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亦禮從來都不敢孤身一人進攝政王府, 今日亦是如此。
他雖未帶隨從侍衛卻領了朝中諸位要臣及宮中御醫院院長葉夙一同前往探視未央的傷勢。
未央見淺亦禮身後那一幫人就曉得他的膽子一如從前那般大沒長進,爲給他些尊重便作勢要起身恭迎卻被其攔下,只聽他語氣甚爲關切道:“皇叔千萬不必動, 躺着就好。”後又吩咐葉夙上前診脈, 再往四周打量一番, 蹙眉問, “府上兩位側妃爲何不在皇叔面前伺候着?”
這一言剛落便見外頭正急急而來那兩位側妃, 哆哆嗦嗦對着淺亦禮欠身作禮:“參見皇上。”
淺亦禮暗忖這兩個沒用的蠢貨近不了未央的身也就罷了,竟連王府的虛實情況也探聽不到實在沒用,故對她倆更爲厲斥:“王爺傷的如此也不在榻前伺候該當何罪。”
那兩女子被驚的連連稱罪, 只差一點就要跪倒在地,幸而她們還記得自己是攝政王府的人, 故不敢出醜。
未央只冷眼瞧着, 與淺亦禮身後的郭文長四目相接, 卻見他快速移開,只怕躲閃不及。
在這淺蒼朝堂之上不對他懼怕的只有衛子虛一人, 諸位大臣之中只有他最神色淡然,雲淡風輕的似以爲只是跟着皇上來賞月的。
郭文長被方纔未央的眼神嚇到腿軟卻強撐着,額上已然蒙上了一層細汗。
屋外有兩個下人一道搬進來一張太師椅擺至未央的榻前,淺亦禮掀袍而坐。
那兩位側妃原是不敢出自己的院落,更不敢進未央的屋子, 只是眼下情景不出來迎駕更是死罪, 故才大膽前往, 而今被淺亦禮一喝斥更是膽顫心驚。
攝政王爺的側妃自然該由王爺來處置, 故淺亦禮甚爲體貼道:“皇叔也不必瞧在朕的面上, 若是照應不周,未有盡心盡力伺候的就該重罰。”
未央謝過皇上, 而後對那兩位側妃道:“這裡有諸位大人在,你們不必伺候在前,先退下吧。”
那兩位側妃長鬆一口氣,恭敬欠身後便急急的碎步離了屋子。
淺亦禮心裡隱隱不悅卻未顯在面上,只問及未央:“可是抓住了刺客?”
“有兩名刺客被活捉,其餘的都死了。”未央如實相告,而後又緩緩拿出一樣東西遞到淺亦禮面前,道,“這是從一名刺客身上取下來的玉,想來是個線索。”
淺亦禮瞧了一眼未央手上的玉牌,而後微側身吩咐:“此事由丞相大人徹查,決不能姑息。”
衛子虛往前一步,恭敬應諾:“微臣領旨。”言畢又走至未央榻前收好了他手上的那塊玉佩。
淺亦禮問及葉夙,道:“王爺傷的如何?”
“傷口並不深,但毒已入骨髓。”葉夙言語的輕描淡寫,似是與他並不相干,卻叫衆人都爲之一怔,讓淺亦禮更是暗喜。
未央不過不想叫白於裳擔心,故未說出實情,而今自葉夙的嘴裡道明真相不免有些尷尬,只說:“無礙的。”
這二字是寬慰牆角根躲着的某個人,她已是氣惱到不行,暗罵這廝又在誆自己,終是不肯對她言說句實話。
葉夙此人最懂得明哲保身,也知自己是哪個立場之人,故未有開方也不施針,只像個沒事人一般立着,且他自己也並不在乎未央的生死。
但淺亦禮卻出言斥他:“葉太醫爲何不解毒救人?”
“恕微臣無能爲力。”葉夙福身作禮,一派束手無策的姿態。
淺亦禮當下便佯裝怒了,不顧及衆臣當前便提聲責備他:“你往日誇口說天下任何疑難雜症都難不過你,如何眼下卻解不了這毒?”
