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長安睇着他,沒有回答,話鋒一轉,又問。“明雲的病,你真的不再考慮了?”
“郡主覺得我這個兄長很不負責?明明雲兒可以有當個正常人的機會,我卻蠻橫無理地讓她一輩子當個瘋瘋癲癲的傻姑娘,你是這麼想的吧。”他越說越急,別人怎麼誤解他都可以視而不見,但這次,他不想自己給她留下一個那麼惡劣可恨的印象。
她靜默不語,已然默認。
吳鳴又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秦長安起身倒了一杯茶,才發現茶壺裡的水早已涼透。
“喝吧,雖然涼了,至少潤潤嗓子。”
吳鳴接過茶杯,喝了兩口,好不容易平息了氣息,目光爲之一黯,徐徐道來。
“明家被抄家的那個晚上,跳井的是宋姨娘,一個擅長吹枕頭風又貪婪好利的姨娘。如果不是她的驕奢成性,我爹不會在貪污的道路上越走越遠。無奈美色當前,男人就成了沒腦子的廢人,明知不可卻仍然心存僥倖,只爲了取悅年輕貌美的宋姨娘。我母親病逝後,放眼整個明家,她儼然成了當家主母,掌控中饋,趾高氣揚,目中無人。而聽到明家被抄家,所有成年女眷都要被罰發配邊疆後,那個自私自利的姨娘竟然連夜跳了井。明雲親眼看到自己親孃在井裡掙扎,急着去喊人,卻在長滿苔蘚的井邊摔了一跤,被找到的時候,已經不省人事。醒來後,就成了一個傻姑娘,加上她年紀又小,未滿十二歲,不用發配邊疆,被派到一家官窯當婢女,可惜很快發現她什麼都不會,就把她降爲燒火丫頭。”
言語之中,秦長安聽到的是吳鳴雖然沙啞卻異常平靜的口吻,甚至帶些冰冷不屑,她眉頭緊蹙,有種直覺,這個害人不淺的宋姨娘跟這個嫡子的關係並不好,明遙憎惡宋姨娘的所作所爲,而明雲是宋姨娘的女兒,這對兄妹果然是沒什麼感情的嗎?!
除此之外,一個自私貪財又覬覦主母位子的姨娘,教養出來的女兒會是什麼樣子?秦長安在北漠見了不少皇親貴胄,後宅裡的齷齪事也聽了不少,會不會明雲跟宋姨娘如出一轍,小小年紀卻被養廢了,仗着宋姨娘在明家的位子作威作福,她耳濡目染,任性妄爲,根本就是個驕縱無禮的丫頭呢?!
想到此處,秦長安更是寒心,眼前再度浮現出明雲天真爛漫的無害笑容,心頭百轉千回。
“明雲過去從來不把你這個嫡兄放在眼裡,你們兄妹走的並不親近,甚至,她還是個讓人討厭的小姐?”她試探地問。
吳鳴的眼底閃過一道細微的光芒,他不由自主地坐正了身子,緩緩地擱下手裡的茶杯,眼神如水,安靜地望向面前的女子。
“是我太武斷了。宋姨娘讓明家家破人亡,明雲變傻了,你既往不咎,跟她相依爲命,沒有撇下她,讓她自生自滅,已經是仁至義盡。我卻總是責怪你照顧她不用心,從未想過真相是這樣的可怕。與其她變成本來驕縱刻薄的模樣,長成第二個宋姨娘,還不如她這麼單純無垢地活着,你的想法無可置喙。”
“不,郡主的話,我思前想後,還是自己的目光太短淺。明雲的命運不該掌握在我手裡,而應該交給她自己做主。如果她有幸能挺過這一關,也許遭遇這麼多事後,她不會再跟過去一樣無法無天,驕縱自私。”吳鳴有感而發,字字真摯。
“一切都不急於一時,這一年時間,你先給明雲養好身子,等她身體恢復健康強壯,到時候我們再商量不遲。”
吳鳴無聲點了點頭:“這一年多,驚雷病逝,我不得不單獨面對明雲,其實郡主你目光如炬,句句在理。以前在明家,我身爲嫡子,跟身爲庶女的明雲本就不親近,再加上他們母女的性格實在讓人不厭其煩,我甚至有意無意地避開明雲——你說我不會帶孩子,是真的,我沒料到那麼蠻橫的丫頭會有朝一日變成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大孩子,驚雷走後,我的心總是靜不下來,根本無心放在明雲身上……”
