“一百兩這麼多?”婆子笑得合不攏嘴,一百兩足夠貧苦人家生活十幾年了,看來是遇到個大富人家的閨女了。
“應該的,我讓人送你回去。”
明遙走到婆子的身旁,低聲說。“走吧。”
“謝謝這位少爺,你給我找了這門活,我可以好好過個年了。”婆子笑逐顏開,不停地道謝。
他沉默着離開,婆子緊緊摟着一包銀子,高高興興地跟在後頭。
秦長安本想躺下歇會兒,突然想起什麼,顧不得穿外袍,奪門而出,將身子掩在正門後,望向前方。
“少爺,您不必專程送我回去,要不您幫我找個牛車,我自己回劉家村就行了。”婆子跟不上明遙的步子,氣喘吁吁。
明遙環顧四周,這裡方圓五里沒有任何人家,他的眼突然沉下,只剩下陰狠,猝然擡起手,作勢要朝着婆子腦後劈下。
“阿遙!”秦長安喝道,卻不願讓婆子感受到異樣,“讓柳媽送人,你給我滾回來!”
明遙一動不動,甚至手掌還在半空,那雙黑眸裡沒有半點感情,冷得像冰,殺氣洶涌。
察覺到他異常的堅決,她滿心震愕,倉促地跑出門去,惡狠狠地拉過他:“陪我吃飯!”
婆子討好地笑,“這位爺,小姐的脾氣不小啊,你是上門女婿吧?”
上門女婿?明遙的眼梢幾不可察的抽動。
柳媽聞聲而來,領着婆子走了,秦長安見他還是默然不語,一時氣結。
“你竟然想殺人滅口?”
他說的理所應當。“只有死人才不會泄露秘密。”
“是嗎?”她無聲冷笑,眸光似火。“你看過我身上的刺青,難道有朝一日我殺了你,也是應該?!”
他森眸一眯,鎖住瞎眼婆子的遙遠背影,嗓音裡藏着嗜血。
“除了殺人滅口,還有個法子,就是把人關起來。”
“她又不是犯人,更別提她的手藝精湛,幫我化解了困境,你卻想着囚禁她?!”她臉色冷若冰霜,咄咄逼人。
“一旦此事泄露,你身爲逃奴,被抓回去後,就地正法,等着你的就是一死。”他的語氣冰冷又麻木,陰鶩的眼依舊追着婆子的方向。
“明遙,失去自由的感覺,難道你不懂?”
他緩緩回過頭來,迎上那雙盛滿月光般清冷的眼,內心躁動的殺伐之氣,卻被奇異地安撫了。
“人心難測。”他幾乎從牙縫裡逼出這一句。
“是啊,人心難測。”她笑着點頭:“我既然相信阿遙可以替我保守秘密,也能相信那個婆婆,放過她吧。”
以往的他,絕不可能放虎歸山,即便那個瞎眼婆子說自己不認字,但人心隔肚皮,他更贊成先下手爲強,斬草除根,不留任何後患。
他深深凝望着她,她沒有穿外衣,上身只裹着白色繡花肚兜,下身絳紫色金邊寬裙,陽光下的她染上一層金粉,纖細的肩膀上一隻七彩鳳凰,美的令人窒息。
“浴火重生,適合你。”他的指腹拂過鳳凰的寶石般美麗的羽翼,一團赤紅火焰,將那個奴字徹底掩蓋。
她細微瑟縮一下,眉頭緊蹙,不滿地抱怨。“別碰,還在痛。”
“回屋。”入了秋的天氣,寒氣逐漸濃重,他第一時間想起她的特殊體質,不禁低聲催促。
“你答應我,不能暗中殺她。”她再三強調。
他下顎一點,把她抓回屋子,沒再廢話。等秦長安睡了午覺,他才踏出她的房門,走着走着,他不時地擡起手心看,都走的這麼遠了,那柔嫩軟馥的觸感還留在手心,而且她的觸感和清香,全都在鼻尖繚繞不散……
她對他的影響,越來越重大。
牀上的秦長安,同樣輾轉難眠,白銀的話再三浮現在耳畔,明遙是有殺氣,而且,她親眼目睹。
一個浩然正氣的貴公子,當真會因爲家族的覆滅,小倌倌的屈身,就成爲一個渾身殺意的人嗎?