“還請皇上息怒,微臣只懂得醫治疑難雜症,對這製毒解毒之事並不擅長,只怕稍有不甚,反倒害了王爺的性命。”葉夙裝腔作勢的福身討罪,“還是請皇上治臣的罪吧。”
聽葉夙此言,只怕未央的小命終是要保不住的,屋裡一下子沉寂了,任誰都不敢開口。
倒是未央出言打破了這尷尬氣氛,笑說:“皇上不必擔憂,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順應天意罷。”
“皇叔不必擔憂,他治不好未必就不能治,朕自會尋得天下名醫治好皇叔身上的毒,且淺蒼離不開皇叔,朕更是離不得。”淺亦禮面露憂慮之色,彷彿他與未央的情義真有如此深厚。
未央只盯着淺亦禮的雙眸不語,暗忖他再不是那個喚他“央央皇叔”的天真少年了,他雖在極力掩飾對自己的殺心卻還是會在不經間流露出對他的憎恨及厭惡。
他應諾過先帝要好生輔佐他,且叫天下一統,但如今他再不自保只怕死十次都不夠。
好一場弒叔殺局,叫人寒心,用劍不夠還投毒。
淺亦禮最怕未央的眼神,尤其是如此刻這般的冽厲,鋒芒陰冷的像似在剝開他最深處的秘密,他開始敬畏他,而後懼怕他,慢慢變成不能相容的嫉妒。
早有相術之士言淺蒼是雙龍盤勢,但天下從來只有一,未有二。需除去其中一個纔可保另一平安。
就算沒有此言論也不能留他,睿智過天子之人都只有死路一條。
二人對峙許久都不作言語,更叫衆人都心慌。
外頭的圓月掠過窗子,傾落的銀光還未進屋子就被燭火給暖化了。
淺亦禮突然輕嘆一聲,道:“朝中若沒有皇叔,叫朕如何是好。”
“若臣真的去了,還有在列諸位大臣匡扶社稷,皇上不必擔憂。”未央言語的清冷,好似不像在勸慰,反倒是有些恭賀之意。
“即便是一百人也抵不上皇叔一人。”淺亦禮面露難色,後又道,“如今夜玥對我朝虎視眈眈,常在邊境鬧事,梧棲之衆民也未有全然臣服,此時此刻更不能離了皇叔。”
未央輕笑出聲,道:“神勇大將軍定能替皇上除去心腹大患,收復夜玥亦是早晚之事。”
“而今國庫虛空,朕已是一愁莫展,收復一事只怕心有餘而力不足。”淺亦禮輕搖了搖頭。
芳華少年唉聲嘆氣終叫人不忍,但未央卻未在答言,他有一絲不好的預感。
此時正有郭文長出列,福身道:“皇上不必憂心,聽聞梧棲的寶庫裡盡是稀世珠寶,黃金白銀更是多不勝數,只需尋出此地定可解燃眉之急。”
原來這纔是目的。
未央你註定是活不成的,還不肯說出梧棲藏寶之地嘛,淺亦禮雖有些急不可耐,卻也不得不認真演戲,只輕嘆:“皇叔在梧棲多年都尋不到此地,想來是場無稽之談。”
白於裳的身子一怔,而後又聽外頭一位大臣的聲音響起:“這是前朝國君所言,想必屬實。”
芸香還活着。白於裳不自禁蹙眉,而今她厭棄她非常。
未央並不在乎什麼寶庫金庫,故並未有有心派人去尋,倒是出頭的所有死士去找到白於裳的下落,哪裡曉到淺亦禮卻很在意,只得作答:“是臣無能了。”
這話哪裡就叫淺亦禮信了他,只說:“問及了豔姬也說不知,實在叫人困惑。”
這話聽着好像是豔姬與未央二人一道刻意瞞着他似的,但未央也不解釋。
淺亦禮原就爲此事惱他,又覺着何必同個將死之人計較,便又和言悅色起來,說:“皇叔還是好生歇息着吧,近日不必憂愁國事,保重身子要緊。”
未央不是不知淺亦禮的意思,想來他是認定了自己不肯告訴他,便提言:“原說此事也該由臣去辦,只是眼下受了傷,皇上派一得力之人往梧棲專尋此地,想來豔姬不敢有什麼主意。”
淺亦禮暗忖未央想把所有責任都推給豔姬根本是作夢,便意味深長道:“淺蒼之中只有皇叔對梧棲瞭如只掌,想來還是要皇叔將身子養健壯了跑這一趟纔好,況且朕也信不及旁人,有豔姬與皇叔一道辦此事纔算周全。”
未央忍不住清咳了一聲,並未有應諾此事。
淺亦禮以爲再呆下去亦是無趣,既然曉得他必死無疑便放心了,起身又甚爲憂心的囑咐一句,“皇叔好生歇息吧,朕不多擾你了。”
“恭送皇上。”未央邊言邊目送淺亦禮及那幫大臣離了屋子。
淺亦禮在踏出屋子時已然放下了方纔掛在臉上虛情假意的溫和笑意,清冷的月色拂在他俊美的臉龐上平添森寒,他暗想未央不說也無妨,將梧棲翻個底朝天不怕尋不到。
白於裳靜等旁人都出了屋子就打算同未央問話,卻又聽見一竄腳步聲將近,便連忙又躲了回去。
原來是葉歌匆匆提着藥箱子進來,走近未央的榻前,問:“王爺還好吧。”
未央此刻已是冷汗凜凜,不自禁往牀榻裡面瞧一眼,纔對葉歌道:“本王還忍的住。”
“我瞧瞧。”葉歌邊言邊掀開被子,只見白紗布上全是血竟是大吃一驚,急急問:“方纔葉夙碰了王爺的傷口?”