吳鳴越是這麼說,秦長安卻越是心中內疚。家逢變故,從一個天之驕子淪爲小倌倌的男娼,唯一忠心耿耿的小廝又死了,他一個滿心抱負的官家大少爺,對未來的人生感到迷惘也是人之常情。
可她每次見到他,不是訓斥就是教訓,從來不給好臉色。
漫長的沉默之中,兩人都沒有說話,吳鳴突然又咳起來,秦長安二話不說,拉過他的手,搭了一會兒脈。
她掃過一眼吳鳴的手,膚色較白皙,手指修長,是一雙養尊處優的手,但手腕處寒涼,身上的單衣貼在後背,也有些許汗溼的痕跡。
“郡主府的丫鬟都是調教過的,懂事聽話,我派兩個過來,一個照顧你,一個帶着雲兒。”
吳鳴下意識地婉拒,但手腕處那塊肌膚,生出微熱的感覺,他縮回了手,用衣袖遮擋,好似在隱藏什麼見不得光的感情。“不用這麼麻煩。”
秦長安沒留意他眼底的閃爍,神色自如,思緒清明。“吳鳴,你就聽我的吧。你鬱結在心,這場病看似是一般的風寒,實際上你積累了病根,一時之間心力交瘁,纔會來的這麼快。你桌上的藥材,治標不治本,我重新給你寫一個方子,你按時喝藥。恐怕過年這陣子,這病都得慢慢調養,你才搬來這裡不久,又不愛跟街坊鄰居打交道,誰能盡心幫你們一把?再者,一旦遇到居心叵測的,反而對你們不利,還不如用我手下的丫鬟。如果你還是不習慣她們的伺候,等病好了就讓她們回郡主府,如何?”
面對如此貼心之至的安排,吳鳴心中沉甸甸的,百感交集,已然不知該如何拒絕。
又是一陣猝不及防的咳嗽,他雖然家道中落,還是有着極好的教養,背過身去,從枕頭下掏出一塊帕子,緊緊捂住嘴,悶悶地咳着。
眼尖的秦長安卻見到這塊素白的帕子,實在是很舊了,但角落卻繡着一株翠竹,繡工似乎很好。
吳鳴轉過身的時候,秦長安嘴角噙着一抹了然的笑,看得他心中的情緒此起彼伏,不知該如何平復。
想必那就是明遙心儀女子送給他的帕子吧,那女子早已成爲人婦,他卻還是留着定情信物,又怎麼不是一個情根深種的男人呢?
“好好休息,靜心養病,別再跟剛纔一樣,連外衣都不穿就出門了。如果你真想英年早逝,不喝藥就成了。”她站起身來,語氣依舊波瀾不興,並無更多熱情。
“我送送郡主。”吳鳴勉強地撐起自己身子。
“別送了,我不講究這些。”她揮揮手。
絳藍色的衣裙在他眼前一晃而過,吳鳴緩緩放下捂着脣的帕子,突然手一鬆,帕子落了地。
他定定地望着那塊帕子,想到這塊帕子跟了他五年多了,就算再苦再難的時候,他也沒捨得丟下。
無聲地取下錐帽,目光浸透着濃重的悲切和落寞,緊緊抿着乾裂的脣,卻沒再去撿帕子,而是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個茶杯,茶水雖涼,但似乎還殘留着秦長安指尖的溫度,他一口氣喝下大半,冷冰冰的茶水竟然如山泉般甘甜,蕭索的心中生出陣陣暖意。
他靜靜地笑了,卻無關苦澀和蒼白,笑的快慰之極,甚至連那張沒有遮擋的醜臉,也不再那麼可怖駭人了。
秦長安輕輕掩上了院子的木門,跟白銀對視一眼,她突然擡起下巴,朝着前方揚聲說。“不管你們主子下了什麼命令,我走後,不許對吳鳴兄妹下手。有什麼問題,我自當出面。”
說完,她徑自上了馬車,臉色凝重,白銀馬上跟上去。
“來了幾個人?”秦長安直接問道。
“三個。”白銀斬釘截鐵地回答。
她的面色一白,眼底盡是憤懣:“來一個就可以把他們兄妹解決了,派三個人來,他做事還真是滴水不漏啊。一旦我認出他纔是真正的明遙,他想怎麼着?把人大卸八塊還是剁成肉泥?”
