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晉國的公族只剩下獻公的一些兒子。及獻公死,諸子爭立。勝利者鑑於前車,也顧不得什麼父子之情,把所有長成而沒有繼位資格的公子都遣派到各外國居住,此後的一長期中,公子居外,沿爲定例。在這種制度之下,遇着君死而太子未定,或君死而太子幼弱的當兒,君權自然失落在異姓的卿大夫手裡。失落容易,收復卻難。這種制度的成立便是日後“六卿專晉”、“三家分晉”的預兆。話說回來,獻公夷滅羣宗後,晉國的力量一時集中在公室;加以他憑藉“險而多馬”的晉士,整軍經武,兼弱攻昧,已積貯了向外爭霸的潛能。可惜他晚年沉迷女色,不大振作,又廢嫡立庶,釀成身後一場大亂,繼他的兒孫又都是下等材料。晉國的霸業還要留待他和狄女所生公子重耳,就是那在外漂流十九年,周曆八國,備嘗艱難險阻,到六十多歲才得位的晉文公。
文公即位時,宋襄公已經死了兩年。宋人又與楚國“提攜”起來,其他鄭、魯、衛、曹、許等國,更不用說了。當初文公漂流過宋時,仁慈的襄公曾送過他二十乘馬。文公即位後,對宋國未免有情。宋人又眼見他歸國兩年間,內結民心,消弭反側;外聯強秦,給王室戡定叛亂,覺得他大可倚靠,便背楚從晉。楚率陳、蔡、鄭、許的兵來討,宋人向晉求救。文公和一班患難相從的文武老臣籌商了以後,便把晉國舊有的二軍更擴充爲三軍,練兵選將,預備“報施救患,取威定霸”。他先向附楚的國曹、衛進攻,佔據了他們的都城;把他們的田,分給宋國;一面叫宋人賂取齊、秦的救援。雖是著名“剛而無禮”的楚帥子玉,也知道文公是不好惹的,先派人向晉軍說和,情願退出宋境,只要晉軍同時也退出曹、衛。文公卻一面私許恢復曹、衛,讓他們宣告與楚國絕交;一面把楚國的來使拘留,這一來把子玉的怒點着了。於是前632年,即齊桓公死後十一年,楚、陳、蔡的聯軍與晉、宋、齊、秦的聯軍大戰於城濮(衛地)。就在這一戰中,楚人北指的兵鋒初次被挫,文公成就了凌駕齊桓的威名,晉國肇始他和楚國八十多年乍斷乍續的爭鬥。
這八十多年的國際政治史表面雖很混亂,卻有它井然的條理,是一種格局的循環。起先晉楚兩強,來一場大戰;甲勝,則若干以前附乙的小國自動或被動地轉而附甲,乙不肯干休,和它們算賬;從了乙,甲又不肯干休,又和它們算賬,這種賬算來算去,越算越不清,終於兩強作直接的總算賬,又來一場大戰。這可以叫做“晉、楚爭霸的公式”。晉、楚爭取小國的歸附就是爭取軍事的和經濟的勢力範圍,因爲被控制的小國對於所歸附的霸國大抵有兩種義務:一、是當它需要時,出定額的兵車助它征伐。
此事史無明文,但我們從以下二事可以類推:(1)齊國對魯國某次所提出的盟約道:“齊師出境而不以甲車三百乘從我者,有如此盟!”(2)其後吳國稱霸,魯對它供應軍賦車六百乘,邾三百乘。二、是以納貢或納幣的形式對霸國作經濟上的供應(貢是定期的進獻,幣是朝會慶弔的贄禮)。此事史亦無明文,但我們從以下三事可以推知:(1)楚人滅黃的藉口是它“不歸楚貢”。(2)前548年晉執政趙文子令減輕諸侯的幣,而加重待諸侯的禮;他就預料兵禍可以從此稍息。(3)前530年鄭往晉弔喪,帶去作贄禮的幣用一百輛車輸運,一千人押送。後來使人不得覲見的機會,那一千人的旅費就把帶去的幣用光!當週室全盛時,諸侯對於天王所盡的義務也不過如上說的兩事。可見霸主即是有實無名的小天王,而同時正式的天王卻變成有名無實了。
在晉、楚爭霸的公式的復演中,戰事的頻數和劇烈迥非齊桓、宋襄的時代可比,而且與日俱甚。城濮之戰後三十五年,晉師救鄭,與楚師遇,而有邲(鄭地)之戰,楚勝;又二十二年,楚師救鄭,與晉師遇,而有鄢陵(鄭地)之戰,晉勝;又十八年,晉伐楚以報楚之侵宋(先是楚侵宋以報晉之取鄭),而有湛阪(楚地)之戰,晉勝。但這四次的大戰只是連綿的兵禍的點逗。在這八十餘年間,楚滅江、六、蓼、庸、蕭(蕭後入於宋),及羣舒;晉滅羣狄,又滅偪陽以與宋;齊滅萊;秦滅滑(滑後入於晉);魯滅邾;莒滅鄫(鄫後入於魯)。在這期間,鄭國爲自衛,爲霸主的命令,及爲侵略而參加的爭戰在七十二次以上。宋國同項的次數在四十六以上。其他小國可以類推。兵禍的慘酷,可以從兩例概見:(1)前597年,正當邲戰之前,楚人在討叛的名目下,圍攻鄭都。