“未有。”未央輕搖了搖頭。
葉歌小心翼翼將棉紗拆下卻見那手指長短的傷口正不停的往外冒血,且傷口周圍一圈都成了黑色,想來這毒擴散的極快,眼下瞧這勢頭,怕是不被毒死亦要流血而亡的,卻又忍不住疑惑道:“原是敷了藥止了血,爲何會裂?”
未央似有些尷尬,道:“是本王稍動了動。”
“我方纔囑咐王爺不可亂動的,爲何任性!”小女子的擔憂心疼盡顯與色,叫裡頭的白於裳聽着很不是滋味。
葉歌是心急之下才不未顧及身份嗔怪了他,慌的她連手都有些抖,瞧着那傷口真想大哭一場。
且這“任性”二字不難看出她對未央的情義,再是外頭傳來的長長的一聲嘆息更叫白於裳百感交集,她清清楚楚的看到自己的恨在瓦解,即便是芸凰,梧棲都制止不住他們如煙一般的消散。
她,並不想他死。
“本王一向任性。”未央作答的不以爲然,還一副甚以爲自豪的形容,叫葉歌哭笑不得,暗想他快死到臨頭還這般不忘霸氣傲慢,便說,“我今日只能替王爺止血消痛,卻無力解此毒,若是三日之內不解便可要了王爺的命。”
白於裳的眼眸微眯,心裡好似被扎進一根針般的疼痛。
未央並不怕死,只是可惜未與白於裳真正拜堂成親,他似有無奈,卻依舊淡然清高道:“本王可不是嚇大的,也從未畏懼過生死。”
“王爺稍忍耐些,葉歌要去掉傷口處的毒性,或許還可拖延些時日。”葉歌邊言邊取過一個黑木匣子,將裡頭一顆藥丸取出來扔進碗裡與水相融,再端到未央的嘴邊叫他飲下,而後施了長針在他手臂上的幾處穴位,再是將白色藥粉灑到那傷口上,只見上頭皮膚瞬間被燃,又息了,方纔那黑色一圈已然不在,顯出粉紅的肉,更叫人不忍相看。
白於裳雖瞧不見,但聽未央隱忍不住的低沉呻()吟就知他痛的不能自抑,否則他絕不會允許自己失態。
葉歌是醫者,見慣了各類患者的病容卻看不下去此刻強撐的未央,穩住情緒將最後一點藥末敷上,後用棉紗包紮,再拿起一塊乾淨的棉帕輕拭他額頭的冷汗,口氣中無不透着愧疚:“這也不過是緩急之策,恕葉歌無能,竟連此毒用藥都無力分解。”
“你退下吧。”未央微喘着氣吩咐她。
“王爺若是痛就喊出來,無須在葉歌面前強撐着。”葉歌的眼眶不自禁紅了,她只恨自己醫術太淺,對此毒無能爲力。
未央是不會在外人面前表現脆弱的,又再言:“你下去吧。”
可葉歌卻是一動未動,只由着小女人的性子道:“葉歌今夜要陪在王爺的身邊,哪裡都不去。”
“你一個未出閣的大姑娘在一男子屋裡不妥當,傳出去毀盡你的名節。”未央有氣無力道,輕揮
了揮那隻未受傷的手示意她出去。
但葉歌依舊不肯,幾乎是脫口而出:“我生死都是王爺的人。”訖語才覺自己過於大膽,一下漲紅了臉,但她到底是梧棲的女子,向男子告白也不覺着什麼,既已說出口乾脆就說全了,又補上一句,“我此生就跟着王爺了。”
白於裳在裡頭聽的不自在,暗忖未央你倒是回她呀,怎麼不說話,說她不能做你的人,不需要她跟在身邊。
未央偏不說,沉默,只往榻裡頭打望一眼。
果然有一腿,否則怎麼不帶別人,偏偏帶她回來,白於裳聽不見未央出言就很胸悶,她也不知道自己爲何要生氣。
且葉歌也以爲未央該有所表示的,可他既沒駁斥自己也未說給自己什麼名份,他那臉色平靜的就像不曾聽見一般,便又輕喚他:“王爺?”