她無法一口斷定。
但他的行事作風,着實成了她越來越不安的源頭。
夜晚,明遙突然轉身壓住她。
她皺了皺眉頭,他的雙臂橫在她的胸口,胸脯都被壓得變形了,用這麼多蠻力,她是不是不該默許他去練武的?臂力這麼強。
他的嗓音很沉悶:“解除情蠱之後,你打算怎麼打發我?”
秦長安瞅着他暗潮洶涌的黑瞳,徐徐說道。“你若想留下,聽風樓主賬房的位子,還是你的。你若不想,不管是金銀還是經商需要的人脈,力所能及的,我自然助你一臂之力。”自己做事一向恩怨分明。
明遙的嘴角嘲諷地勾起。
他在乎一個賬房先生的位子?經商發家?她到底有多麼小瞧他,這些東西他根本從來就不放在眼裡。
兩個選擇兩條路,就是沒有一個選擇是要他繼續留在她的後院。
她的心,從未改變過,即便他讓自己卑微到不能忍受的地步,即便他爲她做了那麼多從未做過的事……。
他不再說話,只用行動表示,長安的衣裳被他飛快扯下,很快身下只有一具玲瓏剔透的嬌軀。
“明遙!”她一臉鮮活怒氣,宛若困獸般,一腳踢開他。
他扣住她的腳踝,饒有興味地覷着她的怒容,這死丫頭兇狠地只差沒撲過來咬他,不過,他很想被她咬怎麼辦?
這一晚,消耗了兩人所有的體力。
一開始宛若打仗,到後來卻又淪陷在明遙的挑逗和撩撥中,她又咬又捏,卻完全抵擋不了他洶涌的進攻。
被吃幹抹淨後,她氣急地一掌拍在他胸膛,他卻拉過她泛紅的手,輕柔揉捏,這才起身沐浴,剛纔的意亂情迷早已完美地掩飾乾淨。
她在他身後眯起眼,這個男人,處處矛盾,有時候透着強勢作風,但他似乎很清楚她的底線,很少真的把她逼急了。
晌午醒來,她懶懶地舀了一勺鹹豆花,在鄉野之地,卻因爲柳媽的好手藝,反而能嚐到皇城腳下罕見的美食。
明遙一大清早就不見人影,只怪快天亮他們才停戰,她一沾枕頭就昏昏睡去,連噩夢都無法近身。
一晚上不停地讓下人準備熱水,哪有這麼勤快辦事的?又不是有生兒育女的壓力。
她的心緒有些亂。
明明有動手的絕佳機會,他卻沒有,相反,還在幾月前就爲她尋覓一個可靠的刺畫師傅——是否足夠洗清他所有嫌疑?證明他絕沒有是心懷不軌?
如果明遙是她的敵人,她不會客氣,如果他不是,她會給他應有的尊重。
想到此處,她輕輕晃動一頭青絲。
門口的馬蹄聲,把她拉回現實,馬背上的男人黑雲般的綢衫宛若行雲流水,縱身一躍,就這麼進入她的視線。
“公子,稍等,我給你準備早膳。”柳媽轉身回了廚房。
“一大清早去了哪裡?”她挑了挑眉,見他不說話,哼了聲。“去了劉家村?看那個婆婆有沒有到官府告發我?”
明遙的聲音有點軟化,但隱約還有怒氣。“你就這麼信得過一個陌生人?這種窮人越容易爲了一筆賞金就出賣別人。”
“但她還沒有出賣我吧?這些不過是你的猜測。”她的輕軟嗓音打破他的渾身寒意:“阿遙,你這種趕盡殺絕的態度讓我很不苟同。這些平民百姓犯不着你用到這麼狠的手段,我聽說你曾經正氣浩然,平易近人,可如今呢?”
他分明是爲了她的安危!一條人命根本不在他眼裡,不管任何人擋他的道,處之而後快,殺人不過頭點地,他從不認爲有什麼不對!
