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東去,沿途的景象越平和,即便是有人拖家帶口的出逃,也是從容不迫的趕路,再沒有像天水城那樣命懸一線的倉皇感了。
明玉和梨香並不敢和旁人過多的交流,怕被人看出兩個人的女孩身份,只是狼狽不堪的逃難了兩天,兩個人渾身上下又髒又臭,手上也凍了好幾個凍瘡,乍一看就是如同城裡那蟹夫走卒一樣。
兩個人聽到沿途百姓議論,西安府派去了不少軍隊去支援,想來定是能將韃子趕回去的,似乎在他們眼裡,韃子向來只是侵入騷擾一番,搶劫完了又回到自己的地盤上了,並不會真的起兵入侵大楚。
梨香有信心了,然而明玉卻憂心忡忡,韃子確實比她想象中入侵速度慢了許多,她都快到秦鎮了,也沒聽高平被韃子攻佔。然而她是經歷過天水城破的時刻的,倘若韃子真的只是爲了搶劫,早在搶完隴西的時候就可以收兵了。韃子撞城門時沉重的響聲還回想在明玉耳邊,下了這麼大成本來攻佔天水,只怕是爲了更大的利益。
只不過這些都不是她該操心的事了,低頭看了看自己腳上綁了布帶子纔不至於掉下來的破爛布鞋,還有身上難聞的汗臭味,明玉只能無奈的嘆氣。
“小明,我們走這麼快,到了西安府,是不是就能趕上太太她們了?”梨香問道,“太太她們不是上廄去了嗎?我們也得跟着去吧?”
明玉沉默了一會,從身後握了握梨香被風吹的皴裂的手,低聲道:“我們不去西安府。”
“啊?”梨香驚訝的叫了一聲,隨即問道:“那我們去哪裡?”
明玉笑了笑,深吸了口氣。看着近在眼前的秦鎮城門,道:“我們到了寶川就往東南走,回咱們老家”
她既然出了這個侯府,就不會再回去了。她和梨香兩個女子相依逃難這麼幾天,即便是去了廄,也難免有人會兩個人的風言風語。誰知道兩個女人在路上有沒有出什麼事?名節是否還在?
與其被人質疑“貞節”這種問題。倒不如先一走了之。若是侯府的人以爲她和梨香死在了天水城中,那再好不過。明玉這幾日想的很清楚,這裡女子嫁人普遍都是十六上下,她過了年才十三歲。離嫁人還早,寶二爺若是活着回到了廄,苗氏必然不忍兒子當個鰥夫。肯定要給寶二爺再找個媳婦。即便是將來侯府發現她還活着,又嫁了人,然而那時候侯府已經有了新的二少奶奶。論情理,也是侯府娶新婦在前,由不得侯府不給她自由身。
只是侯府中有人欠了她的,她心裡記得清楚,倘若有機會,她定要分文不少的討回來害人性命還要享受榮華富貴,這世間萬沒有這樣的道理
梨香對於明玉回家的想法。既是開心又是憂慮,若是被侯府發現了。那明玉可是實打實的“逃婦”了,明玉低聲道:“沒事的,放心,萬事有我。”
秦鎮是個不大的鎮子,在離進城還有一段路的時候,明玉和梨香就下了馬,混在進城的人流中,一前一後的進了城。
天色已經不早了,這個鎮子比高平好了不少,街上每隔幾步便能瞧見巡邏的衙役,秩序井然。明玉提了幾天的心這會上才放了下來,一路上兩個人餓了就啃幹饅頭,渴了就喝水囊裡的水,身上放着銀錢也不敢用,過的着實辛苦。
明玉一連問了幾家棧,都答覆住滿了,心裡焦急又失落,一方面從天水坐馬車逃難出來的商戶大部分也到了這裡,另一方面她和梨香穿的實在像是乞丐叫花子,人家不願意接待她也是一個原因。
直到問到第五家棧,掌櫃的看她一個小男孩帶着哥哥可憐,就還有柴房空着,要二十個錢一晚上。
明玉只得再次掏出了剩下的那隻珍珠耳墜,謊稱是逃難出來的時候地上撿的。掌櫃比店小二識貨多了,立刻將耳墜收入了懷裡,吩咐夥計帶着兩個人去柴房。
柴房雖然堆滿了柴火,可還有兩牀地鋪,明玉的馬也被牽去了馬廄。地鋪有些酸臭的味道,不過明玉已經相當滿足了,至少比她身上穿的袍子乾淨多了。
棧的掌櫃見明玉梨香一對小兄弟穿的破爛,又只問他們要了兩碗水就着幹饅頭吃,想來這兩個人身上最值錢的東西除了那隻珍珠耳墜,就是馬廄裡的那匹馬了,也沒將兩人放在心上,轉而去招呼那些逃難來的有錢商戶了,聽他們講逃難時驚心動魄的那一幕。
柴房離棧大堂只有一牆之隔,梨香和明玉躺在地鋪上,大堂裡吆五喝六的聲音聽的一清二楚,不少漢子在繪聲繪色的講述韃子進了天水城到處放火砍人,像是自己親臨現場,死裡逃生似的。
