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肖染並不詫異白於裳今日來訪, 他手上正煮着上等的紫竹茶,應該說他一直都在等她。
幽蘭今日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有些沮喪還帶着少許憂愁, 開門見到白於裳也沒了往日的歡愉熱情, 反倒是有些詭異的怨, 嘴角勉強扯動一下, 有氣無力道:“先生在裡頭呢, 國師大人請吧。”
白於裳禮貌點頭,而即提步穿過院子,低眸瞧了眼空空的地, 打趣說笑道:“先生今日爲何不曬銀子了。”邊言邊走到廊下徑自與嚴肖染對面而坐。
“國師今日來的巧,正在煮好茶。”嚴肖染一面說一面拈壺將茶斟在玉瓷杯裡頭遞到白於裳面前。
白於裳捏杯細瞧, 笑道:“這茶好似夜玥貢茶, 先生是從何處得來的?”
“嬌女的生辰在即, 嚴某幫瞧了一個吉時,故將此茶做爲賞金而賜。”嚴肖染言語的氣定神閒, 他曉得他此刻拿出這茶很是不妥,但他卻不怕白於裳疑心。
白於裳甚有不解,想那芸香從來都是要體面之人,今日付幾兩銀子卻也要以茶代銀,後又似想到什麼, 輕笑:“難不成是先生不敢收嬌女的賞金, 故此纔要了這茶?”
“竟瞞不住國師。”嚴肖染微微點頭。
那日他去行宮覆命, 卻見夜玥新國君司息政也在, 芸香最喜擺闊, 且眼下剛剛有人進貢五十兩黃金擺在桌上,如此便順勢叫他收下。
若是收下才叫傻瓜, 嚴肖染見桌上有紫竹茶,便說以茶代金,而嬌女既省了金又有了體面自然高興,當即就送了好些茶葉。
白於裳暗嗤司息政與芸香走的也忒近了些,但眼下也不是思量他倆之時,只擡眸往裡屋瞧了眼幽蘭,對嚴肖染問:“怎麼今日這小丫頭悶悶的,難不成是有什麼心事?”
嚴肖染不以爲然,淡言:“她心裡不開心,正在鬧脾氣,過會就好。”
白於裳也不細問,放下手中茶盞說起了正經事:“白某今日想請先生算一卦。”
“嚴某早已不再算卦,國師怕是問錯了人。”嚴肖染直言相告,又提壺將白於裳面前的空杯斟滿。
“先生這是要改行做哪樣生意,竟狠心把這看家本事都棄了。”白於裳半開玩笑半認真道。
嚴肖染不以爲這話好笑,帶些自嘲及不悅道:“嚴某以爲國師是來探我,原來是爲惦記一個卦籤。”
“那先生到底算不算?”白於裳也不願繞彎子,直截了當再問他。
她此刻除了問問天,算算運之外亦不知該如何作爲。
嚴肖染不語,只是擺弄着桌上茶具,而後又突然放下,徑自起身到裡屋吩咐幽蘭往外頭買些菜食回來。
幽蘭先前就已是心頭氣悶,眼下聽嚴肖染存心要支開她更是惱火,卻又不敢當着外人的面頂撞,便只得忍氣應諾下,裝模作樣出了門繞了一個圈又從後門回到府裡。
她心有不安,眼下對嚴肖染的一舉一動都帶些懷疑,往日會客也不忌諱她在場而今卻頭一次要趕她走,實在忍不住要胡思亂想。
且前兩日還叫她離府,好話說盡都不肯再留她,如何叫她不愁。她沒別的志向,只想留在嚴肖染身邊照顧他,也從未想過沒有他的日子會是怎樣,可他卻惱她還留在嚴府,並不像是在玩笑。
開始以爲他是一片好意怕嚴府之事會害她受到牽連,卻原來不是,他是怕她太過對自己感情用力,且她眼下的算卦之術已是如火純青,故才三番四次讓她走。
這其中意思倒真是猜中了七八分,嚴肖染雖說與幽蘭相依爲命數載卻對她未有半分男女之情,眼下有樁大劫迫在眉睫,她已然不適合在與自己一道。
爲她,爲自己,爲所有人都好。
白於裳此刻正被嚴肖染一路領着往後院最深的地方去。
這倒是有趣,往日在院子裡廊上講話今日卻非要往後繞到偏靜的書房不可,白於裳雖心有疑惑卻還是依了主人的意思。
一隻腳才踏進屋內就見嚴肖染急急將門關上,慌的她清咳一聲,尷尬道:“這......我是有夫之人,如此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似是不太妥當吧。”
嚴肖染未睬她,只是嚴肅勸她:“國師還是早些離開這是非之地吧。”
“這話從何說起?”白於裳蹙眉不解。
“國師近日有個生死劫,若說離了梧棲尚可保一命,否則在劫難逃。”嚴肖染語氣凝重,一派冒死泄露天機的聖父形容。
“先生別鬧了,我這又不是修仙,難不成還要渡劫。”白於裳輕笑笑擺擺手很是不以爲然,後又覺着嚴肖染絕非浪得虛名的江湖術士,且他往日也從未玩笑過,便對他問,“先生都未替白某算卦,怎好妄加論斷,佔一察了再言其它。”
“方纔國師未來之前已佔。”嚴肖染差點就要將內心那份激動顯在面上卻還是強逼自己隱忍着,緩了緩情緒,道,“念在國師往日瞧的起嚴某的份上再好言相勸一句,非走不可,越快越好,越遠越好,且任何人都不能告之,只可一人偷偷而行。”
“我肩任梧棲國師一職,如何能說走就走,況且此處是我的國,我的家,亦有我的君,我的父,我的夫,如何能獨自撒手而去?”白於裳秀眉緊鎖,比方纔面色難看。
“國師大人只有棄國棄家棄夫,從此隱世獨居,纔可相安無事。”嚴肖染字字認真,他透過遮面的白色輕薄煙紗看到白於裳因自己此言而臉色大變,但見她依舊甚有不信,便又道,“請國師三思,性命之憂不容多慮。”
白於裳不自禁低眸沉思,來回踱幾步,耳邊每每想起嚴肖染方纔所言便是一陣陣寒意,後又頓足立於他面前,道:“先生可否替梧棲算一卦?”