明遙臉色陰沉,嗓子眼發緊,氣到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你是爲了我。”她感受到他凌冽壓抑的氣息卻視而不見,她從柳媽手裡接過一碗鹹豆花,擺放在他面前,從容地微笑。“但我相信自己的運氣沒這麼差。”
明遙眼底寒光閃動,見她神色和悅地喝豆花,她沒有梳髮髻,一頭青絲綿軟地拂過肩膀,在他心頭騷動着什麼,猶如吐死的蠶,把他整顆心密密麻麻地纏繞起來。
他終於明白,爲什麼明明她已經是個女人了,但常常還有未婚少女的姿態——只因她的心思完全不在男女私情上頭,也就沒了那些嫵媚妖嬈。
“就算你被抓回去,我也不會不管你。”他的手正欲撫上她明媚的側臉。
秦長安一歪頭躲開他的手,眉頭微蹙,因爲那一句話而心悸不已。
一個逃奴,當然最怕被人揭穿往日身份,不過她堅信這兩年多的努力沒有白費,她是北漠郡主,就算行跡敗露,也不是什麼人都能砍她的頭那麼簡單。
他不會不管她?他一個沒有任何勢力的官家子弟,怎麼管她?
正在此時,柳媽帶着猶豫的嗓音打破此刻的安謐。
“郡主,四皇子在門外——”
她隨即起身。
背後一束火熱的目光,幾乎將她的後背灼燒了一個洞,她突然停下腳步,美目一瞪。
他喜怒不形於色,目光依舊火辣辣地跟她交纏,卻因爲她這個動作,心口浮現微微的甜。
門口停着一輛華麗的藍色馬車,蕭元夏坐在車內,車伕和侍從全都退到遠處,門簾紋絲不動,她依舊無法看到他。
“四殿下怎麼找到這兒來了?”她輕聲問。
“我就不能來找你嗎?”他溫潤的嗓音滿是不平和憤慨。
秦長安抿緊脣,蕭元夏既然懲治了沈家,這件事就該翻頁了纔對。
門簾後傳出他滿是痛楚的聲音:“長安,在秦峰的軍營裡,爲傷兵治療的你,在星河下暢談的你,早就在我心裡揮之不去。如果沒得這場病,我就不會發現你在我心中有多重要,我見不到你,但每日都對你心存愧疚……我應該早點讓父皇賜婚纔對。”
“殿下,我不想嫁入皇家。”她把話說開了,沒有任何遲疑不決。
車廂內顯然傳出不小動靜,門簾晃動,下一刻,他猛地掀開,跟她對望。
一個多月不見,蕭元夏的俊臉清瘦許多,眼下一團多日沒睡好的青黑,眼底盡是掙扎,他死死地扣住她的手臂,內心生出莫名的苦澀。
眼前的女子,長髮只以錦繡髮帶扎着,眉目清明,面容姣好,有着一般女子沒有的堅定果斷,甚至那幾分英氣也着實吸引人。
她似乎更美了。
蕭元夏於心不忍:“你在怪我?”
她不再說話,只是靜靜地感受着臂上隱隱傳來的痛感,彷彿沒有感覺般地承受着。
許久,她才幽幽說道:“我認識殿下的時候,就清楚地知道你的身份。你是皇子,就算喜歡一個女人,也不可能只娶一個女人,你本性並不風流,可這就是現實……無法改變的現實。”
漸漸地,他鬆了手,面色略顯頹然,一抹無力爬上那張憔悴的俊臉。“我喜歡你,北漠任何一個女子都無法讓我這麼喜歡你。”放棄她,他怎麼捨得?
縱然秦長安對蕭元夏沒什麼想法,但聽到這麼直接的告白,還是雙眼蒙上一層熱氣。“殿下,你好好養病。”
見她那雙眸子宛若被雨水清洗過一般,映照着他憔悴的容顏,他反而內心動搖,不能自已。
“長安,等我,有朝一日我必定能追上你。”
她垂眸一笑,長睫擋住所有過往帶來的恍惚,再度擡眼的時候,眼裡已經風平浪靜,任憑天崩地裂也不改顏色。
“知音難覓,不管以後發生什麼事,我都會銘記在心。”
蕭元夏得不到她的承諾,目光透過她的身子,落在門後的庭院,眸色黯然。“你說實話,不會真的心儀他吧?他揹負着奴籍,跟你怎麼般配?”
