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月追咬仇由的腳跟。仇由邊躲邊說我喝了酒,能把滿月帶走嗎?
老王兩眼上翻,說人要講道理,滿月是自己來串門的,你憑什麼帶走滿月?
仇由說滿月愛走夜路,愛上墳頭玩,你就不怕酒鬼是滿月帶來的。
老王低頭望了滿月一眼,拿手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說老子燒大半輩子酒燒糊塗了,聽你一講,酒鬼真有可能是滿月帶來的野酒鬼,這筒酒你和滿月得分喝。
仇由把酒筒遞給老王,說滿月是門神,打發酒鬼的酒你得讓滿月先喝。
滿月不肯喝酒,夾着尾巴躥進後院的老木底,不時發出鼻音表示抗議。老王氣得跺腳,卻拿滿月一點辦法也沒有。仇由趁機說滿月不肯喝酒,那我也喝不成了。
老王說喝不成,也得想辦法喝,滿月不肯喝,你幫老子看好燒酒坊,燒酒有兩道工序很重要,一是柴火要勻,不能中斷,二是天鍋的水熱了,要馬上換冷水,燒酒,就怕酒鬼串門,燒不出酒,小仇,你幫老子看火看水,老子去小黑屋叫你雲姐代滿月喝鬼酒。
老王把酒筒塞給仇由,撒開老腿往前廳跑。
仇由望着老王消失在甬道里的背影,心裡忍不住暗暗嘆息,老王信鬼,準參有水分。
他不懂酒,不會燒酒。但堅信酒坊燒不出酒,絕不是酒鬼作怪,而是燒酒的某個環節出了問題。滿月從老木底鑽出來,對他搖着尾巴,好像在說老王燒不出酒,怪我們把酒鬼帶進燒酒坊,要罰我們喝鬼酒,我們快溜吧。
滿月,我們不能溜,要幫老王看火看水。
仇由不信有酒鬼,更不想喝鬼酒。他把滿月帶進燒酒坊,把酒筒放回竈沿上,開始細細打量起燒酒所配置的道具。竈爐的柴火,老王全用乾柴,火勢均勻。天鍋的溫水,老王也換了冷水,不見一絲蒸汽。包括圍蒸籠的粗細混合米糠,老王也重新加了一層精細米糠。
看來,燒酒工序有可能出現的障礙,老王都一一排除過了。可是,橫空架在空酒缸上的出酒筒的豆大眼孔,就是不見有酒水滴出來。仇由無事可做,望着出酒孔發呆。滿月追趕一隻蟑螂,躥上燒酒的竈沿,一腳把酒筒踩翻。仇手暗叫不妙,伸手去抓酒筒沒抓住,反被筒裡倒出的酒水潑了一手。仇由怕滿月碰到燒酒的擺件,無法向老王交差,伸手去抓滿月的後頸。滿月好像意識到自己踩翻酒筒惹了禍,向竈後逃走的時候,把套在出酒孔上的出酒筒踩掉到空酒缸裡,發出兩聲哐啷的脆響。仇由擔心出酒筒撞破空酒缸底,把出酒筒抓起來,往裡一看,空酒缸底被印上了一個水圓圈,水圈裡擺着一顆黃豆。
仇由把黃豆撿起來一看,黃豆眼已裂開一條縫隙,看樣子快要出豆芽了。
奇怪,老王不做豆腐生意,黃豆怎麼會跑到空酒缸裡來呢。
仇由正想把出酒筒倒過來套回出酒孔上,一顆黃豆從出酒筒掉進了空酒缸裡。仇由拿起出酒筒套走到露天井裡對着光線一看,裡邊通着光亮什麼都沒有。仇由回到燒酒坊,把出酒筒套回出酒口,越想越覺得奇怪,搞不懂出酒筒套裡怎麼會有兩顆快要發芽的黃豆。
如果真如老王所言,世上真有酒鬼,這兩顆黃豆難道就是酒鬼的化身?
燒酒坊的光線昏暗,只有竈爐的火苗亮得耀眼。
仇由瞅着空酒缸,明暗形成的光差好像有種催眠的魔力,令人心生倦意。他覺得被酒筒打溼的手背有點涼,就把手伸進竈爐門取暖,袖子很快散出一層白白的蒸汽。
噢,不對,蒸汽怎麼不帶酒味呢?
仇由猛想起雲兒在鬼戲裡扮演的陰陽鬼,心裡頓時冒出一股冷氣。
難道酒筒的酒氣被酒鬼吸光了?!
燒酒坊靜悄悄的,只有柴火不時爆出裂開的脆響。
鬼戲是假的,別怕,世上沒有鬼。仇由想把滿月叫回燒酒坊,給自己壯膽。可是,滿月躲回老木底下,無論他怎麼叫,都不肯出來。這時,老王一個人回來了,手上拿着四子聘用仇由驗聯的合同稿。老王說雲兒不肯來,老子只好拿你的合同燒來壓壓酒鬼了。
合同稿沒蓋章,騙不了酒鬼。仇由怕老王燒合同引出非議,拿鬼話套老王,說酒鬼被老子抓到了。老王滿臉狐疑,四下打量了一番,問酒鬼在哪裡?