嚴肖染避而不答,只講:“國師今夜就要動身,早一日出城早一日安生,切莫意氣用事。”
“先生爲何不答白某方纔所問?”白於裳語氣威懾,容不得嚴肖染再避,只見他深吸一口氣,卻還是說的模棱兩可,“國亦有國的運,國的劫,且國師就算留下亦是無能爲力。”
“是誰要對梧棲圖謀不軌?”白於裳低沉着聲音再問,暗忖秘探局從未向她稟報有誰叛亂之消息,眼下聽嚴肖染此言自然要叫他說個分明。
“嚴某隻知國師有難,故此應該早些抽身而退,離開此處。”嚴肖染照舊以往說一半留一半的性格,且他就是刻意隱瞞有關梧棲之事,他只顧白於裳的生死卻不在乎其它,且國運一事絕非一己私力可改,多說亦是無用。
“抽身而退?”白於裳喃喃自語,她雖說見過世面卻也經不住這相術之人的幾句話,又擡眸對嚴肖染問,“先生難道未有可解之法?”
“非人力可改,恕嚴某無能爲力。”嚴肖染低沉作答,見白於裳一臉恍惚,又道,“國師今夜就出城吧。”
“既然都是劫數,想必也難逃,倒不如坦然對之。”白於裳突而一掃方纔憂鬱,想起有未央在或許並沒什麼可怕,她信他,有他在定能化險爲夷,便對嚴肖染拱手作揖道,“多謝先生賜言,只是白某以爲逃命不如聽天由命。”
“國師之劫尚有一線生機,爲何這般固執,要留在此處等死?”嚴肖染未料到白於裳並不聽勸,瞧着她往日一副貪生怕死的模樣,要緊關頭卻也很是無懼。
“先生此生可有劫數?”白於裳反問之。
“自然有。”
“那先生是如何應劫的?”
嚴肖染不語,只再勸白於裳:“此劫非同小可,千萬不可意氣用事,還是速速離開爲上策。”
白於裳覺着嚴肖染今日好生奇怪,他往日清冷無情緒,眼下卻帶有幾分焦燥且更有強人所難之嫌,便眯着雙眸疑惑他:“先生這是怎麼了,爲何這般着急白某的生死?”
嚴肖染被問住了,側身往窗外望去,竟讓他瞧見有個熟悉的身影一閃而過便又恢復往日雲淡風輕的姿態,道:“嚴某隻是念及往日國師以誠相待,故此略多說兩句,是生是死依舊憑大人自己抉擇。”
“白某多謝先生好意。”白於裳客氣道,又往他身邊走近兩步,反倒勸告他,“你也該替自己書一封忠心狀,我自是信你的,但你如何能逃的過刑部那一頭。”
原來這話是不該說的,何況嚴肖染是嚴府之人自然也有嫌疑,但白於裳卻不知爲何要幫他,更以爲他不會忤逆叛亂,從第一眼見他便覺得他熟悉的緊,像是孩童時候的一個玩伴。
嚴肖染輕笑出聲:“國師還是保重自己吧。”
“是死便無生,白某信命,就由天來作主吧。”白於裳倒不是真的不畏懼生死,只是她放不下太多,更做不到獨自逃跑,與其自愧一生倒不如生死相守吧。
芸凰,父親大人,未央,豔姬,府裡上下,全是她不可拋卻之理由。
嚴肖染如在烈火之中煎熬一般,他有苦難言,有話不能傾訴,定定立在原地許久,終往前提步打開了屋門,輕嘆:“嚴某就不送了,國師請便。”
白於裳對着嚴肖染拱手作揖,似是要與他生離死別,道:“先生珍重。”訖語便大步離了屋子出了嚴府。
待她沒了身影之後才見幽蘭拖着沉重的步伐往書房裡走,問,“先生爲何這般在意她?”