“郡主別生氣,您真介意的話,不如回去當面對質。至少,不會有更多的誤解。”
“白銀,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她苦苦一笑。“你已經感受到那些暗衛身上的殺氣了不是嗎?我很瞭解他,比很多人都更瞭解他做事的那一套——”
白銀眉頭一皺,出於本能地握住秦長安的手,只是她是習武的女子,不善言辭,更不會安慰人。
但此刻,她只覺得郡主沒了往日的瀟灑明媚,秦長安臉上的皺眉,不悅,甚至還有失望,都那麼真實,感染到她身上來。
以往,她從來都是冷眼旁觀郡主跟那位明公子的感情,覺得跟尋常情人或夫妻太不一樣,但如今看來,不知何時起,或許是在去往南疆的路上,他們兩人的感情越來越深。若不是真的在意一個人,那人即便十惡不赦,罪孽滔天,她家郡主也是一貫的雲淡風輕,絕不必露出如此失望的表情。
一到郡主府,秦長安就在自己的門口見到龍厲,他披着一件黑狐狸毛滾邊的大麾,斜着身子依靠在長廊的圓柱上,他黑綢般的長髮用一隻玉環豎起來,在陽光的照射下,他的側臉線條更顯迷人,神色優雅寧靜,俊美的宛若從畫中走出來的一樣,很容易令人忍不住駐足多看幾眼。
即便,他還是戴着銀色的面具,卸下了身上的戾氣,他還是可以僞裝成毫無殺傷力、毫無攻擊力的模樣,好似走到哪裡,哪裡就是上佳的風景。
秦長安同樣也停下腳步來了,但她只是想遠遠地觀望,到底這男人,還有多少面不同的姿態。
龍厲似是有所察覺,回頭一看是她,問道。“今天回來的這麼早?”
“我有事跟你商量。”她伸出手,想要拉着他進屋詳談,但這回手卻只是碰到他的衣袖,跟他的手掌擦肩而過,只是一剎那的功夫,她感受到他的淡淡厭惡。
龍厲徑自往前走,推開門,卻沒坐下,而是等她也走進來之後,關上了門。隨即,他掏出自己常用的素帕,沾水之後,遞給她。
她柳眉幾乎倒豎,什麼意思,嫌她髒嗎?他接近病態的潔癖何時變成她也必須遵守的規矩了?!
在軍營的時候,她常常給人動刀縫針,拼接殘肢,雙手滿是鮮血,也顧不得什麼乾淨不乾淨。
她努力回想,今天去了吳鳴的家裡,若是暗衛早已回來通風報信,必然說過她把吳鳴拉進屋子,約莫呆了一炷香的時間纔出來,孤男寡女同處一室,還是房門緊閉的。
因爲她的這雙手碰過吳鳴,所以這男人又開始陰陽怪氣地發瘋了?!
碰也不碰他遞過來的帕子,她冷聲道。“既然你已經知道了,我就不贅述了,吳鳴就是明遙,真正的明遙。”
龍厲近乎危險地沉默着,取下臉上的面具,丟在桌上,隨即把手上的帕子也摔在桌面。
“說話,你不是有很多話想問我嗎?比如,我在吳鳴的房間裡做了什麼?遇到真正的明遙,你就不好奇我心中有何等的震驚?或許,除了震驚之外,還有別的不該有的情愫?”她冷嘲熱諷,語氣跟她的心情一樣差。
“夠了。”他陰寒着一張俊臉,很是不耐。
“你對暗衛下了什麼命令?只要明遙的身份被我所知,你就要讓他們痛下殺手?”
“是又如何?你要爲他討公道?”
她擰着眉頭,眸若寒星,針鋒相對:“你留下他的性命,是爲了什麼?你知道我遲早會發現你身上的破綻,爲了不被我太快發現,你必須讓他活着。這樣,你這個明遙纔會這麼真實甚至騙了我這麼久,你不是已經達到你的目的了嗎?”
“他如今還有可以被利用的價值嗎?你告訴我。”他笑的極冷。“沒有價值的東西,還有留在這世上徒增麻煩的必要嗎?”
