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梧棲依舊井然有序, 城內春花照例爛漫,只是如今男子的地位得到提升,不同以往那般對女子千萬般的敬讓, 可自由支配自己的命運, 或嫁或求功名都可。
女尊轄制已是蕩然無存, 或許宿命如此, 白於裳亦是認了。
城門口相迎之人是豔姬, 他攜百名侍從婢女下人已是恭候多時。
他如今手掌整座梧棲郡,位高權傾,已少了往日那份小心翼翼, 顯的意氣風發,俊俏如天上明月。
未央撩起馬車的紗簾, 冷掃一眼豔姬, 低沉沙啞的聲音帶起倨傲, 道:“豔姬,別來無恙啊。”
“王爺, 這一路辛苦。”豔姬面色淡然,對未央恭敬福身,見後頭馬車上下來着一品官服的白於裳,便已猜到她就是那位在金都城裡出了名的俊俏佳公子,果然粉嫩的比梧棲男子還要可人, 對她作禮, “想必這位就是左相大人吧。”
“豔大人, 幸會。”白於裳也對其客氣還禮, 暗忖他真是一點未變, 看到他衣領處那隻蝴蝶略有詫異,那是當日自己繡的花樣, 只是眼下這隻比她繡的強許多。
月色之下豔姬的淺淺笑顏依舊撩人,他不自禁細打量白於裳一番,暗忖果然名不虛傳,說:“豔姬已在仙子樓備下一桌佳宴......”
未央還未等他將話說完便打斷了他,口氣不耐道:“本王累了,只想回府上歇息,豔大人的好意本王爺心領了。”而後吩咐車伕駕馬。
果然不出所料,豔姬只點頭應諾,待那馬車漸行漸遠纔對白於裳說:“於大人先上馬車吧,今日就在豔某府上安住。”
“有勞豔大人。”白於裳微低眸,而後上了馬車,隨豔姬一道往他府上去。
豔姬照舊住自己以往的府邸,對其重新粉飾,顯的越發氣派奢華,院中有海棠成林,如今正開的正盛,燈籠之下的顏色淺淡。
從裡頭迎出來一個故人,桑憂欠身作禮道:“晚膳都已備好,只等大人的示下。”
白於裳暗忖豔姬倒是念舊之人,自踏進他府上第一步就不自禁噓唏,往原先牆洞那處張望,發現那牆壘的比以往還要高,還未轉過視線就聽到“轟”的一聲,那牆毫無徵兆的塌了。
灰塵之中露出未央略有陰冷的臉,慌的豔姬連忙低眸作揖:“攝政王爺。”
白於裳微蹙眉,也跟着福身作揖:“王爺。”
緊隨其後的張謙卻不以爲然,暗忖攝政王爺的脾氣就是古怪,又不知礙了他什麼眼。聽聞他與豔姬素來不合,每每來此地都要對他刁難一番,想必可有好戲瞧了。
可未央卻未有爲難豔姬,只是略過白於裳一眼,而即轉身離去。
豔姬覺着好生奇怪,好端端的要將這牆推倒是爲何,平日裡不是最怕自己翻牆而過嘛,且他方纔是什麼眼神,只往白於裳那裡打望一眼,而後作禮道:“左相大人請吧。”
白於裳點頭,對身後的張謙吩咐:“你也下去用膳吧,一會再來屋裡尋我。”
張謙應諾,隨桑憂先往偏院用飯。
此行白於裳的歇息之處是往日豔姬住的屋子,只是陳設大有不同,紫檀木的傢什精緻華麗,可見他如今當真過的不差,只是府上女婢依然只有桑憂一個。
“府上的廚子只怕比不過仙子樓的,還望大人含涵。”豔姬一面謙虛一面示意白於裳坐下一道用飯。
“豔大人客氣。”白於裳淺笑坐定在桌邊,想起與豔姬初次相見之時,亦是一身男裝,只是眼下身份不同,且他與她都“孝忠”淺亦禮。
豔姬提起桌邊一壺桂花釀剛要替白於裳斟上,卻叫她給推了,說:“於某並不會飲酒。”
“不會?”豔姬提眉,似有不信,卻只好自斟一杯,笑言,“聽聞於大人是千杯不醉之人,眼下怎麼就不會飲酒了,這桂花釀還是特意爲大人準備的呢。”
白於裳嘴角微揚,說:“膩了,故此戒了,時日一久便不會飲了。”
這講話的腔調好生熟悉,編的理由沒些道理卻又言語的很理直氣壯,豔姬轉頭細瞧白於裳的側臉,又出言擡舉她:“聽聞於大人比衛大人還叫人羨慕,只幾月光景便升其左相一職。”
“不過是溜鬚拍馬,若要論其真本事,如何比的及衛大人。”白於裳半開玩笑半認真,而後自顧斟了一杯,端起了對豔姬言,“於某不該推卻豔大人好意,自罰一杯。”
用衣袖掩去了半張臉的白於裳叫豔姬瞧的心驚,他覺着那雙流轉美目熟悉的緊,好似在哪裡見過,直愣愣的竟呆了,耳邊桑憂喚了他三聲纔回過神來,詫異問:“怎麼?”
