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由說王后是扶貧發起人,你想申報,可以找雲兒幫忙,她是申報員。
這兩年,中原戰事多。有不少生意人,把經營地轉向了小地方。在中原的版圖上,夜郎的領地像個人頭形,龍溪口就在鼻尖上,全靠娘子河便利的紐帶拴住了生意人的腳步。夜郎王愛喝酒,以王府的名義把酒定爲國酒,龍溪口開酒坊的生意人一下多了起來。
這種知名度使酒坊生意形成一種名大利小的怪圈。酒坊只要生意人掛了王府的國酒證,每年都有少量證金作爲津貼補給。有些小酒坊把國酒證當成身分的標籤,明知小酒坊的生意無利可圖,也不願放棄虛名帶來的榮譽感,全靠王府發放的證金勉強維持生計。
老王老了,開酒坊開出感情,不想改行。同行爲生計發愁,老王爲家業無人繼承發愁。酒坊同行來給老王祝壽,老王心裡是懷有敵意的,總覺得酒坊同行是來挖牆腳的。
老王年輕時吃過苦,把錢看得很重。但老王很講義氣,借給道上朋友的錢,日子再難也不伸手討要。老王認爲人家不還錢,肯定是日子沒過好。老王搞石拱橋,從不指望王府有補貼。老王上王府找雲兒要扶貧名額,不是衝着錢去的。老王想借王府的扶貧風,撮合雲兒和仇由成家。雲兒以爲老王來借滿月,開口就把路封死,說滿月要守家,不能外借。
老王說老子不借滿月,是想申報石拱橋的補助金。
雲兒說你開酒坊掙了大錢,還來申報補助金,不怕同行笑話嗎。
老王說錢多不咬手,關鍵看怎麼花,王府的光沾得上,也是一種緣分,我想見見王后。
雲兒說你來晚了,王后把扶貧工作移交給紅鼻子了。
老王說緣分有可能會晚點,但不會永遠缺席,你教小仇彈琴,彈得怎樣了?
雲兒看穿老王的來意,說差點被他氣死,剛把高低音彈好,中音又彈走調了。
老王說我不懂琴,也不會彈,但老子愛唱酒歌,知道高音難往上唱,低音難往下唱,中音難往心裡唱,是這個道理吧。雲兒說彈唱的道理,大同小異,你對音調有這麼深的感悟,想必酒歌一定唱得不錯,能不能唱幾句酒歌,讓晚輩開開耳呢。
老王說,開耳不敢當,唱酒歌要喝米酒才帶勁,府裡有米酒嗎?
米酒是國寶,沒米酒像話嗎。雲兒從隔壁的酒窖捧出一罈米酒。老王伸手掀開棉布蓋,拿鼻子聞了一下,說不像白米酒,也不像紅米酒,這是什麼米酒?
雲兒舀起半筒遞給老王,說麻纓塘的黑米酒烈,外頭很難買到。老王愛喝猛酒,一口喝乾半筒酒,覺得不過癮,要雲兒舀筒滿的。雲兒說黑米酒烈性慢,後勁猛,你先唱酒歌,試試酒勁。老王不想爲難雲兒,拿手敲着酒筒唱道:
嫁女若嫁夜郎西,腳板磨得辣兮兮。
三擔乾柴燒窩酒,牛郎織女歸無期。
雲兒會唱這首歌,也打着拍子,跟着老王哼起來。老王唱完歌,向雲兒討酒喝。雲兒說你唱的酒歌,我也會唱,不能添酒,你要唱我不會唱的,才能添酒。老王說老子不是歌手,就會唱這首酒歌。雲兒說那你把申報補助金的名額讓給窮人,我破例給你加半筒。老王說你加滿筒,老子退出。雲兒說加滿筒,有額外條件。老王說你不是討厭人家談條件嗎,怎麼對老子提條件了?雲兒說我談條件看對象,是跟你學的。
老王說有什麼條件,直腸點,別兜圈子。
雲兒說你先喝半筒,我再說條件,免得你改口,不認賬。
老王說不行,你不提條件,老子心裡沒底,萬一喝錯了,纔沒地方認賬呢。
雲兒說不會的,一筒分兩次添,前半筒代表名額,後半筒代表條件,先公後私。
老王拿雲兒沒辦法,只好把前半筒喝了,催雲兒趕緊提條件。
雲兒給老王行了個揖禮,說條件很簡單,你以後少管我們姐弟的私事,拜託了。
老王怔了半晌,把後半筒酒一口喝乾,撇着八字鬍說這算什麼鬼條件,不值一提嘛。
老王從王府出來,滿月跟在後面叫。老王說主人不留客,你叫老子頂個卵用。
雲兒上小黑屋上班,滿月跑到老王的酒坊串門。老王把米酒糠舀給滿月吃,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你進老子的門,說明我們還是有緣分的。雲兒來找滿月,聽到老王的話,馬上把跨進酒坊的前腳收回門外,說緣分有門檻,老子怕掉進你家的酒窩出不來。
老王說晚了,滿月幫你認門,檻早沒了,你進不進老子家都生效了。
仇由拿四子包修浮橋的合同來找紅鼻子蓋章,見雲兒立在老王的酒坊門口,往裡瞅,走過去問,都到人家門口了,怎麼不進去呢?雲兒回過頭,說你來得正好,幫我進去把滿月抱出來。仇由覺得很奇怪,問滿月不是最聽你的話嗎?雲兒說滿月大了,心野了,吃了老王的東西,不聽老子的使喚了。仇由問王老闆人呢?
