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因無他,孟光儀以其在京兆尹七年之久的任職中,堅決秉承孟子之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的訓導,讓衆多原本自恃家世或身份的人,充分認識到了如此七年下來,孟光儀在坊間的官聲究竟好到了什麼地步——京兆孟郎要抓的人,能是好人麼?京兆孟郎所判的案,能是錯案麼?京兆孟郎若有不妥,能不是被那起子小人打擊報復的麼!!!
坊間極爲堅定的相信着這點。
所謂千夫所指,無疾而終,越是自恃望族,自矜名門,越不能不在意坊間聲譽。
當打聽到此案被拘之人是任秋、乃齊王私生之子後,除了宗室和長孫家外,其他人家都暫時鬆了口氣,繼而,開始思索此事將引起的後果。
玢國公府。
杜青棠聽罷杜觀棋不帶任何感情的敘述,眯起眼,思索半晌,才問下首的杜拂日:“你以爲呢?”
“此案來意不善。”杜拂日正襟危坐,平靜道,“今春少雨,入秋之後,關中本有饑荒之虞,卻因端午之後連降甘霖,此刻補種,雖然較之春耕晚了多日,但卻可一解秋收之窘迫——河北三鎮不知得了何人提醒,提前挖好溝渠,引水灌溉,加上賀之方將獨子派到長安,雖說是爲了避劫,未必沒有藉機窺探李室虛實之意,若端午後沒有雨水,秋日欠收,恐怕東北將蠢蠢欲動!”
杜青棠問的是鶯娘之死,杜拂日回答的卻是農事,甚至還扯到了河北,似乎迥然不及,但杜青棠卻讚許的點了點頭:“豐淳小兒雖然心胸狹礙了些,但到底跟着憲宗皇帝歷練多年,這一點,他也想到了,所以他雖然將徐王以外的兄弟都打發去了州郡,但卻也力阻嘉城公主出宮爲女冠、又在出孝後主動提起了昌陽公主的婚事,顯然是爲了安撫與籠絡這兩位公主的同胞兄弟,以示皇室和睦,也是告誡河北,長安已有防範之意。”
“此案原本可大可小,死者不過是平康坊裡一個官妓。”杜青棠頓了一頓,繼續道,“只是最大嫌疑的案犯,卻是齊王私生之子!偏巧事情還落到了孟光儀手裡,以孟光儀的爲人,只要確定任秋是兇手,除非豐淳小兒下旨撤了他京兆尹之職,趕出長安,否則但凡他有一口氣,也非衝到紫宸殿去爭出個子醜寅卯來不可!
“豐淳若是順從了他的意思,按律判處任秋,那麼與齊王、昌陽公主,乃至於楊太妃之間,必定產生罅隙!他若庇護侄子,固然能夠得到這些人的感激,擺平孟光儀所要付出的代價且不去說……長安坊間會如何議論皇室,可想而知!何況宮中如今尚且有三位貴主到了選婿的年紀,這裡面還有豐淳小兒最重視的胞妹元秀,因平津公主之事皇室才丟過一次臉,豐淳小兒爲此重罰平津,不但撤了她的長公主之銜,甚至還將其女承儀郡主許給盧氏,讓盧氏與平津公主之間也產生了矛盾……這個任秋只不過是齊王的一個私生之子,安能與平津公主相比?
“無論如何選擇,總而言之,皇室手足之間,必定留下嫌隙!”
杜青棠眼神銳利,淡笑着道:“而且,此刻長安坊間已經有了許多人在宣揚任秋身份,如此發展下去,就是查出任秋不是兇手,坊間也定然會認爲,這是由於他是齊王私生長子,有人庇護,使他人代罪的緣故!畢竟,先入爲主嘛!”
“阿郎不出手嗎?”管家杜觀棋袖手在旁,忽然問道。
杜青棠懶懶反問:“我爲何要出手?朝廷俸祿養着上上下下那麼多人,民脂民膏供奉着李室數百年……這些人不思盡己之任,莫非還要我一個解官歸田之人來操心?真是滑稽!”
杜觀棋鄙夷道:“既然如此,阿郎爲何還要我打聽這些事情?何不搬出靖安坊,去長安郊縣守着田宅安然度日是正經,也免得每日裡我忙着盤算各處田莊帳冊、處置府中人事收支之餘,還要給阿郎打探朝中坊間大大小小的事情!”
“你……”杜青棠正待反駁,卻聽杜拂日道:“叔父,此事發生在迷神閣。”
杜青棠頓時皺起了眉:“你是說也有可能不是河北那邊所爲,而是有人要針對迷神閣?”
“河北三鎮相抱成團,名爲唐臣,實如諸侯。”杜拂日緩緩道,“說他們對長安久有忌憚,這是有的,若說反叛,除非長安希望改變目前的狀況,收河北三鎮十七州重歸長安,派遣州郡長官、賦稅之權皆集於今上……他們確實會反叛,便如當年德宗皇帝時,因不忿魏博節度使之位侄以代叔,這纔有後來的諸藩之亂。後來德宗皇帝下詔罪己,使此三鎮自行專由,三鎮因此上表稱臣至今!我以爲,長安不欲圖三鎮,三鎮不會先反。畢竟河北雖據十七州之地,又與山南諸道交好,還擁有幽並古來多出遊俠健兒之地,但夢唐疆域十道三百六十州,如今雖不比開國時候,區區三鎮妄圖顛覆李室,未免太過癡心枉想!”
“迷神閣中其他人不清楚,但閣主秋十六娘毫無疑問是探丸郎中人,探丸郎從西漢時起,流傳至今,其勢不可小覷,何況他們在長安,有燕九懷坐鎮!此外,秋十六娘與那燕寄北之間,恐怕也有些糾葛,否則當初斷然無可能那麼容易收服燕九懷!”杜青棠有點遺憾的咂了咂嘴,這讓杜觀棋想起,當初燕寄北前腳才離開了長安,後腳杜青棠就琢磨着要把燕九懷弄到手,可惜去晚了一步,被燕寄北委託照拂燕九懷的秋十六娘近水樓臺先得月,搶先把人騙到了手,隨着燕九懷後來聲名鵲起,甚至以常探紅丸、出手必殺,私下裡得了一個赤丸魁首的稱號,杜青棠每每想起來都覺得萬分惋惜。
——也因此,他越發覺得燕寄北當初將燕九懷託付給秋十六娘而不是自己,是對自己人品的極大不信任。
這種行爲,毫無疑問的深刻的傷害了前任杜相的心靈,此刻杜青棠的心情忽然好了起來:“若任秋一案歸根到底是爲了對付秋十六娘,明知其爲探丸郎中人,還敢出手,迷神閣這次的麻煩,看來不一般啊……哈哈!”
他興高采烈,“卻不知道秋十六娘打算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