桑憂只得又將方纔之語再言說一遍:“奴婢是問,要不要端些飯菜到隔壁府上?”
“不必了,王爺吃不慣我府上的東西。”豔姬淡然出言,他才懶得管未央的死活,且他就算願意管亦是狗拿耗子。
未央那處是不必他擔憂的,白府一應俱全,王爺未到之時已有下人在準備,想來眼下已在用飯,只是某些人吃的不大痛快,只嚥了兩口就丟了筷子到靠窗的榻邊歇息,端着茶又不品茶,只是在氣悶。
若不是要避嫌,萬般不肯叫白於裳與豔姬同處一府,且還隨他倆同用晚膳,更有些莫名擔憂。
他對那個男寵是有忌諱的,誰叫那時候某些人追他的利害,還口口聲聲說非他不娶,喜歡二字更是時常掛在嘴邊,連跳崖那日都心心念念替他開脫。
他,甚有惶恐。
正在思緒卻見底下人進來稟報:“王爺,於大人在外頭。”
未央放下手中茶盞,他一聽於大人三個字就來精神,隨即起身往外頭去,一面吩咐:“叫不相干的人都退下。”
來者應諾,很快一座府邸便沒個旁人。
晚膳之後竟淋淋的下起雨來。
白於裳立在屋檐下靜看地上生花,再回到自己的府邸難免有些傷感,那帶花香的雨絲撲面而來亦覺涼意,雖說這裡陳設裝飾一概未變,卻叫她生疏的很,似以爲是上輩子之事。
未央緩緩走近她身邊,撐起紫骨傘擋住撲向她臉龐的雨絲,問:“張謙呢?”
“此刻正由葉歌照應,想必這幾日他都得臥牀不起。”白於裳低聲作答,很似不以爲然。
“本王覺着根本用不着他。”未央話中有話,言說的極爲不屑。
白於裳目視前方,壓低聲音道:“我不是叫他幫你,我也知你用不着,我不過就是想留他一命,平安一生。”
“你倒願意爲他費盡心思。”未央冷嗤,而後提醒她,“他不是沒有背叛過你,若說再來一次,你我只有萬劫不復。”
“他不會。”白於裳篤定,她到如今還能想起當日他對自己所言。
他說,我走去哪裡,這裡是我府上,我是你的夫。
他說,我們淺蒼的女子都會躲在夫君的懷裡哭,這裡是你一個人的。
他說,天高地闊,任你我自由。
不管真假,此言已在那時足夠寬慰她的,雖然不過一瞬間就灰飛煙滅。
未央見白於裳蹙眉便覺不悅,哼了一聲,道:“你明知我想扒了他的皮。”
“我不過就想利用他一次,你允我吧。”白於裳亦不過叫未央平氣,故此說的像樁買賣交易,又言,“我更不想梧棲子民受到傷害,況且此地駐軍守將雖面上與他淺淡,實則卻是他莫逆之交,只會更有益你登上皇位。”
未央知道白於裳心中所想,他也不敢逆她,只怕她又要恨自己,只得點頭,忽而又問她:“你心裡是不是......有他?”