嚴肖染不理她,只拈起桌面的那幾枚銅幣,將其擲在桌上又收拾起握在手心裡。
“我從來未見過先生對誰的生死如此在意,往日都說命不由人,爲何偏偏要對她泄露天機,還妄
想說服她離開?”幽蘭心有詫異,更有嫉妒,雖說嚴肖染對自己不薄卻從未有過方纔那樣形容。
愛上一個人是敏感的,尤其是女人。
“我也叫你離開了。”嚴肖染不冷不淡道。
“自是與她的不同。”幽蘭蹙眉不甘,又往嚴肖染面前走近,帶着些膽怯及惶恐的問他,“先生,你是不是對她動了心?”
嚴肖染的身子一怔,手心將那幾枚銅幣捏的越發緊卻不作答。
“先生對誰的八字都從來只看一遍,但偏偏國師的八字就一直放在桌頭,我將其燒盡卻又寫了一份用紅紙封住了放置枕頭底下,是爲何?”幽蘭終將心頭疑惑問出。
那可是道術,叫人生情的旁門左道,若是用的不當還會反噬其身。
幸而嚴肖染戴了帷帽,否則叫幽蘭看看他那張漲成豬幹色的臉就知自己純屬多此一問。
“爲何不答?”幽蘭見嚴肖染遲遲不作聲便又問他。
“你馬上給我滾出去!”嚴肖染終究壓抑不住心中羞惱朝她怒吼出聲。
幽蘭見他如此便料定自己正中他的心事,提高嗓門也朝他慍色道:“若說她白於裳不貪圖美色亦不會去搶豔姬,就算先生喜歡也未必能與她如何,這天下只有我幽蘭一人能接受先生的臉!”
“出去。”嚴肖染切齒吐出兩個字,更比方多了幾分陰冷。
幽蘭想叫嚴肖染死了這份心,見桌上有面銅鏡便想提手掀開他頭上的帷帽叫他自己瞧瞧清楚,指尖纔剛觸到那薄紗便被他重重一把推翻在地,又立起身子道:“我不想再見你,馬上走,永遠都不要回來。”
“爲何?”幽蘭半坐在地上紅透了眼眶,眼淚不經意的滑落在衣襟上。
“我救你只是因你可憐,教你佔察之術是謝你多年照顧,而今你犯我,自然留不下你。”嚴肖染說的無情無義,而後大步離開了書房。
幽蘭恨不能眼下就自刎而死,從地上爬起來往嚴肖染那裡急急追上去,從他身後緊緊抱住他,祈求道:“而今官府對你多有猜疑,留在地處只怕性命堪憂,不如同我一道離開這裡,我們尋一處無人之地生死相守。我願意爲你生兒育女,一生一世不離不棄。”
這一句話竟觸動了嚴肖染塵封許久的回憶。
那時候的他還是一個孩童,極不要臉的騙一個女孩子道:“你對我說這兩句話就教你怎麼捉小蝦。”
“什麼話呀?”小女孩裂着嘴笑道。
“我願意爲你生兒育女,一生一世不離不棄。”這話是他從父母親那裡學來的,弄清楚其中意思後就想來誆人。
“這話說的是什麼?”小女孩從未聽過,轉動着眼珠子嘟着嘴問。
“反正是兩句好話,你只管說,說完我就教你怎麼捉蝦。”
“那我說一遍你也要同我說一遍,否則我不肯。”小女孩也是個鬼靈精,就怕是什麼不好的咒,故此想着大家都說就不怕了。
“好,你先說,我再說。”
“我願意爲你生兒育女,一生一世不離不棄。”
“我願意爲你生兒育女,一生一世不離不棄。”
好美的誓言卻在眼下覺得乏陳可味,嚴肖染恨心掰開幽蘭環住自己腰際的手,連一眼都不想瞧她,又放出了狠話:“我心裡那人不會是你,下輩子也不會是。”
“是白於裳嘛?”幽蘭狠狠再問,她要他親口承認。
“她至今下落不明,我也不知她身在何處,但我只等她。”嚴肖染說的雲裡霧裡,而即便提步走了。
幽蘭的眼淚朦朧了視線,在嚴肖染身後大叫:“我不走!”
嚴肖染未有停步,徑自回了自己房裡,取出櫃子裡頭最下面的一個小箱子,解了鎖又從裡頭再拿出一個木匣子,又開了一道鎖,才取出一方絹帕,上頭繡着白玉蘭,右下角清清楚楚有一個“汐”字,捏在手心裡輕言:“若說沒有那場大火,豈容他人佔染,但好在眼下可以重頭開始了,我自會全力助你過這個劫,而我的劫也只有你可以幫我。”
他此生所有的劫,都是她。
且說那白於裳哪裡曉得嚴肖染那頭的事,想着既然自己有場生死未卜的劫數,那也該實時了結了結,這頭一件便是要還雲清一個清白,之前惱他還扇了一記耳光,總歸是要去請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