“你想說服我,明遙命中註定,難逃一死?他多活的日子,全是你給的恩賜?”秦長安猛地站起身來,心中窩了一團無名火,這一團火,從回來的路上就憋到現在,快把她的心肝脾肺腎全都烤焦了。
他把玩着手裡的茶杯,眼神匯入一絲絲陌生的冷意,那種眼神,鎖住她,讓她愈發煩悶。“我可以讓他活着,也可以救出她妹妹,但同樣的,要他們兩個死,易如反掌,猶如碾死一對螞蟻。秦長安,你在意的是什麼?只是單純憐憫他跟你極爲相似的遭遇,還是這種同情心也能轉換爲某種親近的感情?還是,你更在乎擁有明遙這個名字的男人,還不在乎誰纔是陪在你身邊的那個阿遙?”
“你就不能完完全全地相信一個人嗎?你要我看到的你,就只是一個濫殺無辜的惡魔嗎?”她咬緊牙關,臉色蒼白如雪,字字冷絕。“如若我今日沒發現,是否等我一轉身,我背上又要添上兩條性命?是不是隻要我不知道,你就可以隨意處理任何人的性命?你讓我如何說服自己,要我努力去喜歡上你?”
話音剛落,“啪”一聲,他手掌內的描金瓷杯,生生被握碎,幾片染血的碎片落在紅木桌上,他冷冷擡起眼,眼底早已一寸寸結了冰霜,眼神陰鶩森冷。
“吳鳴說了,他可以不再做明遙,你可以不再咄咄逼人了嗎?至於你,我知道帝王之家的男人,沒幾個是雙手乾淨的,但殺人,不是唯一的手段。你就不能考慮一下我的感受嗎?”她的眼底已有水光氾濫,卻還是維持一臉倔強的表情,說到最後,幾乎是腦子一片空白,完全不知自己在說什麼,更不知此刻的自己的舉動看來,是否更像是一種楚楚可人的要挾。
龍厲繃着俊美陰邪的臉,右手無聲收緊,手掌心的尖銳瓷片在掌心裡刺的更深,汩汩而出的鮮血,從指縫中不停地溢出,很快就在桌面上積聚出一小片血泉。
“你做什麼?放手!”她低呼一聲,不敢置信地撐大眸子,眼底的水光宛若波光粼粼的湖面,映在他的眼底,他動也不動,直直地望入她的眼神深處,好似要看透她的內心。
“該死的!我讓你放手,你想毀掉你的手嗎!”秦長安只覺得他的動作接近殘暴的自殘,他的瘋狂似乎又在血液中復活,她不停地拍打着他的手臂,用力掰開他緊握的五指,但他還是握着右拳,面無表情,唯有痛感讓他的脖頸上的青筋,一根根地凸顯。
那一瞬,她再無理智,整個人陣腳大亂,徹底慌了,徹底懵了。
她顧不得再想什麼,俯下臉,朝着他的手指狠狠咬下去,咬的十足吃力,好似在咬着一塊鐵石,但她還是死也不鬆開,直到他滿手的鮮血染紅了她的脣齒,她含糊不清卻又極度堅持地怒吼:“鬆手,聽見沒有!”
也不知道僵持了多久,直到她渾身的力氣被掏空,她才感受到牙下的指縫有了微微鬆動的徵兆,她喜出望外,猛地扒開他的五指,當看到他血肉模糊的掌心,七八片瓷片,不,或許更多瓷片,幾乎全部沒入皮肉之下,可見他剛纔握的有多緊,有多狠。
血,還在不停地流出來。
她的眉頭皺成一團,血色幾乎將她的眼也染紅,臉頰白的毫無血色,直到他用乾淨的左手捧起她冰涼的臉,要她跟他四目相接,他纔看到她脣上和下顎全是鮮血,此刻的她,跟美豔妖嬈無關,只是狼狽。
他還是不說話,不開口,只是徑自以手指擦掉她臉上的血跡,她眼波一閃,眼底的溼潤掩去,別過臉去,一開口,嗓音已有難以自持的顫抖。
“你真是個十足的瘋子!瘋子!”
龍厲扯脣,牽扯出一個詭異的弧度,他在笑,不在意激怒這個快要暴跳如雷的小女人。
她咬緊銀牙,深吸一口氣,蓄足了力道,又氣又恨。“以後你再發瘋,離我遠點,別到我面前做這種混賬事!”
