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長謙沉默了一會,看着已經長大了的女兒笑了笑,拍了拍明玉的肩膀,拉着明玉進了屋,說道:“可是怕在京城裡碰到安西侯府的人?”
明玉咬着嘴脣點點頭,她心裡清楚,如今的她是個“逃婦”,不合適出現在衆人面前,之前明玉打的主意也只是在廬安這個安靜祥和的小地方,住上一輩子。
屋裡收拾東西的徐夫人聽到女兒的聲音,轉過頭來,見丈夫和女兒進了屋,看了徐長謙一眼,徐長謙沖她使了個眼色,徐夫人立刻拉了明玉到身邊,高聲說道:“別怕!那侯府還能把人怎麼着了?有我和你爹呢!”
徐長謙不禁搖頭莞爾,夫人這麼多年了,還是改不了風風火火的脾氣,一如當初那個頭扎孝布,義無反顧的衝進縣衙,擊鼓狀告自己親戚的潑辣爽利的美麗少女。
“明玉,你不用怕。”徐長謙坐到椅子上,拉過妻女柔聲說道,“我和你娘一早商量過了,逃避不是個辦法,事情該解決的還是要出面面對的。爹總不能讓你一輩子像個逃犯似的躲在廬安,見不得人。是那侯府欺人太甚,說破天去,也是他們沒理,你又沒做什麼壞事,爲何不能堂堂正正的站在人前?”
明玉的心咚咚跳了起來,擡頭看向了自己的父親,莫非父親是要借上京赴任的機會,和侯府做個了斷?
徐長謙揉了揉明玉的腦袋,說道:“放心,有爹孃在。不會再叫你受了委屈。等到了京城,爹就去找那安西侯府的太太,把話跟她說清楚,要是二公子在京城。就讓他寫和離書,從此咱們跟他們再無瓜葛,要是二公子……”徐長謙搖了搖頭。話嚥了下去。
明玉心猛的一跳,心底有些泛涼。
“要是二公子不在了,那孃家接女兒回家,侯府更沒理由攔着不讓了。”徐長謙接着說道。雖然從明燁描述上看,這個侯府二公子紈絝霸道不學無術,可單從他一個少年敢於在兵臨城下,父親陣亡之時。肩挑守城重擔,爲百姓贏得逃亡時間來看,這個少年本性還不算壞,所以他也不甚願意看到這個少年出什麼意外。
更何況司馬家已經出了兩個爲國捐軀的忠烈了,二公子若是再有不測。司馬一門就此絕後,在古人看來絕對是一等一的慘事。
還有徐長謙未對明玉說的是,他的女兒才十四歲,正是花一般美好的年紀,若是司馬家二少爺有什麼不測,他哪裡忍心讓女兒給他守一輩子寡?再說了,他也想好好補償下女兒,這次要放亮了眼睛,不求富貴榮華。只想好好給女兒挑一個忠厚可靠的良人,光明正大的再嫁了。
“別怕啊,有爹孃呢!等這事了了,你就是真真正正的自由身了,誰敢背後裡嚼舌頭,娘饒不了他!”徐夫人摟住了女兒。柔聲細語的安慰,她好不容易失而復得的女兒,哪能這麼讓侯府再欺負了去!
明玉低着頭,心裡暖暖的,悶悶的嗯了一聲,兩滴熱熱的淚珠掉到了徐夫人的肩膀上,迅速的湮入了衣料中。從心底上說,她尊敬信任並依賴着徐長謙和徐夫人,可沒有把他們當成是真正的父母,直到這一刻,她才意識到,徐長謙夫婦爲她着想打算的,遠比她想象中多的多。
不管前路多坎坷,侯府的態度多強硬,她都不怕了,有疼她愛她的爹孃和哥哥站在她的身後支持她。
徐夫人摟着明玉,輕拍着明玉的背,轉眼看到牀上已經收拾出來的幾個大包裹,忍不住嘆氣道:“一去那麼遠,沒準再也不回來了。我孃家的宅子還在,一時半會也賣不出去,這也罷了,左右那房子舊了,賣不出多少錢。那兩個給明玉預備的鋪子可惜了,都是生錢的鋪子,急着脫手賺不了多少錢。”
徐長謙笑了笑,說道:“到了京城,等安定下來,你去街上瞧瞧,再租兩間鋪子做生意就是了,肯定比在廬安生意好多了。”
徐夫人笑了起來,點頭道:“這倒是。”不管她嘴上多抱怨,丈夫升了官,事業上的抱負有了希望,即便是離開了生活了半輩子的廬安,要到全然陌生的京城,她也是爲徐長謙高興的。
徐明燁這幾日忙着拜別書院的老師和同窗,這天一大早還拉了明玉一起去拜別齊大人和齊肅。齊大人臨了還寫了一幅字送給徐明燁,做臨別的禮物。“過猶不及”四個大字,剛進有力,入木三分。
明玉看齊大人一把年紀,拿起筆來手腕依舊沉穩有力,不禁心生佩服。