被圍了十七天後,鄭人不支,想求和,龜兆卻不贊成;只有集衆在太廟哀哭,並且每巷備定一輛車,等候遷徙,這一着卻是龜兆所贊成的。當民衆在太廟哀哭時,守着城頭的兵士也應聲大哭。楚人都被哭軟了,不禁暫時解圍。鄭人把城修好,楚兵又來,再圍了三個月,終於把城攻破,鄭君只得袒着身子,牽着一隻象徵馴服的羊去迎接楚王。(2)過了兩年,惡運輪到宋人頭上。楚王派人出使齊國,故意令他經過宋國時,不向宋人假道。宋華元說:經過我國而不來假道,就是把我國看作屬地,把我國看作屬地就是要亡我國;若殺了楚使,楚人必來侵伐,來侵伐也是要亡我國;均之是亡,寧可保全自己的尊嚴。於是宋殺楚使。果然不久楚國問罪的大軍來到宋都城下,晉國答應的救兵只是畫餅。九個月的包圍弄到城內的居民“易子而食,折骸以炊”;楚人還在城外蓋起房舍,表示要久留。但宋人寧可死到淨盡,不肯作恥辱的屈服。幸虧華元深夜偷入楚營,乘敵帥子反的不備,揮着的利刃,迫得他立誓,把楚軍撒退三十里,和宋國議和,這回惡鬥才得解決。
像這類悲慘事件所構成的爭霸史卻怎樣了結?難道它就照一定的公式永遠循環下去嗎?難道人類共有的惻隱心竟不能推使一個有力者,稍作超國界的打算嗎?前579年,嘗透了戰爭滋味的華元開始作和平運動。這時他同晉、楚的執政者都很要好;由他的極力拉攏,兩強訂立了下面的盟約:
凡晉、楚無相加戎,好惡同之,同恤菑危,備救兇惡。若有害楚,則晉伐之;在晉亦如之。交贄往來,道路無壅。謀其不協,而討不庭(不來朝的)。有渝此盟,明神極之;俾隊(墜)其師,無克胙國。
這簡直兼有現在所謂“互不侵犯條約”和“攻守同盟”了。但這“交淺言深”的盟約,才僥倖保證了三年的和平,楚國便一手把它撕破,向晉方的鄭國用兵;次年便發生鄢陵的大戰。
爭霸的公式再循環了一次之後,和平運動又起。這回的主角向戌也是宋國的名大夫,也和晉、楚的執政者都有交情的,但他的願望和福氣都比華元大。前546年,他在宋都召集了一個十四國的“弭兵”大會。兵要怎樣弭法,向戌卻是茫然的。這個會也許僅只成就一番趨蹌揖讓的虛文,若不是楚國的代表令尹子木提出一個踏實的辦法:讓本未附從晉或楚的國家以後對晉、楚盡同樣的義務。用現在的話說,這就是“機會均等”、“門戶開放”的辦法。子木的建議經過兩次的小修正後到底被採納了。第一次的修正是在晉、楚的附從國當中把齊、秦除外,因爲這時親晉的齊和親楚的秦都不是好惹的。第二次的修正又把邾、滕除外,因爲齊要把邾、宋要把滕劃入自己的勢力範圍。四國除外,所以參加盟約的只有楚、晉、宋、魯、鄭、衛、曹、許、陳、蔡十國。
在這次盟會中晉國是大大地讓步了。不獨他任由楚人自居盟主;不獨它任由楚人“衷甲”赴會,沒一聲抗議;而那盟約的本身就是楚國的勝利;因爲拿去交換門戶開放的,晉方有鄭、衛、曹、宋、魯五國,而楚方則只有陳、蔡、許三國。但晉國的讓步還有更大的。十二年後,楚國又踐踏着這盟約,把陳國滅了(五年後又把他復立,至前478年終滅之),晉人只裝作不知。弭兵之會後不久,晉人索性從爭霸場中退出了,晉國的“虎頭蛇尾”是有苦衷的。此會之前,晉國已進入一個蛻變的時期。在這時期中,它的主權從公室移到越來越少的氏室,直至它裂爲三國才止。在這蛻變的時期中,它只有蟄伏不動。但楚國且慢高興,當他滅陳的時候,新近暴發的吳國已躡在它腳後了。
第四、吳越世仇之爭
自泰伯君吳後,十九世而至壽夢,中間吳國的歷史全是空白。壽夢時,吳國起了一大變化。這變化的起源,說來很長。前617年,即城濮之戰後十五年,陳國有夏徵舒之亂。徵舒的母親夏姬有一天同陳靈公和兩位大夫在家裡喝酒。靈公指着徵舒對一位大夫說道:“徵舒像你。”那位大夫答道:“也像你。”酒後徵舒從馬廄裡暗箭把靈公射死,陳國大亂。楚莊王率兵入陳定亂,殺了徵舒,俘了夏姬回來,打算把她收在宮裡。申公巫臣說了一大番道理把他勸阻了,有一位貴族子反想要她,巫臣又說了一大番道理把他勸阻了。後來夏姬落在連尹襄老之手,邲之戰,襄老戰死,他的兒子又和她有染。巫臣卻遣人和她通意,要娶她,並教她藉故離楚,而設法把她安頓在鄭。夏姬去後不久,巫臣抓住了出使齊國的機會。他行到鄭國,便叫從人把所賚的“幣”帶回去,而自己攜着夏姬投奔晉國。子反失掉夏姬,懷恨巫臣。又先時另一位貴族要求賞田,爲巫臣所阻,亦懷恨他。二人聯合,盡殺巫臣的家族,而瓜分他的財產。巫臣由晉致書二人,誓必使他們“疲於奔命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