“你出去。”未央此言威懾至極,冰冷的要將人凍住。
“今夜不同往日,我要守在此處,以防王爺有什麼不妥。”葉歌從未有的強硬態度叫白於裳不禁有些惆悵,想她竟敢如此頂撞,看來他們當真不一般的。
未央是看在葉歌盡心盡力爲自己賣命的份上不想對她如何,只再給她一次機會,提手輕揮了揮示意她別在忤逆自己的意思。
葉歌是慌張未央的,更不想叫他討厭,只得說:“那我在屋子外頭守着,若是王爺不妥就叫我。”
“你吩咐下人都退出院外去,本王要淨靜。”未央眉目清冷,雖說他眼下的氣勢減了大半,但這綿裡透針的陰冷亦是叫人抗不住。
葉歌未在多言,只提着藥箱子大步離了屋子將門闔上,老老實實在院外守着,她眼下能做的只有這個,時不時的再轉頭往屋裡打望兩眼。
屋裡的未央並不寂寞,還歡悅的很。
白於裳見沒了動靜便移步到未央榻邊盯睛瞧他,道:“你又誆我!”
“一點小傷。”未央輕拍了拍榻沿,道,“過來坐下,站着多累。”
“都快毒死了還嘴硬說小傷。”白於裳狠狠瞪他,見他不怕死的要動連忙往榻邊走近,但她未有坐在榻邊,只是轉身背靠着牀榻邊坐在了地上。
“你,今夜還走不走了?”未央邊問邊伸手去玩弄白於裳頭上的髮帶。
白於裳方纔真以爲他無礙,眼下哪裡敢走,只低眸道:“今夜我留下。”
原本蒼白的臉上勾起了一抹笑意,比那屋內的燭火還要溫情,未央的指尖繞過髮帶的一頭,而後輕輕一拉,那青絲就如瀑布一般的傾泄下來,叫白於裳轉頭過去望他,蹙眉道:“你能不能安份一些?”
“地上不涼?”未央微挑了挑眉,眼裡柔情似水,尤如三月春風拂面,叫白於裳一下失了神,而後又正過臉不瞧他,壓低聲音道,“有傷的人就該早些睡。”
未央用指尖滑過她的白皙的脖子,輕言:“你若再不上榻,我就拉你上來了。”
白於裳起身的飛快,一下就坐在榻沿處,不得不與未央對視,只見他眼裡都是笑意,道:“躺下,與我一道睡。”邊言邊將自己的身子往裡頭挪了挪。
“你真的一點都不擔心自己身上的毒?”白於裳蹙眉,她可是替他着急的緊。
“你不是盼我死嘛,皆大歡喜。”未央半開玩笑半認真道,見白於裳臉上似有惱意,便寬慰她,“人都有一死,不過早晚,怕亦是無用的。”
“我不信此毒無解。”白於裳以爲定是有辦法的,她原想今夜就去尋一個人,又恐他不得空,倒不如天亮之後再去。
未央伸手想去觸她的眉心卻發現夠不着,叫他不免傷感,他並不怕死,就怕沒有她,嘴角牽起一個溫柔的笑,道:“我已叫瑞英去尋解藥了,這天下沒有我未央辦不成的事。”
他又是誆人的,白於裳心裡明白卻不戳穿他,給他保留些顏面吧,而後緩緩躺在他的身邊,望着屋頂,終忍不住道:“方纔你不該拂了她的好意,多叫人傷心。”
未央愣神:“什麼?”
“幾時定的終身吶?”白於裳從未見過情敵,方纔一見很是不爽。
“原來,你吃醋了。”未央覺着胸口暖暖的像是有種叫幸福感的情緒溢出來,而後伸手輕颳了一下白於裳的鼻尖,他方纔就是故意不給話,就想看看她會有什麼反應,總算沒叫他失望。
卻惹的白於裳很不爽,負氣道:“我覺着挺好,你早些娶了吧。”
“好賢惠的王妃啊,竟叫本王納妾。”未央不惱反覺着得意,以往可以打趣她的日子又回來了,卻又好像只是一個轉瞬就逝的夢。
他,也不想離開她的太早,何況他們纔剛剛久別重逢,難道又要一別無期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