她沉吟許久,才說。“我會給他擡籍的。”
聞言,蕭元夏沉默了許久,漫長的宛若過了一個春秋。他的手一抖,垂下了青色簾子,淡淡地說。
“我明白你的心意了。”
秦長安目送着馬車離開,心情有些悵然若失,兩年前,彼此都還年輕,也許真有那麼一瞬間心絃撥動,但她很快壓制住了,沒再繼續沉迷。
她不認爲蕭元夏能讓她等到那一天,一生一世一雙人,沒有女人會對一個皇子提出這麼苛刻的要求,所以她沒說。
明遙站在樹下,仰起臉,馬蹄聲已經遠的聽不到了,她卻坐在樹上,花團簇擁的裙襬隨風搖曳,飄然若仙。
他耳力向來就好,隔着個院子還是聽清了他們的對話,同爲男人,蕭元夏對秦長安有情,他第一眼就看出來了。
秦長安說要給他擡籍,令他心魂俱動,那種佔據內心深處的滿足和驕傲,與牀底上的水乳交融截然不同。
可是一轉念,卻又怒氣增生。就憑一個小倌倌裡的男娼也能得到她的溫柔相待,同牀共寢?他還不如一個服侍男人的低賤男娼?
她是瞎了嗎?
秦長安完全不知道樹下的男人矛盾又複雜的心態,她抱着樹幹,眺望着遠方村落的嫋嫋村煙。她在軍營養病的一年,極爲虛弱,蕭元夏專門爲她送來不少北漠的稀奇玩意兒討她開心。
重溫舊夢是人人都難免的情緒。
他對她的好,她必會回報,只是她不會放棄自己的堅持,成爲蕭元夏的妻妾之一。宮裡的崔公公早就暗示過她,皇帝有意把伯安候的女兒指給四皇子。
“下來。”樹下有人開口。
她雙手撐在樹幹上,垂眼看他,長髮徐徐飄動,眉眼淡淡,看不出喜怒。
“走吧。”
“去哪裡?”
“去了你就知道了。”他故作神秘,姿態倨傲:“這七天不是我說了算嗎?”
明遙帶她去的,是騎馬還花了一個時辰的“鬼市”。
北漠有個習俗,每一年入冬前會舉行一年一度的鬼市,不同於一般的市場,售賣的都是奇形怪狀的東西,但有個規矩,在鬼市上販賣的東西,買主不問來處,賣要看賣主的心情,甚至有地方是以物易物,除非拿出賣主想要的東西來換,否則千金不換。
“你一開始就想帶我來鬼市?”她眸子發亮,神采飛揚。
“郡主很喜歡新奇的玩意吧。”他說的輕描淡寫,但眼神卻無法從那張恢復了風華的小臉移開,果然,她從不會讓負面情緒影響自己太久。
她皺了皺眉,爲什麼明遙明明纔跟她相處不久,他卻好似認識她許多年,能夠挖出她隱藏的喜好?
“阿遙,你——”她想要詢問,卻又不知從何問起。
“真巧,已經開市了。鬼市只開兩個時辰,以三聲鑼聲結束。”他嫌她太囉嗦慢吞,一把握住她的手臂,見她的眼神幾不可察的變化,他黑瞳陡然沉下,不顧旁人在場,擼起她的寬袖,見她玉臂上一圈淡淡紅痕。
“蕭元夏那個混賬弄的?”他的嗓音生出強烈的壓迫感,令人不寒而慄。
秦長安拉下衣袖,忙不迭看看周遭的行人,不悅地挑眉。“他可是你們的皇子,注意你的口氣。”
他陰測測的,嘴角抽動,終於壓下所有的怒氣,他就是不喜歡她身上留下別人的痕跡!她的每一寸肌膚,每一根頭髮絲,全都不容褻瀆!