仇由把扣在手心的兩顆黃豆攤到老王眼底下,說就是它們,兩個黃豆鬼。
老王盯着黃豆,眼裡閃着寒光,說老子不打豆腐,黃豆鬼不可能跑到老子的酒坊裡來,老子要壓的是酒鬼,不是黃豆鬼。仇由拿手指着出酒筒套,說黃豆鬼就是從出酒筒套裡跑進空酒缸的。老王走到空酒缸前,拿手敲了一下缸口,說小仇,你是有文化的人,講話要注意用詞的準確性,空酒缸叫接酒缸,下次別叫錯了。
仇由說我沒叫錯,是你理解錯了,酒缸沒接着酒,叫空酒缸,酒缸接着酒了,才叫接酒缸。你們看聖賢書看多了,就愛鑽牛角尖。老王搖搖頭,把出酒筒套取到手中,對着竈爐的火光瞅了一眼,問黃豆鬼真是從出酒筒套跑裡出來的?
仇由說是的,老子親眼看見的。
鬼怕明火。老王把出酒筒套放到火苗上舞了兩下,然後遞給仇由,說老子跑累了,你拿回去套上,入冬的日頭跟老年人一樣,火氣小,一眨眼就溜出天井了,老子把竈火燒旺點,看天黑前能不能燒出酒來。仇由不想幹無用功,說出酒筒套有鬼,等出酒口出酒了再套上。老王說就你鬼明堂多,老子今天頭回燒黑米酒,每滴酒都貴着吶。
仇由說燒不出酒,再貴有卵用。
老王說老子叫你套上,你就套上,等燒出酒,你就接不快了。
仇由不想惹火老王,正想把出酒筒套套回原處,一隻小蟑螂從出酒口探出頭,見到仇由又把頭縮了回去。仇由心裡先是咕咚跳了一下,馬上意識到出酒口裡頭的暗道可能有什麼東西堵住了,不然的話,小蟑螂再貪吃,也不可能耐得住蒸籠裡的高溫。
小蟑螂是仇由最討厭的一種小動物。仇由在家裡,不太愛搞衛生,心裡總在追求一種迴歸自然的生存狀態。他住的地方,形影不離的小動物,就數身上長着翅膀又不愛飛的小蟑螂了。有時候他覺得小蟑螂見到自己就往牆縫裡跑,身上的翅膀好像天生就是多餘的。
由於平時與小蟑螂相處久了,仇由對小蟑螂的存在也就習慣了。他搬到回水灣住,四子要他負責搞衛生,家裡的小蟑螂才走出他的生活空間。他在老王的燒酒坊突然見到數月不見的小蟑螂,心裡還是微微吃了一驚。他鎮定下來後,不知要不要把小蟑螂躲藏的位置告訴老王。因爲在龍溪口人的眼裡,小蟑螂的存在只有壞處,沒有好處,是大家公認的害蟲,人人都恨不能除之而後快。他是懶得搞衛生,才把小蟑螂當成可有可無的寄生蟲。
有時候,他在家裡孤獨得無聊,甚至還把小蟑螂當成聊天解悶的小朋友。
孃親在世的時候,家裡的小蟑螂都是孃親清掃出門的。
在他的記憶中,孃親怕黑有點膽小。每次幫他打掃房間都是在天亮後。只有見到小蟑螂,愛乾淨的孃親纔會大着膽子把小蟑螂打死。孃親每次打死小蟑螂,都會反覆清洗自己的雙手,好像害怕自己的手會沾上小蟑螂的死亡氣息。這時,他就會握緊拳頭給孃親打氣,說小蟑螂有翅不會飛,天生是個膽小鬼,死了就認不得回家的路了,它們找不到我們的,你別害怕,老子走了,有我保護你。孃親感動得淚流滿面,他總覺得孃親的表現像小蟑螂的觸鬚一樣,過於於長而暴露了內心的脆弱,有裝給自己看的成分在裡頭。
孃親走了,家裡一下空了。他獨自面對小蟑螂的時候,才覺得孃親活着的時候真的膽小。風先生說蟑螂一身毒,愛偷吃你的蛋糕,孃親打死小蟑螂是怕你吃壞肚子,心裡的脆弱才被迫變得膽大了。他每次念及孃親的脆弱,就想原諒孃親嫁給漁霸的過錯。
但他每次一上老子的墳頭祭拜,骨子裡的仇恨又會讓心裡的念頭變得冰冷。
風先生每次來串門,都勸仇由要想開點,別像見不得光的小蟑螂,整天活在人家的陰影裡。仇由不想做小蟑螂,反駁說我不做小蟑螂,要做就做大蟑螂。風先生不解,問爲什麼?仇由說小蟑螂是小壞蛋,大蟑螂是大壞蛋,大壞蛋才能吃掉小壞蛋。
風先生說你是想吃掉漁霸的墳吧,老子勸你斷了這個念頭。
仇由默認風先生的話,並不代表他認輸了。之前,他只想吃掉漁霸的家,聽風先生提到墳,才動了吃墳的念頭。因爲龍溪口的人都說漁霸死了,他這輩子想替老子報仇,只能找鬼報了。他不死心,也不想認輸,只有找漁霸的家和墳算總賬了。