他幾乎將自己受傷而血流不止的右手恭順地攤在她眼下,用意很明顯,他在賭,賭她不會放棄他。
不知在心裡罵了幾百遍“瘋子”,她才找來傷藥和紗布,以及細小的鉗子,怒氣衝衝地重新坐下。
鉗子夾在瓷片的邊緣處,一開始她小心翼翼,刻意溫柔的動作,看得龍厲心中發暖,他不得不承認在感情方面,他的確是病態的。他喜歡秦長安生活中兇悍勇敢的一面,也喜歡她身爲醫者獨具柔情的一面,看到她照料他,能讓他感受到她心中從不提及的一點點在意,也能成爲他驕傲自滿愉悅快意的來源。
燭光照亮她的側臉,因爲剛纔一番掙扎發狠,她鬢角的髮絲有些凌亂,挺翹的瓊鼻上甚至冒着一層薄汗,他久久也不眨一下眼,深深地睇着她。燭光下,她纖毫畢現,身上每一條曲線,不只是映入他的眼簾,早已烙印入心。
前前後後,取出來九塊大大小小的瓷片,直到最後一塊落入金盤中,她才徹底垮下肩膀,淡淡地問。
“你握一下,看看還有沒有更小的瓷片紮在裡面。”
五指蜷曲,然後緩慢地鬆開,他淺淺一笑。“沒了。”
她故意不看他的眼,卻還是聽得出嗓音中有笑,此人真是無可救藥,病入膏肓!在替他擦拭鮮血、包裹紗布的過程中,她不知有多少次想甩臉走人,但還是生生地熬到了最後。
“如果這是你用來逃避爭吵的方式,那我只能說,你贏了,今天我也沒多餘的力氣再來跟你爭論誰對說錯。不過,我勸你一句,這一招你用不了幾次,一旦割破手上最重要的脈絡手筋,你這隻手就徹底廢了。”
“你不會讓它變成廢物的——”他森眸一眯。
“你知道我什麼人最不願意救嗎?就是你這種拿生命開玩笑,耍心機的!”她憤憤不平地站起身,以背影對着他,嗓音冰冷如寒風。“再有下次,我不會管你。”
“秦長安,你回答我最後一個問題。若你的後院人是真正的明遙,你也對向對待我一樣對待他嗎?抑或是更好更溫柔?”
“我不知道,假設的事,誰也說不準。”她意興闌珊地說,背影透着一股無法驅散無法排解的無力感。
他喉嚨一緊。
“你必須知道!難道我走到這一步,都只是因爲披着明遙這層皮的緣故?”
秦長安遲遲沒有轉身,指尖有些發顫,但她很快用左手握住不自主顫抖的右手,壓下心中愈發古怪的情緒。
“龍厲,喜歡一個人,不是隻有喜歡就夠了。我若喜歡上了你,自當忠於你,你有潔癖,我對感情同樣有潔癖。就算他纔是真正的明遙,但當初走入我後院的人並非是他,跟我共同嚐盡蠱毒痛苦的人也不是他,在黑龍寨的地窖裡同我一起熬過看不到日月的日子的人不是他,在珍珠泉爲了保護我而被重傷險些成爲跛子的人更不是他——”她幽幽地問。“你認爲,你的問題,我還要回答嗎?”