“老闆,這是什麼?”不停地走走看看,秦長安突然被一個不起眼的鋪子吸引,說是鋪子還稱不上,只有一張破破爛爛的木桌。老闆其貌不揚,懶散地坐在地上,翹着二郎腿,悠哉抽着水煙。
她指着的,是一顆蛋,一顆鐵灰色的拳頭大小的蛋。
“孵出來不就知道了?”老闆挖挖耳朵,愛理不理。
明遙看了想揍人。
她笑着又問:“不知老闆開價多少?”
“一錠金子。”他頭也不擡,啪嗒啪嗒吸着水煙,吐出一口白煙,臉上有些迷醉般的醺然。
“就這破東西?”明遙冷哼一聲。
秦長安回頭瞪他,從懷裡掏出錢袋子,正欲付錢,卻見那個男人臭着臉說。“老子不賣了!”
“不是說好一錠金子嗎?”秦長安耐着性子。
“你男人不懂規矩,我不賣你。”
“要不我讓他給你賠罪?”她推了明遙一把,凶神惡煞地說。“他不是我男人,是我下人,反正我看他不順眼很久了,要打要罵隨你的便。”
“好啊,你這小娘子說的話還有幾分人味。這個蛋歸你了!”男人終於站起來,拍了拍明遙堅實的後背,滿意地點頭。“讓他幫我幹一個月的活,不錯不錯!”
“那這金子?”她笑眯眯的。
“不要了!”
“爽快!”
秦長安將這顆蛋包裹在絲帕裡,往懷中一塞,朝着老闆揮手。
明遙不敢置信,這個女人看也不看他一眼,歡歡喜喜地走了!
他冷眸裡是無盡的黑,幽靈般的眼神,轉向了身旁的男人。
就爲了一顆蛋,把他賣了?而他只值一錠金子?
“你真要我留下來?”他拔出一把匕首,往木桌上一插,陰狠的眼神好似吃人不吐骨頭的野獸。
老闆手裡的水煙摔在地上,一臉愕然。
“這把匕首拿去賣,至少值五十兩黃金,夠塞你的嘴嗎?”他取下面具,將臉對着老闆,扯出鬼一般的可怕冷笑。
“夠夠夠……”老闆臉色煞白,被嚇得魂飛魄散。
秦長安正在另外一個攤子上挑選東西,突然被人攔腰一撈,下一刻已經被他扣住纖腰,他手勁加大,似乎在宣泄心中的怒氣。
“這麼快就脫身了?”
“你玩的很大。”他在磨牙。
“在鬼市就要玩的大,才能吃得開。”她毫無愧疚感,朝他粲然一笑,小手正欲拍拍他胸膛,他卻嫌惡地閃開。
她的手落了空,悻悻然地摸了摸鼻子,繼續蹲下去,選了一個玉扳指,痛快地付了銀子。
這一看就是男人的物件,玉石不算上等,但紋理極爲漂亮,翠綠剔透。
“喏。”
她朝他攤開手心的玉扳指,說的高深莫測。“這個玉大有來頭,是北漠纔有的柱石——”
他冷漠地打斷她沾沾自喜的吹噓和自誇:“柱石是沒錯,充其量也就是二流貨,你買貴了。”
爲什麼她的眼光從小到大就不能長進一點?這世上真是有一種人,生來就沒有好品味的嗎?
秦長安沉下臉。“你不要就算了。”他眼底的不屑和輕蔑算什麼?
姑且不去看那個成色一般的扳指,明遙鮮少動情的眼眸深處,彷彿有波濤萬頃曠蕩。“給我的?”
“二流貨可配不上你明家大少爺,我回去送阿貓阿狗也成。”她繼續走。
明遙猛地拉住她,眼底火樣的光芒照的人眼睛生疼,彷彿連冰冷的銀質面具也溫暖起來。
“拿來。”他伸出手,不自覺流露盛氣凌人。
她沒好氣地白了一眼。
壞脾氣的丫頭!他主動靠近她,從她握的很緊的拳頭裡,掏出那一枚玉扳指。
一擡頭,秦長安已經走的很遠。
他送她玉戒,她不收,她送他扳指,他卻要了。
不知不覺,他竟然彌足深陷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