雲兒側過身子,把門讓出一半,說在裡頭給滿月講鬼話哩。
仇由走到門邊站住,把合同遞給雲兒看,說等下,我要找紅總管蓋合同印,我們一起進去叫滿月。雲兒拿着合同看了一下,邊往小黑屋走,邊說我幫你拿合同去蓋印,你幫我把滿月抱到小黑屋來。仇由搞不懂雲兒的心思,就擡腿邁進了酒坊的高門檻。
在龍溪口,門檻高是主人身分的一種標誌。老王家的門檻不光有高度,而且有寬度,連酒坊的空間也有深度。數丈深的前廳就排着九口大酒缸,除了標着黑米酒的大酒缸還空着,其餘八口大酒缸都裝滿了其它米酒。從標籤註明的時間看,這些米酒都是窖藏數十載以上的陳酒,以紅米酒與白米酒的數量居多,光紅白米酒就佔了總酒量的半數。
之前,仇由來串門,就在前廳打轉,從未進過後院燒酒的重地。上回老王過六十大壽,老王同行來祝壽都帶了大包小包的禮品。仇由不知老王過壽,是空着手串門的。仇由白喝老王的壽酒,被老王同行罰酒,腦子有點暈,連壽語也沒講。
離開前廳時,仇由被灌滿一腦子酒,認錯方向,往裡走,被老王同行扯住。仇由說我不認識你們,你們憑什麼攔老子。老王同行說,燒酒的地方,我們不能去。
其他酒話,仇由忘了。但老王同行的這句話,仇由記住了。
仇由在前廳叫滿月。老王說滿月在後院,你有事進來說話。
老王開了金口,仇由才邁開步子,穿過連接後院的長長甬道。甬道有點暗,過了兩道窄石門,進入後院的露天井,眼前的空間才亮了起來。老王正蹲在露天井裡給翻着肚子曬日頭的滿月撓癢,聽到仇由的腳步,擡頭問,你雲姐呢?
仇由說雲姐回小黑屋了,叫我來抱滿月。
你帶話給你雲姐,滿月進了老子的家門,就是老子家的財神,我不會讓你抱走,你雲姐有意見,你叫她自己來抱。老王從滿月肚子上扒出一隻跳蚤,扔進陽光斜映成半圓的火盆裡,一聲脆響過後,一股刺鼻的焦味馬上瀰漫在空氣中。
仇由見老王守着滿月,連酒也不賣了,知道硬抱不行。他想拖延時間尋找對策,順口提出參觀燒酒坊的要求。老王說參觀可以,你不能碰裡頭的東西。
仇由輕輕推開燒酒坊對開的木門,一股帶着酒味的熱氣迎面撲來。裡邊打有一排月形竈,大大小小,有九個竈眼。排在最中間的大竈正在燒着火,竈窩扣着一個下頭大上頭小的木蒸籠,邊上圍了一圈粗米糠,竈門背後的蒸籠壁中間開有口子,口子裡有一節打眼的小木筒,套着一個上頭大下頭小的空心長木筒,斜斜向下伸出竈沿,下邊的地面上放着一個帶沿的空酒缸。蒸籠上面放着一口大砂鍋,裡頭盛的清水亮汪汪的,正散發出一層白白的蒸汽。仇由沒看出什麼名堂,退出時瞅見燒酒的竈沿放着一酒筒,裡頭盛滿酒水,他正想低頭聞聞是什麼酒。老王帶着滿月進來,瞅了竈沿的酒筒一眼,又瞅了空酒缸一眼,然後彎下身子,往竈爐里加了一根乾柴,說今天怪了,燒半天火還沒出酒。
仇由說我參觀燒酒坊,沒動過你的東西。
滿月認出仇由,跑來咬仇由的腳跟。仇由順手把滿月抱起來,正想退出燒酒坊,藉機溜掉。老王站起身子,一把抓住仇由,說你別走,你把酒鬼帶進燒酒坊了。
仇由放下滿月,說我不認識酒鬼。
老王說你認識,那還叫酒鬼嗎,你趕緊把老子擺竈沿的那筒酒喝了。
仇由說我有公事要辦,不能喝酒。
老王說你進了老子的燒酒坊,就得聽老子的話,老子叫你喝你就喝,少囉嗦。
仇由說酒坊多了,喝酒鬧事的人多了,現在王府對酒業管得嚴,公差喝酒誤事要扣薪水,年終獎也會泡湯。老王把酒筒塞到仇由手上,說你只管喝,四子扣你多少工錢,老子給你補上,先把你帶來的酒鬼打發走,是正事。仇由不解,兩眼盯着酒筒問,你確定老子喝了這筒酒就能把酒鬼打發走嗎?老王說老子說能就能,你別東問西問的,快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