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皇掃,虎視何雄哉!飛劍決浮雲,諸侯盡西來。
明斷自天啓,大略駕羣才。收兵鑄金人,函谷正東開。
銘功會稽嶺,騁望琅琊臺。刑徒七十萬,起土驪山隈。
尚採不死藥,茫然使心哀!連弩射海魚,長鯨正崔嵬。
額鼻象五嶽,揚波噴雲雷。鬐鬣蔽青天,何由睹蓬萊?
徐市載秦女,樓船幾時回?但見三泉下,金棺葬寒灰!
(李白《古風》之一)
這首壯麗的詩是一個掀天揭地的巨靈的最好速寫。這巨靈的來歷,說來話長。
當長平之戰前不久,有一個秦國王孫,名子楚的,被“質”在趙。他是太子安國君所生,卻非嫡出,他的母親又不得寵。因此趙人待他很冷薄,他連王孫的排場也苦於維持不住。但是陽翟(韓地)大賈呂不韋在邯鄲做買賣,一看見他,便認爲是“奇貨可居”。
不韋見子楚,說道:“我能光大你的門庭。”子楚笑道:“你還是去光大自己的門庭罷!卻來光大我的!”不韋說:“你有所不知,我的門庭要等你的來光大。”子楚明白,便和他商量兩家光大門庭的辦法。原來安國君最愛幸的華陽夫人沒有生育的希望,安國君還沒有立嗣。不韋一面獻上鉅款,給子楚結交賓客,沽釣聲名,一面拿着鉅款,親到秦國,替他運動。不久華陽夫人便收到許多子楚孝敬的珍寶,不久他便時常聽到人稱讚子楚的賢能,不久她的姊姊便走來替她的前途憂慮,大意說道:“妹妹現在是得意極了。但可曾想到色衰愛弛的一天?到時有誰可倚靠!就算太子愛你到老,他百歲之後,繼位的兒子,要爲自己母親吐氣,你的日子就不好過。子楚對你的孝順,卻是少有的。何不趁如今在太子跟前能夠說話的時候,把他提拔,將來他感恩圖報,還不是同自己的兒子一般?”華陽夫人一點頭,子楚的幸運便決定。
不韋回到邯鄲時,子楚已成了正式的王太孫。不韋也被任爲他的師傅。他們成功之後,不免用美人醇酒來慶祝一番。邯鄲在戰國以美女著名。不韋的愛姬,尤其是邯鄲美女的上選,妙擅歌舞。有次她也出來奉酒,子楚一見傾心,便要不韋把她相讓。不韋氣得要死,但一想過去的破費和將來的利益,只得忍氣答應。趙姬既歸子楚,不到一年(正當長平之戰後一年),產了一子,即是後來做秦王和秦始皇帝的嬴政。當時傳說,趙姬離呂家之時,已經孕了嬴政。但看後來不韋所受嬴政的待遇,這傳說多半是謠言。
嬴政於前246年即王位,才十三歲。這時不韋是食邑十萬戶的文信侯,位居相國;他從前的愛妾,已做了太后,並且和他私續舊歡。不韋的權勢可以想象。他的政治野心不小,他招賢禮士,養客三千,打算在自己手中完成統一的大業。但嬴政卻不是甘心做傀儡的。他即位第九年,太后的姘夫嫪毐在咸陽反叛,他用神速的手段戡定了亂事以後,乘機把太后的政權完全褫奪;並且株連到呂不韋,將他免職,遂歸本封的洛陽,過了兩年,又把他貶到蜀郡。在憂忿夾攻之下,不韋服毒自殺。
不韋以韓人而執秦政,他所客養和援用的又多三晉人,和他結交的太后又是趙女。這種“非我族類”的勢力是秦人所嫉忌的。不韋罷相的一年(秦王政十年),適值“鄭國渠”事件發生,更增加秦人對外客的疑懼。鄭國也是韓人,爲有名的水利工程師。韓廷見亡國的大禍迫在眉睫,派他往秦,勸秦廷開鑿一條溝通徑水和洛水的大渠,藉此消磨秦的民力,延緩它的對外侵略。這渠才鑿了一半,鄭國的陰謀泄露。其後嬴政雖然聽了鄭國的話,知道這渠也是秦國的大利,把它完成,結果闢田百萬多頃,秦國更加富強;但鄭國陰謀的發現,使秦宗室對於遊宦的外客振振有詞。嬴政於是下了有名的“逐客令”,厲行搜索,要把外籍的遊士統統趕走。這命令因爲李斯的勸諫而取消。但不韋自殺後,嬴政到底把所有送他喪的三晉門客驅逐出境。可見逐客令是和不韋有關的,也可見不韋的坍臺是和種族之見有關的。
第二、六國統一於秦