“未有。”白於裳即刻接言,半點未有猶豫。
“從未有過?”未央終究不放心。
“我那時就歡喜你的女裝。”白於裳訖語就接過他手中的傘,提步穿過牆洞直往豔姬的府上去,她明明瞧見了某人立在牆角卻只當未瞧見,進了屋裡便闔上門,料定了他會上鉤與自己攤牌。
未央細細品鑑方纔白於裳所言,終究還是作罷,留豔姬一條命又如何,殺了他才顯得自己小氣,隨後也進了屋裡。
此二人共演的一場小小戲碼,亦不過一個打傘的動作還真叫豔姬心神不寧起來,他覺着這事蹊蹺。
未央是個孤傲清高的,這天下除了白於裳之外並不會顧及他人死活,可他竟爲一個臣子打傘,還是爲一個淺亦禮身邊的寵臣打傘。
難道,她未有死?
可她,又爲何是如此容貌?
想起她是先帝之女,再有白延爲父,眼下美貌纔是真顏,當下就整個人錯顎了。
這一夜攪的他未能安睡,有些期許更覺鬱郁疑惑。
次日,白於裳獨身一人閒逛梧棲街巷半日,後又帶了一些人往皇宮去探查,而未央則是到軍營去,他另有要緊之事需同邊境守將相商。
豔姬原該相陪,只是郡內惹出不大不小的事端,只得忙於處理,日落之際回到府中便見白於裳已在屋內,看她一人對奕,便說:“若說於大人不嫌棄,豔某與大人下一盤如何?”
“如此甚好,我正一人悶的很。”白於裳收起棋盤上的棋子,而即先執白子落下,又問,“豔大人想賭些什麼?”
豔姬一愣,這話又是熟悉的緊,想起白於裳當日就會這句,你想賭些什麼?若是輸了就該從此唯我是從,接下來耳邊卻真是傳來這句:“若是於某贏了,那麼豔大人就該唯我是從。”
執黑子的纖長手指久久沒有落下,豔姬心緒難定,穩了穩情緒之後才放子,而白於裳便隨他而落。
白於裳的棋藝並不好,且每每都一個套路,叫豔姬很容易就能分辯,往日還笑她這天下再沒有一個人能下出如此臭棋。
如今,這盤臭棋又顯眼前。
“你是誰?”豔姬望着棋盤弱弱相問,又似是在自言自語。
白於裳未答,只是伸手將棋盤上的棋子都攪了,說:“此局不算。”
豔姬突而起身,緊盯着白於裳久久不能回神,隨後一言不發的提步離了她的屋子直往自己的住處奔,他覺着自己定是瘋了。
但白於裳最後那句:“此局不算。”卻像是魔咒一般的考驗着他的最後設防。
思來想去終覺着不能忍,又直奔白於裳的屋子,將房門緊緊闔上,靠近她身邊,帶些忐忑的問:“是不是?”
白於裳緘默,只緊盯他那雙漆黑閃亮的明眸,剛想了句要回他卻被他捂住了嘴。
那一日白於裳拿扇面掩嘴,月色之下那雙如秋水般的明眸就與眼下的相同,叫他終不能忘懷,再打望一眼桌上散亂的棋子,越發的驚惶失措。
白於裳不慌不忙拿下他的手,輕喚:“豔姬,是我。”
豔姬先是一怔,而後使出了全身的力氣緊緊將白於裳擁在懷裡,嘴裡喃喃自語道:“平安就好,平安就好......別無所求,我別無所求......”
白於裳覺着自己快要斷氣了,想揮手去捶豔姬的肩膀,卻見未央正陰着一張臉站在他的身後。
豔姬此刻激動萬分,哪裡曉得自己身後有兩道寒光快將他身上灼出兩個洞來,且未央原本就厭極他,眼下更是不能忍,提起他的領子就往後頭一甩。
“哎喲......”豔姬倒地呻()吟,此刻更是確認無疑,指着白於裳道:“雲汐......”
未央狠颳了豔姬一眼,而後切齒斥他:“你這是想給她惹來殺身之禍?”
豔姬連忙閉嘴,只慢悠悠的從地上起身,見未央端着茶盞喂白於裳飲水,另一隻手輕撫她的背便覺着......自己這齣戲註定是悲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