梨香撇撇嘴,靠近明玉耳邊小聲道:“這些人淨會吹牛,他們根本沒見過韃子,咱們逃出來的時候韃子才進城,那時候城裡的人早就逃的一乾二淨了”
明玉笑了笑,棧後院掛滿了燈籠,昏黃的燭光透柴房破舊的窗戶照了進來,夜風吹過,燈籠搖擺不定,燭光也隨着飄忽起來。
有的命在聽他們吹牛就不錯了,明玉喟然嘆息。當初帶着梨香驚惶不安的跑出天水時,她覺得隨時都會有韃子追上來擒們,哪能想到她們還有命平平安安的躺在這裡。只是不知道韃子有沒有再往東入侵,那個霸道飛揚的寶二爺如今怎麼樣了。
這幾日下來,明玉臉上原本白皙嬌嫩的皮膚被西北的寒風吹的起了皮,混合着黑泥,再也看不到往日的漂亮,梨香伸手摸了摸明玉的臉,小聲道:“等到了江南,秀的臉養上兩天,就會跟以前一樣好了。”
明玉笑着點了點頭,風光宜人的江南她也很期待,更重要的是,那裡有她的親人,不會扔下她不管。
第二天一早,明玉和梨香就起身了,到馬廄裡牽了馬往東跑,然而侯府嬌生慣養的馬經歷了兩天的長途跋涉,已經不堪重負了,沒有了前兩日的銳氣,跑了不到半日,便是一副死氣沉沉的模樣,四條腿像是灌了鉛,怎麼也跑不動了。
明玉狠心甩了它幾鞭子,馬纔不情願的跑了一陣,又跑不動了,眼看都能望見高聳的寶川府城門了,卻停留在了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地方。
看着馬身上被自己抽出來的鞭痕,明玉心裡不忍。這兩日,跑起來沒有停歇的時候,遠遠超過了比她們先跑出來的那些天水商戶們,它確實已經盡了全力了,對於這匹承載着她們逃出生天的馬,明玉做不到殺雞取卵的這一步。
“下來吧。”明玉對梨香道。
等兩人下了馬,明玉取下了套在馬脖子上的繮繩,拍了拍馬的屁股,意思讓它自己走吧。梨香忍不椎道:“秀,你放跑了馬我們怎麼辦啊?”
馬回身看了眼明玉,漆黑的大眼睛裡早沒了被侯府精養出來的神采,大約是弄明白了明玉的意思,馬慢慢的往官道旁邊的田地裡走去,時不時的低頭啃一口新長出來的麥苗。
明玉拉住了梨香的手,道:“走過去吧,離寶川也不遠了。”
然而望山跑死馬,看着不遠的寶川城門,兩個人足足走了一下午,直到太陽要落山才走到,期間原本被她們甩到後面的天水商戶馬車一輛接一輛的超過了她們,只不過兩個人打扮如同乞丐,又小心翼翼的貼着路邊走,也沒人注意她們。
不同於高平和秦鎮,寶川駐守了重兵,這是除了隴西外,西北第二道抵禦外敵的屏障。一進寶川府,明玉和梨香就感受到了不同尋常的氣氛,城樓上站滿了警戒的士兵,城門口也有專門的士兵盤查,見明玉和梨香是兩個逃難過來的孝子,倒也沒有多加爲難,就放她們進城了。街道上時不時的就能看到一隊步伐整齊的士兵匆匆跑過。
街角有個餛飩攤子,此刻攤主還未收攤,攤子上架的鐵鍋還冒着熱氣,餛飩的香味刺激着明玉和梨香。
明玉摸出了身上剩下的最後兩個銅板,問了攤主價錢,攤主是個四十來歲的大媽,看了眼髒兮兮的明玉和梨香,也沒有出言趕她們,兩個錢給她們兩個盛了一大碗餛飩。
餛飩一上桌,兩個人顧不得燙了,一人一個勺子搶着吃了起來,大媽看了眼狼吞虎嚥的兩個孩子,撇嘴搖頭嘆氣,“哎喲,韃子真是造孽喲”
攤位另一頭還有兩個吃餛飩的男子,看穿着打扮像是行腳商人,邊吃邊聊。
其中一個道:“這世道可不太平,廄裡出了那麼大的亂子,韃子又正好這會上打進來了,唉”
另一個不解的問道:“廄出了什麼亂子?”
“你不知道?太子還有上京的親王都被董相國殺了,只有蜀王逃出來了,董相國立了十七皇子爲皇上了,年號都改了聽那個有名的才子,哦,他還是咱們西北人,叫司馬熙還是什麼的,安西侯的兒子,也被董相國給殺了,好像是不肯投降,臨死前還寫了首詩,蕩氣迴腸的,流傳出來了,廄里人人都會背”先前那人道。
明玉腦子嗡的震了一下,手裡的勺子哐噹一聲掉到了碗裡,濺起了幾滴滾燙的湯水,滴落在手上,卻全然不覺。、,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