嬴政既打倒了呂不韋,收攬了秦國的大權,便開始圖謀六國。這時,六國早已各自消失了單獨抗秦的力量。不過它們的合縱還足以禍秦。嬴政即位的第六年,秦國還吃了三晉和衛、楚的聯軍一次虧,當時大梁人尉繚也看到的,假如六國的君主稍有智慧,嬴政一不小心,遭遇智伯、夫差和齊湣王的命運也未可知。但尉繚不見用於祖國,走到咸陽,勸嬴政道:“願大王不要愛惜財物,派人賄賂列國的大臣,來破壞他們本國的計謀,不過化三十萬金,六王可以盡虜。”嬴政果然採納了這策略。此後六國果然再不費一矢相助而靜待嬴政逐個解決。
首先對秦屈服,希望以屈服代替犧牲,而首先受犧牲的是韓。秦王政十四年,韓王安爲李斯所誘,對秦獻璽稱臣,並獻南陽地。十七年秦的南陽守將舉兵人新鄭,虜韓王,滅其國。李斯赴韓之前,韓王派了著名的公子韓非入秦,謀紓國難,嬴政留韓非,想重用他。但不久聽了李斯和另一位大臣的讒言,又把他下獄。口吃的韓非有冤沒處訴,終於給李斯毒死在獄中。
韓亡後九年之間,嬴政以迅雷烈風的力量,一意東征,先後把其餘的五國滅了。這五國的君主,連夠得上說抵抗的招架也沒有,雞犬似的一一被縛到咸陽。只有俠士荊軻,曾替燕國演過一出壯烈的悲劇。
秦王政十九年,趙國既滅,他親到邯鄲,活埋了所有舊時母家的仇人;次年回到咸陽,有燕國使臣荊軻卑辭求覲,說要進獻秦國逃將樊於期的首級和燕國最膏腴的地域督亢的地圖。獻圖的意思就是要納地。秦王大喜,穿上朝服,排起儀仗,立即傳見。荊軻捧着頭函,副使秦舞陽捧着地圖匣以次上殿。秦舞陽忽然股慄色變,廷臣驚怪,荊軻笑瞧了舞陽,上前解釋道:“北番蠻夷的鄙人,未曾見過天子,所以惶恐失措,伏望大王包容,俾得完成使事。”秦王索閱地圖,荊軻取了呈上。地圖展到盡處,匕首出現!荊軻左手把着秦王的袖,右手搶過匕首,就猛力刺去,但沒有刺到身上,秦王已斷袖走開。秦王拔劍,但劍長鞘緊,急猝拔不出,荊軻追他,兩人繞柱而走。秦廷的規矩,殿上侍從的人,不許帶兵器,殿下的衛士,非奉旨不許上殿。秦王忙亂中沒有想到殿下的衛士,殿上的文臣,哪裡是荊軻的敵手。秦王失了魂似的只是繞着柱走。最後,侍臣們大聲提醒了他,把劍從背後順力拔出,砍斷了荊軻的左腿。荊軻便將匕首向他擲去,不中,中銅柱。這匕首是用毒藥練過的,微傷可以致命。荊軻受了八創,已知絕望,倚柱狂笑,笑了又罵,結果被肢解了。
風蕭蕭兮易水寒,
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這是荊軻離開燕國之前,在易水邊的別筵上,當着滿座白衣冠的送客,最後唱的歌,也可以做他的輓歌。
荊軻死後六年(前221年)當秦王政在位的第二十六年而六國盡滅。於是秦王政以一道冠冕堂皇的詔令,收結五個半世紀的混戰局面,同時宣告新帝國的成立。那詔書道:
……異日韓王約地效璽,請爲藩臣。寡人以爲善,庶幾息兵革。已而倍約,與趙、魏合從畔秦,故興兵誅之,虜其王。趙王使其相李牧來約盟。故歸其質子。已而倍盟,反我太原,故興兵誅之,得其王。趙公子嘉乃自立爲代王,故舉兵擊滅之。魏王始約服入秦。已而與韓、趙謀襲秦,秦兵吏誅,遂破之。荊王獻青陽以西,已而畔約,擊我南郡,故發兵誅得其王,遂定荊地。燕王昏亂,其太子丹乃陰令荊軻爲賊,兵吏誅滅其國。齊王用後勝計絕秦,使欲爲亂,兵吏誅虜其王,平齊地。
所有六國的罪狀,除燕國的外,都是製造的。詔書繼續說道:
寡人以眇眇之身,興兵誅暴亂,賴宗廟之靈,六國鹹伏其辜,天下大定。今名號不更,無以稱成功傳後世。其議帝號。……
在睥睨古今,躊躇滿志之餘,嬴政覺得一切舊有的君主稱號都不適用了。
戰國以前,人主最高的尊號是王,天神最高的尊號是帝。自從諸侯稱王后,王已失了最高的地位,於是把帝拉下來代替,而別以本有光大之義的“皇”字稱最高的天神。但自從東西帝之議起,帝在人間,又失去最高的地位了。很自然的辦法,是把皇字挪下來。秦國的神話裡有天皇、地皇、泰皇,而泰皇爲最貴。於是李斯等上尊號作泰皇。但嬴政不喜歡這舊套,把泰字除去,添上帝字,合成“皇帝”;又廢除周代通行的諡法(於君主死後,按其行爲,追加名號,有褒有貶的),自稱爲“始皇帝”,預定後世計數爲二世皇帝,三世皇帝,“至千萬世,傳之無窮”。