身後沒有任何聲音傳來,她嚥下滿滿當當的苦澀,徐徐吐出一句。“不論是真的明遙,還是假的明遙,我只認跟我同甘共苦的那個阿遙。”
話音剛落,她就被一雙手臂緊緊擁在懷中,他的雙臂強而有力地橫亙在她的胸口,一分分地收緊,宛若多年生的藤蔓。
這種擁抱的方法,在秦長安看來,更像是一種同歸於盡。
但是她沒有掙扎,只是任由他用這種獨特而強烈的方式抱着她,直到感受到他的憤怒平息不少,她纔再度開口。
“你不能給我足夠的信任,同樣的,我也不可能給你更多的喜歡。”
公平,是她最後的底線。
她不想以後對龍厲的表現,越來越感到失望,一旦發現他還是那麼自我,連一丁點改變都沒有,她會立刻快刀斬亂麻。
“我從不完全地相信一個人,你可以成爲第一個,若是你有朝一日背叛我,那種後果絕不是你可以承受的。”
她不知他此刻何等的表情,但能從他的聲音裡聽出他極力壓抑的不甘和憤怒。
她想也不想就扒下他的手,急着想擺脫男人的懷抱,一時站不穩,只能用手抓住他臂膀找回重心,待她好不容易退開,已經鬢髮泌汗。
他冷冷淡淡地看着她這一番掙扎,心中雖然是異常灼熱,但她要的東西,是他從未想過要給的。他自認已經從未對一個女人如此喜愛,憐惜她、心疼她、寵愛她,可就是不知如何將所有的信任感交託在一個人身上。
以他所有的過往和經歷而言,他知道所謂的信任,往往是鑄成大錯的惡源,皇帝太過信任寵妃,結果後宮起火;皇帝太過信任近臣,結果朝綱大亂;將軍太過信任心腹,結果臨陣反戈……
無條件的信任嗎?聽上去就很蠢,而且多半不得善終,絕不會落得什麼好下場。
龍厲朝她步步逼近,擡起她的臉,眼神過分的安靜,反而令他看來深不可測,難以揣摩真正的心思。
“我信你。”他低不可聞的嗓音,飄入她的耳畔。
秦長安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美目,浮光掠影,飛快地在眼中一閃即逝。
“我可以信你,那麼,你也能完完全全地信任我嗎?”他又問。
“當然。”她不假思索。
“我放過吳鳴兄妹,也會撤去監視他們的暗衛。”
她點頭:“好,即便我們離開北漠,也不許反攻倒算。”
龍厲的嘴角撩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眼神柔軟許多,再無方纔的陰狠和怒焰,朝她伸出右手,輕聲說。“這會兒才覺得疼得厲害。”
氣到極點,秦長安反而使不出力道,板着臉:“你還知道疼嗎?我的血是可以救你,但你別妄想自己從此往後就可以無堅不摧、刀槍不入——”
“你剛纔險些哭了。”他突然冒出一句沒頭沒尾的話,眼神灼灼如火。
“你看錯了。”
他精光畢露:“我看得很清楚,你眼睛裡有淚光。”
她反脣相譏:“你看我爲誰流過眼淚?”
“正因爲你不愛哭,如果你爲我流淚,便是心疼我,我很高興。”
“就算我有眼淚,那也是被你氣的!”她還是不解恨,又罵了句。“瘋子!”
龍厲的俊臉愈發逼近,薄脣幾乎碰到她的,嗓音軟下些許。“承認你心裡有我,只有我一個男人,就這麼難嗎?非要嘴硬?”
“我嘴硬還是嘴軟,跟你有什麼關係?”她還沒有徹底消氣,不想太快被他蠱惑,心裡那股子被針扎般的痛感還在,需要一段時間來恢復。
“還是嘴軟一點更可愛,嚐起來也更美味。”
他碰撞上她的脣,她心裡還有沒有徹底熄滅的怒火,一把推開他,卻被他再度拉回懷裡,她不停地以拳錘擊他的胸膛,他卻用堅實的胸膛擠壓着她,直到她的雙手再無力氣,只能抵在他胸口,他才深深地吻下去,撬開她緊閉的牙關,將這個吻變得更深入、更纏綿。
秦長安真的很想敲開他的腦殼,看看他的腦子到底跟正常人有何等的不同,是少了一點東西,還是多了一些東西?
明明剛纔兩人險些一拍兩散,他卻用了自殘的方法逼得她不得不繳械投降,他又瞬間吻的轟轟烈烈,簡直不可理喻!
“我打算把消息放出去,製造出明遙離開皇城重新生活的假象。郡主府人多眼雜,你還是消失幾天吧,別出現了,免得再生是非。”
他漫不經心地挑了下俊眉:“白天不出現,晚上我總能來吧。”
她氣不打一處來。“夜探香閨?你知道這是什麼人的行徑嗎?採花大盜。”
“沒有我,你能睡得着嗎?”
“沒有你,我能睡得更好。”
“沒有你,我怕我睡不好。”
“就你矜貴!”
龍厲沒再爭辯,而是拉過秦長安,輕輕摟抱着她,一開始她的身體極爲僵硬,但漸漸的,她傾聽着他的心跳聲,一下又一下,強而有力,彷彿有人在她耳畔鳴鐘,她渾身豎起來的刺,這才又隱沒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