齊大人寫好後,看一旁明玉歪着小腦袋看的十分入迷,忍不住笑道:“明玉丫頭,你也對寫字有興趣?”在齊大人的意識裡,明玉嬌嬌滴滴的小姑娘,在這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年代裡,能認得字就不錯了,哪裡還談得上會書法。
徐明燁靈機一動,在明玉前開口說道:“明玉平日裡都在練字,每天都要練上一個時辰,這兩年來都未間斷過。快給齊大人寫幾個字,求齊大人指點一二。”
明玉愣了下,被徐明燁暗中推了一把,纔回過神來,如夢初醒般,齊大人是當朝飽學之士,名望頗大的鴻儒,書法更是一絕,若是能得了他的點評,對自己一定大有裨益。
看齊大人微笑點頭允許後,明玉纔到桌前,選了支粗毫,凝神靜氣,寫了一個“靜”字。寫好後,明玉恭恭敬敬的衝齊大人行了個禮,請他點評。
齊肅攙扶着齊大人到桌前看了明玉的字,齊大人摸着鬍子點了點頭,笑道:“基本功不錯,風骨也有了,字體娟秀,等再練上幾年,必能成爲一代大家。”
這已經是極爲讚賞的誇獎了,徐明燁看了看晨光下漂亮安靜的妹妹,滿心都是驕傲,然而到底沒忘自己還在人家府上,謙虛的揉了揉妹妹的頭,笑道:“多謝大人誇獎。”
齊大人又看了眼桌上的“靜”字,有些惋惜的笑道:“可惜了,早知道明玉小丫頭字寫的這麼好,老夫就能收個關門弟子了。”
聽齊大人這麼說,明玉也有些遺憾了,若能拜到齊大人門下學字,真是再好不過了,可惜過兩天他們就要出發去京城,只怕這輩子和這個和藹可親的老頭沒見面的機會了。
齊肅送他們出來的時候,明玉手裡也拿了一卷宣紙,是齊大人送她的墨寶,她和徐明燁一人一份。齊肅笑道:“明玉你可真不簡單,祖父極少這麼夸人,我印象中,除了秦郡王殿下的畫和你的字,他還沒這麼誇過別人!”
明玉臉都快要被齊肅說紅了,訕訕然笑道:“那是齊爺爺爲了哄我高興,我還有的學呢!”
臨到齊府門口,徐明燁轉身攔住了齊肅,一揖到底,迎着齊肅驚訝的眼光,坦然說道:“這些年來承蒙你和齊大人照顧,明燁感激不盡。明日我們就要啓程進京了,今年和去年的會試都耽誤了,新皇登基肯定要重設考試,到時候我在京城等着你!”
最後一句,說的鏗鏘有力,看徐明燁的神情,十足的情真意切。齊肅笑了笑,目光堅定的點了點頭。
只有明玉在一旁眼巴巴的看看哥哥,看看齊肅,兩個俊秀斯文的少年怎麼看怎麼養眼,然而她怎麼看怎麼覺得詭異,怎麼看怎麼像兩個好基友在依依不捨的惜別……明玉忍不住捂臉,她真是越來越不純潔了。
直到後來她才知道,“壞小子”徐明燁壓根就不是她想的那樣捨不得和朋友分開,鄉試的時候徐明燁考了第二,第一名就是齊肅,這小子雖然和齊肅是好朋友,但內裡心高氣傲着呢,打定主意會試的時候要再和齊肅一較高下。齊大人早看出徐明燁的個性了,要不然也不會送他“過猶不及”四個字,生怕他這根不服輸的犟勁帶到官場上去,吃虧的是他自己。
忙了幾天後,徐家大大小小的家當收拾了一個馬車,說到底徐長謙爲官清廉,除了一家幾箱籠的衣服和被褥,也沒什麼值錢物件。徐長謙又僱了一輛大點的馬車,載他們一家四口,並東元,梨香還有劉媽媽三個下人上路。
臨走的那天,廬安縣的百姓知道徐長謙要走,來送徐長謙的百姓站滿了街道和城門,不少都是白髮蒼蒼的老者,在兒孫的攙扶下來的,場面甚是感人。
徐長謙下車朝百姓說了幾番言辭懇切的話,再三拜別後,才上馬車走了。他在這裡十幾年,對這裡的一草一木都充滿了濃重的感情。
直到走出城門好遠,掀開馬車的簾子,明玉還能看到城門口送徐長謙的百姓。
其實對於徐長謙的清廉,明玉心裡不是沒有微詞的,她一來到大楚,看到的便是安西侯府的奢華,老太太壽辰那會,收銀子收禮像流水一般,進賬都是以萬爲單位的。反倒徐長謙這樣的,是個異類了。直到看到今天這樣的場景,明玉由衷的覺得,有個徐長謙這樣的“異類”爸爸,也是一種幸運。
凡事不都是講一個因果報應麼,說不準她和梨香能平平安安的從天水逃出來回到家,都是靠的徐爸爸這些年來種下的善因,結下了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