同時始皇又接受了鄒衍的學說,以爲周屬火德,秦代周,應當屬克火的水德;因爲五色中和水相配的是黑色,於是把禮服和旌旗皆用黑色;又因爲四時中和水相配的是冬季,而冬季始自十月,於是改以十月爲歲首。鄒衍是相信政治的精神也隨着五德而轉移的。他的一些信徒認爲與水德相配的政治應當是猛烈苛刻的政治,這正中始皇的心懷。
第三、新帝國的經管
秦自變法以來,侵略所得的土地,大抵直隸君主,大的置郡,小的置縣,郡縣的長官都非世職,也無世祿。始皇沿着成例,每滅一國,便分置若干郡。而秦變法以來新設的少數封區,自從嫪毐和呂不韋的誅竄已完全消滅,既吞併了六國,秦遂成爲一個純粹郡縣式的大帝國。當這帝國成立之初,丞相綰主張仿周朝的辦法於燕、齊、楚等僻遠的地方,分封皇子,以便鎮懾,但他的提議給李斯打消了。於是始皇分全國爲三十六郡,每郡置守,掌民政;置尉,掌兵事,置監御史,掌監察。這種制度是仿效中央政府的。當時朝裡掌民政的最高官吏有丞相,掌兵事的最高官吏有太尉,掌監察的最高官吏有御史大夫。
這三十六郡的名稱和地位是現今史家還沒有完全解決的問題。大概的說,秦在開國初的境域,北邊包括今遼寧的南部,河北、山西及綏遠、寧夏兩省的南部;西邊包括甘肅和四川兩省的大部分;南邊包括湖南、江西和福建;東以福建至遼東的海岸爲界。從前臣服於燕的朝鮮,也成爲秦的藩屬。此外西北和西南邊外的蠻夷君長稱臣於秦的還不少。我們試回想姬周帝國初建時,西則邦畿之外,便是邊陲,南則巴蜀、吳、楚皆屬化外,沿海則有徐戎、淮夷、萊夷盤據,北則燕、晉已與戎狄雜處;而在這範圍裡,除了“邦畿千里”外,至少分立了一百三十個以上的小國。我們拿這種情形和三十六郡一統的嬴秦帝國比較,便知道過去百年間,諸夏民族地盤的擴張,和政治組織的進步了。嶧山的始皇紀功石刻裡說:
追念亂世,分土建邦,以開爭理。攻戰日作,流血於野。自泰古始,陁及五帝,莫能禁止。乃今皇帝,壹家天下,兵不復起。災害滅除,黔首康定,利澤長久。
這些話一點也沒有過火。
在這幅員和組織都是空前的大帝國裡,怎樣永久維持皇室的統治權力,這是始皇滅六國後面對的空前大問題,且看他如何解答。
帝國成立之初,始皇令全國“大酺”來慶祝(秦法平時是禁三人以上聚飲的)。當衆人還在醉夢的時候,他突然宣佈沒收民間一切的兵器。沒收所得,運到咸陽,鑄成無數大鐘,和十二個各重一千石以上的“金人”,放在宮廷裡。接着他又把全國最豪富的家族共十二萬戶強迫遷到咸陽,放在中央的監視之下,沒有兵器,又沒有錢財,人民怎能夠作得起大亂來?
次年,始皇開始了一件空前的大工程:建築脈通全國的“馳道”,分兩條幹線,皆從咸陽出發,其一東達燕、齊,其一南遂吳、楚。道寬五十步,道傍每隔三丈種一株青松,路身築得堅而且厚,遇着容易崩壞的地段,並且打下銅樁。這宏大的工程,乃是始皇的軍事計劃的一部分。他滅六國後防死灰復燃,當然不讓各國餘剩的軍隊留存。但偌大的疆土若把秦國原有的軍隊處處分派駐守,則分不勝分。而且若分得薄,一旦事變猝起,還是不夠應付;若分得厚,寖假會造成外重內輕的局面。始皇不但不肯採用重兵駐防的政策,並且把舊有六國的邊城,除燕、趙北邊的外,統統拆毀了。他讓秦國原有的軍隊,依舊集中在秦國的本部,少數的地方兵只是警察的性質。馳道的建築,爲的是任何地方若有叛亂,中央軍可以迅速趕到去平定。歷來創業之主的軍事佈置沒有比始皇更精明的了。(1896年李鴻章聘使歐洲,過德國,問軍事於俾斯麥,他的勸告有云:“練兵更有一事須知:一國的軍隊不必分駐,宜駐中權,扼要地,無論何時何地,有需兵力,聞令即行,但行軍的道路,當首先籌及。”這正是秦始皇所採的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